朱由校瞅向金枝:“你說!”
“陛下急什麼,不過是個遊戲。”
“說!”
金枝也有點急了:“說就說!這遊戲就叫‘打皇帝’!”
跪着的太監喝道:“大膽!拿下!”
太監一擁而上,扭住了金枝,金枝掙扎着,對朱由校喊:“嗨!不玩就算啦,這算什麼?我又沒真的打死你!”
朱由校喝道:“放肆!”
太監們鬆了手,退到一旁。
金枝揉着自己的胳膊,罵道:“狗奴才!”
朱由校上前:“爲何叫‘打皇帝’?”
金枝瞪眼:“我怎麼知道?小時候就這麼玩,都這麼叫。”
“爲何不叫別的,比如‘打金枝’!”
“打我做什麼?我又沒招誰惹誰!”
“那爲何要打朕?”
“誰叫你是皇帝來着。”
“住口!”衆人望去,是劉公公,旁邊還有魏忠賢和布衣。三人上前跪在朱由校面前。
“陛下。”
“起來吧。”朱由校虛扶了一下。劉公公走到金枝面前。
“金枝姑娘,雖說是陛下恩寵,姑娘也不可過於造次。”
“誰知道宮裡頭這麼多規矩,早知道打死我也不來。”金枝說着,走到布衣面前,拽着布衣的胳膊,“布衣哥,走,咱回家玩去。”
“誰也不許走!”朱由校喝道,拉着金枝,“打皇帝就打皇帝,布衣,你來得正好,走,跟着朕到別處玩去。”
“陛下。”劉公公攔阻着……
“行啦,你煩不煩啊?”朱由校拉起金枝就要走。
“陛下,是魏公公有要事啓奏。”
“那就快說吧。”朱由校停住了。魏忠賢趕緊上前。
“稟陛下,奴才和楊指揮使剛剛得到南邊的消息……”他忽然不說了。朱由校瞅布衣一眼,目光又落在魏忠賢身上:“快說!”
魏忠賢左右看看,只好奏道:“是奉聖夫人的事情。”
除了劉公公,所有人都一怔,尤其是布衣,神情激動。
朱由校鬆開了金枝的手:“接着說。”
“是。錦衣衛和東廠的奴才們在江南無錫一帶發現了奉聖夫人蹤跡,奉聖將軍也到了江南,可奴才們辦事不力,奉聖夫人竟被蕭雲天挾持,不知所終。”
“一羣廢物!”朱由校怒道。
“奴才和楊指揮使已各加派人手,在無錫佈下天羅地網,務必救出夫人。”
朱由校深深地瞅着魏忠賢:“奉聖夫人若是死了,你也不要活了!”言罷,轉身就走。
除了金枝,所有人都跪下了:“恭送陛下。”
只有金枝喊道:“哎,陛下還玩不玩啦?”
朱由校沒有答話,也沒有停步,衆人皆起。
魏忠賢向布衣示意:“帶着金枝姑娘,快出宮去吧。”
布衣瞅瞅魏忠賢,又瞅瞅劉公公,拉着金枝便走。
金枝不願意地說:“哎,哎,我還沒玩夠呢。”已被布衣拉走了。
魏忠賢和劉公公左瞅瞅朱由校的背影,右瞅瞅布衣、金枝的背影。
劉公公道:“當務之急,是把奉聖夫人找回來。”
魏忠賢點頭:“但願找得到。”
無錫山間,一個女子向山上的一座小廟走去,背影像極了客印月。
楊天石神情惑然,他覺得那不可能是客印月,但還是追蹤而去。
女子推開了小廟的門,回身關門時,楊天石認出,是陪伴老和尚的那位美婦,她也看見了楊天石,嫣然一笑。
楊天石走向廟門。
木魚聲起,石案上供着釋迦牟尼像。老和尚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手敲木魚。那美婦坐在一側,地面上展開了一個木匣,最上面的抄本印着《牡丹亭》三個字。
美婦道:“照着老師的意思,都改過了。”
老和尚點點頭:“還是沒個排演之地嗎?”木魚聲未停。
“信王府怕是進不得……”
老和尚忽然高聲道:“施主既是來了,便請進吧。”
楊天石走了進去,深深一揖:“老人家別來無恙?”
老和尚木魚聲停,他瞅向美婦:“老衲真有這麼老嗎?”
美婦一笑。老和尚指着美婦,介紹給楊天石道:“這是老衲的紅顏知己。”
“見過楊大人。”美婦不卑不亢地向楊天石施禮。
“不敢。”楊天石頷首,算是回禮。
老和尚嘿嘿地笑了,引着楊天石朝廟堂一側的屋子走去。
廟內的書房,四壁都是書,只有書案後的牆壁上,掛着一幅孔子像。楊天石發現書架上有一摞剛剛出版的《焚書》,著者“李卓吾”,不禁疑惑地瞅向老和尚。
美婦把《牡丹亭》放在書案上,對老和尚言道:“東林會講的事,還是沒個着落。”老和尚嘿嘿地笑起來……
“老衲是狂禪麼,東林諸賢豈願與我爲伍?”說着攬住美婦的腰,對楊天石道:“楊大人,老衲這紅顏知己比奉聖夫人如何啊?”
那美婦嗔怪道:“卓吾。”
楊天石甚是震驚:“你,你真是李贄先生?”
老和尚哈哈大笑,衝着美婦:“你呀,說出老夫名號,你要嚇着楊大人嗎?”
“誰要老師胡說?”
“好啦好啦,去弄點吃的,哦,還有酒,楊大人乃忘年之交,今日便在這兒吃啦。”
美婦朝楊天石微笑頷首,出去了。
楊天石立刻上前鄭重施禮:“晚輩見過卓吾先生。”
李贄卻一把拉住楊天石的手,慈祥地端詳着:“頭一回見你,還是在楊府,那時你還小,哦,你爹可好?那些個朝廷屁事,還沒整垮他嗎?”
楊天石笑了:“爹一生耿介,倒是很像卓吾先生。”
李贄擺手:“不一樣,不一樣,我比不得你爹喲。”
“爹未能追隨卓吾先生,常常引以爲憾。”
“你爹喝了東林黨的湯,也好,若是跟着我,那就沒官可當嘍。”
“我爹與先生道不同,卻是無比敬佩先生,先生毅然決然放棄官場,掛冠而去,爹常常感嘆,說‘我做不到,做不到啊’。可爹又說,‘普天之下,能做出如此之舉的,惟卓吾先生一人’。”
李贄拉着楊天石坐在桌案前,深深地瞅着他:“我想知道,你如何看法?”
楊天石搖頭,“晚輩哪裡敢有看法?先生之舉,晚輩做不到,我爹也未能做到。讀書做官,好不容易當上了官,一旦割捨,哪個捨得。”
“你以爲我就捨得嗎?”
“先生畢竟做到了。”
李贄穩重地踱着步,彷彿沉浸在當年的回憶中:“那天,府尹衙門裡一個人也沒有,我把冠冕掛在府尹大堂正中,那冠冕在繩子上晃盪着,好像上吊一般。我明明聽到它在喊,‘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我的確是個傻瓜。頭懸樑,錐刺骨,日日苦讀書,先秀才,後舉人,好不容易進京會試,三榜題名,成了進士。皇恩浩蕩,外放爲官,正是前程似錦啊。”
楊天石仰望着李贄:“京師傳聞,先生掛冠而去,就爲朝廷禁演《牡丹亭》而鳴不平。”
李贄搖頭:“老衲尚在官場之時,排演《牡丹亭》還更方便些。”李贄從書架上拿起一本《焚書》,隨手翻開一頁,遞給楊天石,“唸吧。”
楊天石接過書念道:“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童心者真心也。失去童心,便失去真心;失去真心,便失去真人。童心既障,發而爲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爲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爲文辭,則文辭不能達。”
楊天石擡頭,疑惑地瞅着李贄:“難道是爲這個?”
“還不夠嗎?”
“先生在官場,怕的是失去童心?”
“還有真心。一進官場,每日交涉,皆是假事、假理、假言、假語,浸漬既久,人爲非人。”
“所以先生怕了?”
“我怕既然爲官,便不復爲人。”
“所以先生逃了?”
“茫茫人海,我又能逃到哪裡?”
“所以先生終非隱逸之士。”
李贄點點頭:“做了和尚,不戒女人不戒葷,你爹也說我是狂禪吧?”
楊天石點頭:“卻也點醒不少人,包括晚輩。”
李贄笑了:“你是說十七年前在京師?”
“先生何以成爲廟宇住持?”
李贄微笑搖首:“哪裡是什麼住持?那天,廟裡的真住持見來了個錦衣衛,嚇怕了,我恰在廟裡,他便一定要我來爲你頌偈,連袈裟都送給我啦。可我哪懂啊,於是一派胡言。”
忽然,一個急促的大嗓門“喊”了進來:“卓吾先生!卓吾先生!”
李贄對楊天石道:“是我一個弟子。”說着站了起來。
那大嗓門已聲進人入,竟是一個地方官:“卓吾先生,出大事了!”
“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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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我跑得快,不然怕是成了刀下鬼。”
“到底何事?”
“亂民佔領了無錫縣城!”
李贄一驚:“東林先生也在城中嗎?”
“先生正在書院會講,東林諸賢沒一個跑出去。”
李贄對楊天石歉意地說:“楊大人,今日不能留你了。”說着,朝門口走去。
那地方官雙手一攔,急道:“先生要做什麼?”
李贄推開他的手:“老夫要進城。”
無錫縣衙前,五六個官員各個穿着官服被綁在衙門前椅子上,掙扎着,吼着。
“放開我!”
“你們這幫亂民!”
“朝廷大兵一到,看你們還有沒有命!”
被縛官員身後,是衙門裡的衙役、駐地方的錦衣衛及兩三個太監,已被下了傢伙並制服。
奇怪的是,一些平民百姓卻在被綁起的官員們面前磕頭不止:“青天大老爺!救救小民吧!救救小民吧!”
持刀站立的亂民頭頭對百姓們吼着:“起來!起來!這幫狗日的不是菩薩,拜他做什麼!”
但百姓們猶自跪拜不已。
衙門前的街面上,人潮洶涌,那位曾經趕着牛車搭載蕭雲天一家的瞎老漢也在人羣中走着喊着:“天塌啦!沒活路啦!快逃命吧!”
衙門裡人頭攢動,一個年輕人興沖沖奔到亂民頭頭面前:“老大!庫房打開了!”
“都有什麼?”
“多了去啦,有糧食,還有金銀財寶。”
跪着的百姓們聞聽起身朝衙門裡擁去,街面上的百姓也參與進來,一時人潮洶涌,吼聲震天。
“老大”問:“有沒有刀槍?”
“有!”
“死罪!這是死罪啊!”縣官喊着。
“老大”上前給了縣官一個嘴巴:“那也是你狗日的先死!”
先衝進衙門的百姓們有的已經奔了出來,個個興高采烈,手上捧着錢幣,多數肩上扛着糧食,還有的掛了一身花花綠綠的衣裳。
旁邊一個持刀亂民焦急地喊道:“老大,再不搶,就沒咱的啦!”
“老大”喝道:“放屁!咱是天兵天將,來爲窮苦百姓當家做主!”他忽然揪住一個搶了數匹布的百姓,“站住!”拿過一匹紅布。
那百姓躲閃着:“哎,別拿我的呀!裡頭還有!”
那匹紅布被“老大”抖開,他隨手一撕,扯了一條紅布,順勢系在腦門上,其他持刀亂民如法炮製。“老大”登上衙門一側的石獅子,舉着手中刀喊道:“百姓們!咱們反啦!”
搶東西的人跟着喊:“反啦!反啦!”照樣進進出出不誤。
“百姓們!不要光拿這些個東西,還要拿起刀槍,保衛咱們的無錫城!這無錫城如今是咱們的啦!”那“老大”引導着衆人,“跟我走!”說着,躍下石獅,大步向前……
一羣同樣裝扮的後生們跟在他後面喊着:“反啦!反啦!”
“老大”一時有些不知所往,問身邊一老者:“咱們去哪?”
“朝廷不會饒了咱們,我的意思,去東林書院!”
無錫客棧內,蕭妻斜靠在客印月胸前劇烈地咳嗽着,客印月爲她摩挲着後背,兩個孩子拉着母親的手,流着眼淚,“娘,娘”地呼喚着。
蕭雲天手足無措,只是在牀前問着:“你怎樣?你怎樣啦?啊?”
蕭妻咳嗽着擺手:“你,不要急,我,不要緊,不要緊……”但猛然一口血噴出來,噴了蕭雲天滿身滿臉。
蕭雲天一下子跪在妻子面前,孩子哭喊着:“娘!娘啊!”客印月趕緊拿出手帕,擦着蕭妻嘴上的血跡。
蕭雲天抓住妻子的手哽咽道:“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呀!”
蕭妻微笑着:“你,你也是爲了這個家,爲了我,爲了孩子。”
門“嗵”地開了,店夥計衝了進來:“我說你們怎麼還不走啊?亂民搶了衙門,就要搶商號店鋪,弄不好連人也搶,快走!快走吧!”
蕭雲天噌地站起,一把揪住夥計的脖領子,紅着眼睛吼道:“老子要的郎中呢?”夥計驚恐萬狀。
“沒……沒……郎中。”
“胡說!”
“是是有個郎中,花錢混了個九品頂戴,這會兒,也給綁在衙門裡啦。”
蕭雲天一把搡開伙計,夥計撒腿逃出門去。蕭雲天奔回妻子跟前,單腿跪下,抓住妻子的手。
“你等着,我去給你把郎中請來。”
縣衙大門前就剩下瞎眼老漢仍在喊着:“天塌啦!沒活路啦!快逃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