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消停不了!寧遠被圍,浴血奮戰,我如何能消停?我說,你們這些朝廷大臣到底怎麼想的,啊?議來議去的,你們還要議多久啊?”
“就快了。”
朱由檢出現在門口,剛纔的話正是他說的。楊漣、熊廷弼上前施禮。
“二殿下。”
“免禮免禮。”朱由檢忙攔住二人。
三人在書桌前落座。
“熊大人,父皇此番安排,是爲了知己知彼,這才能師出必勝。”
熊廷弼不以爲然:“戰場上浴血拼搏,畢竟不是操場演練,我看沒什麼必要。”
楊漣攔住他的話頭:“熊大人,你那張嘴就不能收斂一些?”
“沒什麼。”朱由檢笑道,“熊大人心直口快,我很喜歡。不過照熊大人的意思,此次出征,勝之安在?”
“我早就說過,給我二十門紅夷大炮,我管叫那努爾哈赤有來無回!”
“紅夷大炮?”
楊漣一拍腦門:“瞧我這記性,名字還是我起的,就是那佛朗哥火炮嘛。”
朱由檢目光炯炯:“此炮安在?”
熊廷弼憤怒地搖頭:“我一次次上摺子,沒人理我。”
朱由檢瞅向楊漣:“楊師傅,可能從佛朗哥那裡弄到?”
楊漣搖頭:“來不及。就是內閣請旨,轉口澳門,也總要月把時間。”
朱由檢沮喪地垂下頭,一時無語。
楊漣勸慰道:“二殿下還是要重視這次實戰演習,我要天石準備一支精兵,二殿下早做準備,還是要爭取勝出爲好……”
“正如熊大人所說,演練場上之勝負,何足道哉。”朱由檢指向地圖,“寧遠若是守不住,努爾哈赤長驅直入,我大明江山就完了。我就是演練場上勝出十次,又有何用?”
“二殿下以國事爲重,竟是楊漣短視了。”
“楊師傅並沒有錯。在父皇看來,兩件事其實就是一件事。勝之者代天出征,代天出征者即爲儲君。父皇如此安排,亦國亦家,也算得處心積慮。”
“就算沒有紅夷大炮,二殿下也未必不能勝出。”
“勝不了!”熊廷弼斷然否定了楊漣的話。
朱由檢、楊漣一怔,瞅着熊廷弼。
“後金之軍,驍勇善戰,尤擅騎兵,所到之處,如蜂如蟻,披荊斬棘。我大明之軍,養尊處優多年,練得再好,不過花拳繡腿,根本抵擋不住後金騎兵。此次努爾哈赤入寇,連下我大明七座城池,靠的就是騎兵。寧遠守城,袁崇煥大人用的是堅壁清野之策,城外民房莊稼俱焚,後金騎兵一到,以弓箭擊之。此固守之策罷了。若無紅夷大炮這樣重火力,寧遠早晚必失。哦,我說哪去了?”
楊漣笑了,“熊大人從演練場說到了戰場。”
“是是是。我帶回來的那些後金俘虜,原是爲陛下觀虜典兵之用。陛下卻讓他們自成一軍,與三位殿下比試。這些俘虜只要出了囚籠,便如虎添翼,再有了戰馬,我敢說,只要旗鼓相當,三位殿下誰也不能勝了他們。”
楊漣和朱由檢沉默了。
“不是我誇自己的兒子,這些後金強虜有天石領軍,唉!”楊漣對三位殿下比試的後果確實有些擔心。
朱由檢道:“那就只有用紅夷大炮。”
楊漣雙手一攤:“可大炮在哪兒?在哪兒嗎?”
訓練場上戰鼓咚咚,錦衣衛數百人在檢閱臺前列隊。訓練場中央,五大口水缸呈星狀擺放在那裡。
錢寧陪侍着朱由榿,登上檢閱臺。
朱由榿示意,錢寧揮動令旗。
臺下的錦衣衛們立刻轉身,分列水缸兩側,依次躍上,在水缸上穩穩地表演着,煞是好看。
朱由榿滿意地點頭:“嗯,嗯,不錯,不錯……”所謂知兵,不過如此。
“我爹親自挑選,給大殿下指派的錦衣衛,都是最好的。”
“不知我那兩位御弟到哪裡練兵去了。”朱由榿問。
“怕是到了比武那天,與逆虜對決的,就剩大殿下一個了。”
朱由榿嘿嘿笑着:“不會不會,我那二弟不會放棄爭奪儲君之位。”
戰鼓忽然變奏,只見朱由檢率一隊錦衣衛步入大門,在旗官的帶領下,進入訓練場,朱由檢朝檢閱臺走來。
“我說什麼來着?”朱由榿望着走來的朱由檢。
朱由檢帶來的錦衣衛,在旗官帶領下開始操練,也很好看。
朱由榿和朱由檢相互拱了拱手。
“二弟。”
“大哥。”
朱由榿面向操場:“實戰之日,怕是隻有咱哥倆一決雌雄嘍。”
“大哥這樣想嗎?”
“咱倆那位小御弟怕是還在吃奶喲。”
“大哥不想殺他啦?”
朱由榿一怔,隨即嘿嘿地笑了:“殺雞焉用牛刀。”
“其實,殺人並不可怕,怕的是犯錯而不自知。”朱由檢冷冷地說。
“你說,我會犯什麼錯?”
“輕敵。”
“是你還是咱們的三弟?”
“你說呢?”
兄弟倆一起嘿嘿笑起來。
所謂俘虜營地不過林間空地上用柵欄圈出的一處囚所。遠遠望去,營地內有些帳篷,錦衣衛在四周看守着。
錦衣衛隊長陪着楊天石朝俘虜營地走來:“卑職已下令,囚虜自成一軍,演習操練,以待陛下觀虜典兵。”
楊天石站住,不遠處,百名左右的後金俘虜正圍在一起,玩着馬蹄鐵套棍的遊戲,套住木棍者勝,圍觀者一起喝彩。
楊天石問:“就練這個?”
隊長連聲道:“卑職失職,卑職失職,這幫狗日的!”朝俘虜們奔去,“都給我集合!集合!”
幾個錦衣衛同時上前,揮鞭便打。俘虜們任憑鞭打,理也不理,繼續玩着。
楊天石發現,俘虜羣中,一個身穿後金武官軍服的人在瞅着他。
楊天石喝道:“住手!”大步上前。
錦衣衛不再打人,俘虜們也不再玩了,楊天石拿過俘虜手中的馬蹄鐵,“怎麼玩啊?教教我。”
那後金俘虜哼了一聲,走向一旁。穿後金武官軍服的人走了過來,“套住木棍,便算贏了。”
楊天石拋出馬蹄鐵,沒有套住木棍,俘虜們“噓”了一聲,很是不屑。
後金軍官拾起另一個馬蹄鐵,比劃着:“這樣……”隨手一扔,套住了。
俘虜們歡呼起來:“好啊!”
“請問尊姓大名?”
楊天石照他的樣子再扔,也套住了。
俘虜們照樣歡呼:“好啊!”
“我叫豪格。”此人是努爾哈赤的長孫,只是楊天石並不知道。
“豪格將軍,你等想任人宰割嗎?”楊天石手起,馬蹄鐵飛出,竟將木棍削去一截。
俘虜們“哦”了一聲,有些驚訝,也有些佩服。
豪格卻不動聲色:“在這裡被囚死,在演練場上被殺死,有什麼不同嗎?”
“在這兒死,是像豬一般被屠宰而死。在演練場上,是像勇士一般戰鬥而死。”
“反正都要死。”
“都要死。”
“大明皇帝爲何要這樣做?”
“觀虜典兵,自然是爲了師出關外,與你後金決戰寧遠。”
“聽說大明皇帝的三位殿下各率一隊錦衣衛,與我等決戰演練場?”
楊天石點點頭:“三位殿下所率錦衣衛都是我大明禁衛軍精銳,人數上比你等不多一個,不少一個,所以較量是公平的。”
豪格一聲冷笑:“公平?我等一隊人馬,先後與三隊錦衣衛決戰,公平?”
“若是第一場你就輸了,那就沒有第二場了。”
豪格的目光掃向俘虜們,俘虜們個個視死如歸的神情。
豪格對楊天石道:“我們需要有盔甲。”
楊天石指示身邊的衛隊長:“給他們準備盔甲。”
“我們需要有兵器。”
“給他們準備兵器。”
豪格深深地瞅着楊天石:“我會連贏三場。”
“將軍若是連勝三場,本官向陛下請旨,恩赦你等迴歸故土。”
豪格的目光掃向俘虜們:“努爾哈赤的子孫們,咱們怕嗎?”
“不怕!”
一個俘虜喊道:“努爾哈赤!”
幾個俘虜喊道:“努爾哈赤!”
更多俘虜喊道:“努爾哈赤!”
所有俘虜喊道:“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努爾哈赤……”
豪格一揮手:“集合!”
所有俘虜奔向營地中央,迅速組成一支整齊的隊伍。
豪格站在隊前:“開始操練!”
俘虜們擺出騎馬蹲襠式,隨之出拳,“嘿!嘿!嘿!”開始操練起來。
楊天石瞅着“俘虜軍隊”,向衛隊長交代道:“好酒好肉,讓他們吃好吃飽!”
“是!”
劉公公提着燈籠推開奉聖宮工房的門:“楊指揮使,請!”
朱由校正在裡面忙着修飾牀輦靠背上的“龍鳳呈祥”。
“給三殿下請安。”
“免禮。”朱由校一轉身,指着“龍鳳呈祥”,“隔行如隔山,這雕工的活兒,我就是做不好。”
楊天石上前瞅着:“以三殿下的身份,這已經很是難得。”
朱由校放下鐵鏟,用毛巾擦着手:“父皇龍體欠安,我原想這玩意兒,父皇觀虜典兵的時候,就能用上了。”
“觀虜典兵尚需時日,屆時三殿下恐怕已經完成。”
朱由校搖着頭:“你能帶兵,可這個你不在行。”他指着牀輦各處,“你看啊,這龍鳳呈祥的雕飾,最在醒目處,是個精細活兒,若是沒個好雕工,怕是要很費我些工夫。雕好後,還需細細打磨,也要數道工序,最後纔是着色漆飾,一道道的漆油,漆了陰乾,幹了再漆,要十幾個來回纔算完。”
“三殿下當務之急,還是要抓緊操練錦衣衛隊,以求勝出。”楊天石提醒道。
朱由校一腳踹過一張木凳:“坐吧。你說的這個……有你管着,我用不着操心。”
“三殿下總要率隊上場,對手卻是卑職領軍的逆虜。三殿下總須有備無患。”
朱由校先坐下了:“我的‘對頭’既然是你,我還怕什麼?坐啊。你總不會殺我吧?”
“……場上交鋒,刀槍無眼……”
“可你有眼啊。你那雙眼睛總不會不認得我,一刀把我殺了。說笑,說笑。其實,父皇所謂觀虜典兵,不過要瞧個熱鬧,當場殺幾個後金逆虜,也算掙點面子回來,然後命一位皇子代天出征,朝臣們三呼萬歲,事情就成了。”
“三殿下以爲,代天出征的皇子會是哪一位?”
“當然是我!”
“三殿下有此把握?”
“我對自己沒有把握。可我對你有把握。”
“我?”
“你沒把握嗎?”
“卑職不明白。”
朱由校起身走到牀輦一側,隨手扒拉着上面的木塊兒。
“觀虜典兵原本是個儀式,父皇爲天下觀瞻,竟要玩真的,還要你領軍逆虜上陣拼搏,以示鄭重。然兵者,利器也。我雖不知兵,道理是懂的。我那兩位兄長打錯了算盤,以爲我必敗無疑。其實真要敗下陣來的是他們。”
楊天石揣度着朱由校的意思。
朱由校擺着大木塊:“聽劉公公說,那些逆虜個個剽悍強壯,英勇無比。”
“是。俱是身經百戰之士,實戰經驗豐富,我錦衣衛所謂戰鬥力,不過花架子,恐怕一觸即潰。”
“這很好啊。”
“好?”
朱由校擺着小木塊,與大木塊對撞:“當然是好。我大皇兄率隊先上,被逆虜戰敗。我二皇兄率隊再上,再被逆虜戰敗。最後是我率隊進攻,一戰而勝之。”
楊天石瞪大眼睛:“三殿下何以知你必勝無疑?”
“從道理上講,這叫‘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與我兩位皇兄戰了兩次,逆虜已成強弩之末,我想不勝恐怕都不可能。”
“若是逆虜越戰越強呢?三位殿下與之交戰,是爲求勝。逆虜與三位殿下交戰,是爲求生。求勝者驕,求生者勇,逆虜捨生忘死,拼死搏之,連下三局,也並非沒有可能。”
“這個我也想到了。可我還是會勝。”
“爲何?”
“就因爲有你。我會不戰而屈人之兵!第三局,我要你私下命令逆虜,敗者敗,勝者亦敗!”
楊天石愣在那裡,不知如何迴應。
“對我來說,那就是勝者勝,敗者亦勝!”
“這不公平!”
朱由校深深地瞅着楊天石:“我要的不是公平。我要的是當皇帝。”
蕭雲天的聲音在楊天石耳邊響起:“殺了他!殺了他……”
“你我曾經有過的協議,若你認賬,也必然希望我當上皇帝。我看得出來,父皇時日無多了。我答應你的事情,我會辦到……”
“可天有不測風雲……”
“你就是那不測的風,我就是那不測的雲。我要的就是風起雲涌,地覆天翻!”
二人深深地對視着。
“我要見見印月。”
朱由校笑了:“這才真是‘不測風雲’,我只好親自爲你們望風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