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石上前欲扶起布衣,布衣卻甩開了楊天石的手。
衆新丁更加驚愕。
布衣瞪着眼睛:“你,你糟蹋人!你不是我爹!”他指幹雜役的事。
楊天石有些尷尬。
衆新丁嚇壞了,一下子都跪在地上:“大……大人,我等不不不知道,我們,我們是鬧着玩的……”
挑頭的新丁跑到布衣面前,掏出手帕,又是揩泥又是拍土。其他新丁也站起來,跑到金榜面前,爲他掃塵撣土……
錢寧走到布衣面前:“布衣,你爹用心良苦……”
布衣“哼”了一聲,朝外便走,金榜跟上。
楊天石喝道:“給我站住!”
但布衣、金榜頭也沒回。
錢寧望望衆新丁:“你們也都散了吧。”
衆新丁蜂擁而去。
楊天石怔怔地拾起打爛的掃帚:“你聽到了吧,他說我不是他爹。”
錢寧笑道:“你本來就不是。布衣一時想不通,你又何必在意。”
“我得到一個遲到的消息,他親爹已經出獄了。”
“什麼!那個狗日的?”
匠戶街,朱由校製作的半成品牀輦擺放在木匠坊內,面目與此前大不一樣了,牀脊上龍飛鳳舞,李進忠正在精心雕刻打磨。
不少木工圍着觀看着,讚歎不已。
掌櫃的走了過來:“去去去,都給我幹活去!”
儀衛十司院中,新丁們跟在布衣、金榜身後,他倆邊走邊脫身上的雜役裝,狠狠往後一摔。
剛纔招惹他們的那名新丁在後面接着:“哎,楊公子,日後這雜活,咱兄弟們包了。”
另一個也巴結地說:“就是。髒活累活,包給我們。”
大門一側的老雜役微微擡眼,目光犀利,正是無影腿蕭雲天。他目送着布衣等衝出了錦衣衛衙署的大門。
匠戶街上,劉公公大搖大擺來到木匠坊外間的櫃檯。掌櫃的趕緊迎上來。
“哎喲您哪,劉公公,請進,快請進。上茶!”
“怎麼樣啦?”劉公公理也不理,搖着扇子朝裡走。
“嗨,這宮裡頭的活兒您老人家能賞賜給小店,我哪裡敢掉以輕心嘛。”
“你知道就好。”
掌櫃的趨步上前挑開簾子,劉公公進入裡面的木匠作坊。
“劉公公,這裡頭太亂,您老小心……”說着,掌櫃的朝木匠們喊道,“都別幹了!都給我停!”
木工們停下手裡的活計,朝這邊瞅。但李進忠沒停。
劉公公徑直走到牀輦前,眯縫着眼睛瞅着牀脊上的龍和鳳。
兩個小夥計擡着椅子跑過來,放到劉公公身後。
“劉公公,您老請坐,請坐。”
劉公公仍是瞅着牀輦和李進忠的雕飾動作,但坐下了。
小夥計立刻將茶壺、茶碗擺上,掌櫃的親自斟茶。
“劉公公,您老喝茶,慢慢瞧。要說他這手絕活,那還真是百年不遇,要不,小的也不敢接您老的賞錢不是?您瞧這龍鳳呈祥,那真是龍在天上飛,鳳在雲裡遊……”
劉公公一舉手,攔住了掌櫃的話頭。
“哪學的手藝?”他瞅着李進忠,問道。
李進忠放下了手中的傢什,低眉順眼。
“稟公公,三世家傳。”
“怪不得。好好做,這件做好嘍,往後還有的做。”
“是。”
“公公喲!”掌櫃的接着諂媚道,“您老真是小的們的衣食父母,喝茶您哪。”
“幾時交活呀?”劉公公站了起來。
“就快了!您瞧,這要在別的鋪子,您今兒個就能取活。可在小的這裡,這劉公公賞的活兒,咱得精工細作不是?”
劉公公揮揮手,走了……
街角處,劉公公正要上轎,李進忠趕着近前。
“劉公公!”
“哦,你呀。”
“請公公稍停片刻,小的有事討教。”
“快點,我急着呢。”劉公公有些不耐煩。
“請公公幫小的個忙,小的願意到宮裡頭做活。”
劉公公愣怔一下,瞅着李進忠:“你知道宮裡頭是個什麼地方?”
“請公公指教。”
“宮裡頭九行八作,倒是有你做的活兒,別說,還就缺你這個手藝。”
“請公公不吝引進,小的不會忘了公公大德。”李進忠喜上眉梢。
“行啊。”話音未落,劉公公一把抓住李進忠的褲襠。
李進忠“哎喲”一聲:“公公,您……您這是……”
劉公公獰笑着:“可你還有這玩意兒,要進宮,你找死啊!”
說着,劉公公一鬆手,哈哈笑着上了轎子。
李進忠雙手捂着下身,齜牙咧嘴,瞅着轎子走遠了。
回到木匠坊,李進忠彷彿換了個人。
掌櫃的追着問:“哎,李進忠,你哪去了,你手上這活兒,那是不能停的……”
李進忠理也不理,徑直走到牀輦前。掌櫃的跟過來。
“我說李進忠,你把這活兒做好了,你在這鋪子裡頭可就呆住了……”
李進忠操起一把斧子,朝牀脊上的龍鳳雕飾狠狠砍去……
“哎!你瘋啦!”掌櫃的大驚,上前就攔。木工們也驚愕地圍攏過來。
李進忠一把搡開掌櫃的,繼續掄着斧子,龍飛鳳舞成了木屑紛飛。
“給我攔住他!”掌櫃的大喊。
木工們躲着斧子,一個木工上前猛然抱住李進忠的腰,另一個抓住了李進忠的胳膊。
李進忠渾身使勁一掙:“啊!”他的力道將兩個木工甩出去老遠,又將斧子狠狠摔在地上,“老子不幹了!”掉頭就走。
掌櫃趕緊追上去:“哎!哎!你他媽的給我回來!”
街邊酒館,四張八仙桌子拼在一起,布衣、金榜和其他新丁們圍攏在桌前,喝得東倒西歪,嘴裡吆五喝六地猜着拳。掌櫃的和夥計們怔怔地瞅着,誰也不敢招惹這幫錦衣衛的小爺們。
布衣搖晃着手中的酒碗:“跟你們說,我爹讓我幹雜役,那是給你們這些狗日的看的。你們以爲,我爹會讓我幹一輩子雜役啊?”
“那是,那是,”剛纔惹出禍來的那個新丁,一個勁地巴結,“楊指揮使望子成龍,那是成心歷練咱不是?做了半天的雜役,這歷練就算是成了。日後楊公子和金榜兄還是咱們的頭。來,爲楊公子和金榜兄乾杯!”
“乾杯!乾杯!”衆新丁酒碗亂碰,酒花四濺。
遠遠的一個角落裡,破帽遮顏的蕭雲天靜靜地喝着酒。布衣一口酒下肚,紅着眼睛說道:“日後,你們都得聽我的!誰要是不聽,老子給他好看!”
“那是那是,誰敢不聽楊公子的話,莫說別人,老子頭一個就辦他!”
“他是我好兄弟。”布衣一指金榜,“日後誰敢欺負他,就是欺負我!”
“是是是,楊公子與金榜兄沒得說,咱們跟二位也是那個,啊,那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來來來,乾杯!”
新丁們又是一陣胡喝亂嚷,酒碗撞得叮噹響。
門“嗵”地開了,蕭雲天銳利的目光一瞥,衆新丁都朝門口望去。
李進忠大步而入,坐到一張沒人的桌子前:“小二,上酒!”
店夥計應承着:“哎,來啦您哪。”端酒給李進忠斟上。
那邊,布衣用手指“鉤”着衆新丁湊到他的跟前,小聲道:“喂,剛來的是個賊漢子,專偷良家婦女。”
“喲!這老小子還真他媽有一手。”
“他跟我有仇。”
“他偷了你娘?”話剛出口,說走了嘴的新丁立馬打着自己的嘴巴,“嘿!瞧我這張臭嘴!”但布衣並未計較。
“他偷的是客員外家的閨女,客員外痛心疾首。”
“你看到了?”金榜疑惑地問道。
“不光是我,金枝妹子也看到了。”
“揍這狗日的!”說着,一新丁端着一碗酒,站了起來,晃晃悠悠朝李進忠走過去。蕭雲天觀察着,布衣等笑嘻嘻地瞅着。
新丁搖晃到李進忠身後,忽然碰到李進忠肩膀,酒撒在李進忠頭上,李進忠猛然回頭。
“哎,你幹嗎碰我的酒?”新丁反訛道。
李進忠原是怒容滿面,但看到新丁的錦衣衛裝束,收斂住自己,站了起來:“請見諒。”他拿起自己的酒壺,給新丁的碗裡倒上酒,“我賠你的酒就是。”
新丁喝了一口,“噗”地噴到李進忠的臉上:“媽的,你這是什麼!毒酒啊!”
李進忠就要爆發,仍是強忍着火,把臉一抹,對櫃檯處喊道:“小二,拿最好的酒來!”
新丁此刻一頭栽到李進忠胸前:“哎喲!老子中毒啦!”
李進忠一把托住新丁的頭:“哎,哎……”
新丁腳上、頭上一起使勁:“哎喲……”李進忠撐不住,上身傾倒在酒桌上。新丁朝上一躥,兩個人的重量加在一起,“咔嚓”一聲,桌子塌了。
新丁兀自“哎喲”着,布衣等圍了過來,新丁就勢朝旁邊一滾,布衣一把揪起李進忠。
李進忠吃驚地說:“是……是你?”
布衣冷笑着:“那日我說我爹是錦衣衛,你沒想到老子也是錦衣衛吧?”
李進忠真的怕了:“大……大人,小的沒做錯事……”
布衣不依不饒:“今日你又勾引了誰家姑娘,還不招供嗎?”
“沒……沒有的事兒……”
布衣將李進忠使勁一搡,李進忠再次摔倒在地。
布衣一聲斷喝:“刑杖伺候!”
方纔滾在一旁的新丁操起一根桌腿,噌地躥起來,“遵命!”朝李進忠腿上狠狠打去。
李進忠一聲慘叫,翻轉了身子。
角落裡的蕭雲天微微一動,還是忍住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管此“閒事”。
又有三個新丁上前,操起桌腿,暴打李進忠,李進忠慘呼不已。
金榜湊到布衣身邊,小聲道:“布衣哥,這……這不好吧?”
“錦衣衛除暴安良,沒什麼不好,給我狠狠地打!”布衣興致不減。
李進忠被打得昏了過去。
衆新丁都瞅着布衣。
掌櫃的奔了過來,膽戰心驚:“大……大人,小店若是死了人,小的一家老小就活不成了!”
布衣威嚴地一舉手:“沒你的事!此人市井無賴,爲禍良民,劣跡昭彰,帶回錦衣衛衙署,細細拷問!”
新丁一聲“遵命”,隨手抱起櫃上一罈子酒,朝李進忠頭上澆去,李進忠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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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丁將酒罈子往地上一摔,另外兩個新丁架起了李進忠。
李進忠有氣無力地說:“大……大人,小的沒……沒……”
布衣一聲斷喝:“帶走!”
錦衣衛衙署南北鎮撫司院落中,新丁執事教官在院落裡恨恨地踱着步,不時仰望一下太陽。
日影已西斜,院落正中擺好的一條寬面板凳也拉出了斜長的影子,板凳上有一個裹着衣服的草人,是趴着的姿勢。板凳旁有一排瓦罐,還有一摞紙,四個錦衣衛手執刑杖,站立在刑凳兩側。
布衣等新丁終於出現在鎮撫司門口。
執事教官一聲斷喝:“跪下!”
所有新丁皆跪,被架持的李進忠也被按着跪下了。
執事教官上前,手指衆新丁:“你們這幫狗日的,一身酒氣,竟讓老子等你們!說!幹什麼去了?”
領頭的那個新丁站了起來,嬉皮笑臉地說:“我說教官,我等尊你一聲教官,是看得起你,你可不要……”
“你他媽的說什麼?給我跪下!”教官大怒。
領頭的新丁根本不怕:“教官大人,你不認得我等是吧。容屬下爲你引見引見。”他隨手拉起一個新丁,“這位,是吏部侍郎的王公子。”
侍郎的公子仰起脖子。
領頭新丁又拉起一個:“這位,是刑部尚書的沈公子。”
尚書公子也一仰脖子。
領頭新丁又要拉起一個:“這位……”
執事教官大喝:“住口!給我聽好嘍,你們的爹是你們的爹,你們是你們,既是把你們交到老子手裡,就得聽老子的!”
“是是是,縣官不如現管,我等的爹全都管不着大人。”他一指布衣,“可這位的爹可管得着你。”
執事教官一怔。
他在教官耳邊耳語幾句。
教官張大了嘴巴,隨後走到跪着的布衣面前,仔細瞅着,伸手欲扶又止,他手指哆嗦着,指向衆新丁,“好,好好好,你們都有靠山,你們全他媽有個好爹!可你們爲何來做錦衣衛?在家享福算啦!奶奶的,老子這活兒沒法幹了!”說完一跺腳,轉身就走。
“大人請留步!”布衣站起來。
教官站住了,但沒轉身。布衣趨步至教官面前,整衣而跪。
“大人,錦衣衛新丁今日誤了教官安排的刑杖訓練,請教官大人治罪!”說着,一招手。剛纔站起的那四個新丁也跪下了,齊呼:“請教官大人治罪。”
教官臉色慢慢緩了下來。
“方纔,卑職等並非有意遲誤。”布衣接着道,“街面上,忽遇一爲禍鄉里的歹徒,卑職等奮勇將其擒獲,請大人處置。”
教官這才注意到被挾持的李進忠。
他於是順着話題下了臺階:“原來是這樣。”他扶起布衣,“楊公子請起。都起來吧。”
“謝教官大人!”衆新丁把李進忠也架了起來。
“大人!小的不是歹徒!”李進忠喊道。
“住口!”教官喝道。他走到刑凳前,面向衆新丁,“陛下朝會之前,錦衣衛指揮使一人,千戶二人,百戶十人,旗校五百人,於奉天門下襬列侍衛,上朝百官或有違朝儀,錦衣衛無論其官有多大,位有多高,一律糾察。人人都以爲錦衣衛的職能就是侍衛宮禁、緝捕審訊罪犯,其實遠不止於此。錦衣衛的首要刑事職能,是對忤逆陛下的朝臣實施廷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