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要吃羊,沒人攔得住。”布衣爲自己辯解。
“布衣哥,你不會是那隻老虎吧?”
“我要是老虎,早把你吃了。”
“你敢!”
金枝洗完穿好衣裳,擦着秀髮“溼漉漉”地走了過來。
布衣舉起油燈,怔怔地瞅着金枝:“……洞房花燭夜怕就是這樣子……”
金枝把手巾“投”向布衣:“又胡說!你也去洗洗。”
布衣一手接住手巾,把油燈遞給金枝,“我不怕看。”
“流氓話!”
布衣朝水槽走去:“男人真是倒黴,看女人洗澡是流氓,讓女人看自己洗澡也是流氓……”
金枝忽然問道:“你說,三殿下若是知道我在這兒,會來救我嗎?”
布衣正在脫衣,動作一下慢了下來。
“我只知道,爹這會兒一定急死了。”
楊天石馳馬進了白屋院落,他匆匆下馬,朝屋內奔去。
眼前的一切令他一驚,“客印月”橫陳在牀上,身邊有血……
牆上,竈臺上,到處是血……
血跡一路,通向大門外……
楊天石騎着馬奔入錦衣衛衙署,南北鎮撫司齊大人和錢寧驚訝地瞅着他。
錢寧奔過來,“天石!出什麼事了?”
楊天石下馬,繃着臉,“齊大人,你跟我來。”大步走向第三進院落。
錢寧呆在原地,滿臉驚愕。
楊天石坐在白虎椅上:“五大衛所侍衛宮禁,可有閒餘?”
“二十四小時三班分值,大人是知道的。”齊大人答道。
“我那犬子布衣,齊大人可見過?”
“昨日見過楊公子一面。”
他走下堂來,來回踱步,忽然停在齊大人面前:“犬子已被綁架。”
齊大人一驚:“何人如此大膽?”
楊天石深深地瞅着齊大人:“我不想驚動朝廷……”
“錦衣衛本來便有秘密偵伺職能。請大人下令。”
楊天石點點頭:“你來……”說着走向桌案。
錢寧在院子裡來回踱步,忽然朝第三進院落大步走來。
楊天石將一幅李進忠肖像交到齊大人手中:“秘密偵伺此人,不可傷他。找到後,秘密帶來見我。”
齊大人摺疊好肖像:“任何蛛絲馬跡,卑職都不會放過。”
“還有,聽說……齊大人與錢大人乃武舉同年……”
“是。不知大人爲何有此一問?”
“……我想請齊大人監視錢大人府邸。”
齊大人一怔。
“楊大人的意思……貴公子被綁架,與錢大人有關?”
“只是我的猜想。所以要絕密。”
“卑職遵命。”
門“嗵”地開了,錢寧出現在門口。
“就這樣吧。”楊天石吩咐齊大人。
“卑職告退。”齊大人出去了。
錢寧轉身關上了門。
楊天石瞅着他。
錢寧走向白虎椅:“說吧。”
楊天石忽然笑了:“說什麼?”
錢寧怒視着楊天石:“你有事從來都不瞞我。”
楊天石走過來:“不過一般公務。”
“胡說!馳馬而入衙署,老子從沒見你這麼慌張過。”
“轎子我坐不慣,你不要瞎猜,真的沒什麼事。”
錢寧離座,深深地瞅着楊天石:“真的?”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只要有一次,我不饒你!”
楊天石推搡着錢寧,讓他出去:“行啦行啦,你還讓不讓我辦公啦……”
錢寧到了門口,拉開門,忽然又關上,神秘地說:“我倒是有事要告訴你,李進忠那狗日的,你再不用操心啦……”
李進忠跪在京師第一閹匠劉一刀門前,顯然已經跪了很久,粗劣的雙柺勉力支撐着他的身體。
大門開了,管家露出頭來,“哎……”話音未落,李進忠已栽倒在臺階上。
劉一刀堂屋正中掛着一副醒目的對聯:
手起刀落兮忍痛割愛
生不如死兮再世爲男
橫批:
殺雞取卵
一聲咳嗽,劉一刀走出內室,坐到了八仙桌旁。管家將一個包裹放到桌面上打開,裡面是一堆碎銀子,還有一些首飾。
李進忠撇開柺杖,深深伏在地上。
劉一刀瞅着銀子、首飾,不緊不慢地說:“錢倒是夠了。”
“是小的所有家當。”
劉一刀盯問:“你可想好了?”
“小的絕不後悔。”
劉一刀指向牆壁上的對聯:“後悔可也就不成了。”
“只要能進宮。”
劉一刀點點頭:“這大明朝,男人裡頭想進宮當公公的,真是前腳跟着後腳啊,弄得咱們這一行,竟是十分紅火。可我話跟你說在頭裡,我這一刀下去,你的卵蛋是沒了,可能不能進宮,能不能當上公公,我可管不了。”
“小的明白。請劉師傅只管操刀。”
劉一刀疑惑地瞅着他:“成百上千的閹人在閹市裡候着想進宮,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宮裡頭的魏公公與小的有點關係。”李進忠只好撒謊。
劉一刀眼睛一亮:“他是你什麼人呀?”
“……是小的遠房叔公。”
劉一刀眼睛眯了起來,“這年頭,想跟魏公公攀上親戚的大有人在……”顯然不信。
李進忠明白,謊話開了頭,就得撒到底:“小的姓魏,叫魏忠賢。小的在十六年前見過他老人家一面,確是連個話也沒搭上。小的不敢攀他老人家的高枝,可小的若是真的淨了身,請他老人家將小的領進宮中做個雜役,想必還是做得到的。”
劉一刀點點頭,“可還有一樣,這淨身嘛,那些個童子雞,容易些,也好活。你呢,年齡大了點,忍得了那個疼,怕是保不準就丟了命。”
李進忠一怔:“劉師傅殺雞取卵,小的這條賤命還求師傅保全。”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人說我劉一刀乃京城第一刀,可就這麼着,十個裡頭,也保不齊有一個一命嗚呼的。這怨不得我的刀法,只能怨他自己命薄。”
說着,劉一刀一擡手,管家進來,將一紙“生死契約”丟在李進忠面前。
“所以呢,不管你送來多少銀子,也不管你跟哪個沾親帶故,這人命關天的‘生死契約’你還得簽字畫押。不然,銀子你拿走,就算你沒來過。”
李進忠仍是毅然決然。
“真的想好了?”
“小人只有這條路。”
“可曾娶妻?”
“有過女人。”
“可曾生子。”
“有個兒子。”
劉一刀點頭:“那便不同,你想籤就籤吧。”
李進忠接過了管家遞過來的筆。
鐵柵洞內,布衣蜷縮在石板地上睡着了,一線陽光從外面射進來,照在他身上。金枝抱着被子走過來,給布衣輕輕蓋上。
“真沒想到,牢房成了洞房。”蕭雲天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
布衣猛然驚醒,被子落在地上,金枝緊緊抱住了布衣的胳膊,驚恐地瞅着蕭雲天。
“金童玉女,讓人羨慕。”
布衣擋在金枝前面:“你是誰?你究竟要做什麼?”
蕭雲天打開了鎖頭,躬身端進一個矮桌,上有碗筷:“你們倆該餓了。”
布衣護着金枝:“你究竟有何圖謀?”
蕭雲天將桌子放在地上,隨手拿開蓋碗:“趁熱吃吧。”
布衣、金枝嚥着口水,腳卻沒動。
蕭雲天靠近洞口盤腿坐在矮桌一側,示意他倆:“坐呀。”
布衣一拉金枝,朝洞口就跑。
整張桌子忽然擋在了布衣金枝腳前,蕭雲天仍是坐在桌子的一側,好像一動沒動。布衣、金枝只好站住。
“哦,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蕭雲天,江湖人稱無影腿。布衣,我知道你跟你爹學過幾手功夫,可你就是再練上十年,也趕不上我一根指頭。快坐下吃飯,我可不想你們餓壞了,不然你爹會埋怨我。”
“你認識我爹?”布衣有些吃驚。
“不僅認識曾經還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你也曾經是錦衣衛?”
“如今也不能說就不是。”
布衣拉着金枝坐到蕭雲天對面。
蕭雲天把筷子分別遞給兩人:“吃吧。”
布衣金枝對視一眼,端起飯碗狼吞虎嚥地吃起來。布衣忽然停住,嘴邊沾着飯:“你,沒下毒吧?”
蕭雲天嘿嘿地笑了:“我要想殺你們,何必費那麼大勁?”
兩人想想也對,又吃起來。蕭雲天給他倆的碗裡夾着菜。
“蕭伯伯,你放了我們,你要什麼,我跟我爹去說……”布衣的嘴一下甜起來。
“多謝布衣賢侄。可有些事情,我得親自跟你爹說。”蕭雲天顯然不爲所動。
“你真要見我爹?”
“不然也不會請你們到我這兒來做客。”
“小侄不明白。”
“我想請你爹幫我個忙,可若是不把你們請來,這個忙你爹就不會幫我。”
“小侄更加不明白。”
蕭雲天站了起來:“日後問你爹就是。”說着朝洞口走去。
布衣忽地站起來:“哎,無論多大個忙,我跟爹說,他定會幫你。”說着衝了過去。
蕭雲天已跨出鐵柵,回手落了鎖。
布衣搖晃着鐵門:“你放了我們,我決不食言!”
蕭雲天微笑着:“布衣賢侄,少安毋躁。”轉眼不見了。
布衣拼命搖晃鐵門,大聲叫罵:“混蛋王八蛋!混蛋王八蛋!”泄氣地坐在鐵柵前。
金枝上前扶起布衣:“你昨晚沒睡好,到牀上再睡會兒吧。”
馬蹄踏踏,一隊明朝騎兵押着幾輛裝有後金俘虜的囚車迤邐而來,遼東總兵熊廷弼騎在馬上,走在隊伍的中間,面色肅然……
楊漣在內閣官邸外小廣場上率領官員迎候。
馬隊和囚車都停住了,熊廷弼卻仍騎在馬上,動也不動,悲悽地望着楊漣。
官員們竊竊私語,不知熊廷弼爲何如此不禮貌。
楊漣微笑拱手:“熊將軍塔山大捷,可喜可賀!楊漣等在此恭候多時了。”
熊廷弼猛然栽下馬來,隨行將官撲上前去,大呼:“熊將軍!”
楊漣大驚,立刻奔上前來,俯身探視。
盔甲已被解開,只見熊廷弼胸前有血,雙眼緊閉。
楊漣大呼:“快請郎中!”
熊廷弼睜開眼睛,神情悲愴:“楊大人……”
楊漣握住了熊廷弼的手:“熊大人,你受傷了……”
熊廷弼微微搖着頭,“不過舊日傷口上再多一層傷罷了。”他把楊漣的手按在心口處,“我是這裡疼啊!”
楊漣一怔:“不是塔山大捷了嗎?”
“胡說!胡說!是他們胡說啊!”熊廷弼滿面悲憤,“楊大人,是那些監軍的宦官瞞報軍情,欺矇陛下啊!”
楊漣大驚:“那,到底如何?”
“後金的努爾哈赤率兵十三萬,接連攻克我大明錦州、松山、大小淩河、杏山、連山和塔山七座城池啊!”
楊漣大驚失色:“啊!”
“努爾哈赤正圍攻寧遠,軍前參政袁崇煥將軍帶領軍民浴血奮戰,如今還不知是勝是敗啊!”
衆人將熊廷弼擡入內閣官邸,請來的郎中爲他清理傷口,敷上膏藥。旁邊的一盆水已被血染紅。
楊漣一旁連連跺腳:“唉!奸臣誤國!奸臣誤國啊!”
熊廷弼緊緊抓住楊漣的手:“楊大人,快快奏請陛下,秣馬厲兵,速徵寧遠,或可有救!不然,寧遠一失,努爾哈赤將長驅直入,我大明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啊!”
說話時,熊廷弼胸膛劇烈起伏,敷藥的創口再次崩開,鮮血迸流。
楊漣大呼:“熊大人!熊大人!”
熊廷弼已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