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府邸,楊天石騎馬飛馳而至,翻身下馬。
大門上方,“楊府”匾額赫然在目,門上卻交叉着封上了兩條封條。
楊天石先是一怔,急忙在門前的石獅子上拴好馬,提着馬燈飛奔上大門臺階。
封條上赫然寫着:御封。
楊天石一腳踢開了大門。
晃動的馬燈燈光下,到處是家人已出行離開跡象。
楊天石舉着馬燈,點燃了一側牆壁上的燈。
緊貼牆壁的桌案上,供奉着“先祖楊繼業之牌位”,牌位後的牆壁上,張掛着三道聖旨,都是其先祖被貶的詔諭。
楊天石點燃了另一側牆壁上的燈。
緊貼牆壁的桌案上,供奉着“先考楊克己之牌位”,排位後的牆壁上,也張掛着三道聖旨,是其先考被貶的詔諭。
楊天石最後點燃了沒有牌位的牆壁上的燈,牆壁上有其父曾經被貶和此番被貶的兩道詔書,桌案上赫然是楊漣留給楊天石的信,封面上寫着“天石吾兒啓”。
楊天石跪下,捧信而觀——
“天石吾兒,楊家三朝宰輔,俱爲陛下股肱之臣,雖屢蒙聖寵,亦忠言取禍,所謂直木必伐,已不足道哉。然我楊家三代終以竭誠盡節,瀝血嘔心於陛下者何也?社稷之臣,社稷之役,雖高官極品,敢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自先祖先考,乃至爾父,高官得做之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忠君報國,始終如一;披禍被貶之時,猶存犬馬戀主之誠,效忠陛下,雖懷冤抱屈,猶自臣心如水,公而忘私。
“吾兒,乃父此番被貶謫南下,不過陛下一時情急之選,陛下知我楊家三代忠貞,猶知吾兒身爲錦衣衛,職責所在,一片丹心。故而爲臣死忠之心,不可有悔,動心忍性,留任京師,謹侍陛下。如此,吾雖遠在南服,亦將延頸舉踵,爲吾兒之賀。父字。”
楊天石高捧信箋,泣下悲聲:“爹!”
客棧的窗戶透進月光,室內猶是灰暗。
楊天石從外面的窗臺上,輕輕躍進室內。
忽然,楊天石左側牆壁上的蠟燭亮了,他右手“刷”地拔出短刀,是一個錦衣衛點燃了蠟燭。
楊天石右側牆壁上的蠟燭也亮了,他左手拔出短刀,另一個錦衣衛點燃了蠟燭。
另外兩面牆壁上的蠟燭也先後亮了起來,室內一派光明。
“老子估摸着你也該來了。”是錢寧的聲音。
他椅背朝前,跨坐着,兩隻腳懸空晃來晃去,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楊天石忽然飛出兩把短刀,椅子的兩條前腿斷了,錢寧猝不及防,來了個嘴啃地。
“哎!你做什麼?”
四周的錦衣衛們笑了。
錢寧抹了抹嘴,躥了起來,原地立定,“奶奶的,老子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哥們兒你來瞅瞅我這個威風八面的欽差大臣,你可好,就給老子這等見面禮!”
楊天石走了過來,“燒香揀佛,你算是哪尊佛爺,要我給你送禮?”
四周的錦衣衛們又笑。
錢寧喝道:“偷雞不着蝕把米,都給老子滾出去!”
錦衣衛們“是”着出去了。
楊天石把椅子剩下的兩條腿也掰斷了,自己坐到了椅面上,“我找你有事。”
“想救那娘兒們男人的命?”
楊天石一怔,但未動聲色:“不知你說的是哪個娘兒們?”
“天石兄真的不知道?”
“我等你告訴我。”
錢寧大步走向一道牆壁前,隨手一拉,一道簾布落下,客印月的畫像赫然在前。
楊天石“噌”地躥了起來,喝道:“錢寧,你要做什麼?”
錢寧一派委屈的樣子:“老子這回算是栽到家了。若在以往,哪個娘兒們不是咱哥們兒先嚐個鮮兒。可這回,眼睜睜瞅着你天石兄吃肉老子喝湯,不對,湯也沒的喝,你天石兄玩真的,老子倒只有看畫。唉,慘啊,慘啊!”
楊天石聽着,忽然笑了,他朝前走去,隨手拿起畫筆,修飾起客印月的畫像來:“這裡,你畫得太醜了,還有這兒,應該是這樣……”
錢寧瞪大了眼睛:“你,你真把她給辦啦?!”
楊天石反手一筆,從錢寧的額頭直刷到嘴邊,罵道:“狗日的!什麼話?”
錢寧躲閃不及:“唉!”嘆口氣,“老子今日算是倒了八輩子黴!”掏出手帕擦抹起來。
楊天石後退兩步,欣賞着畫像,繼續道:“錢寧,我這個忙你一定得幫。”
錢寧湊到楊天石身邊:“你原是用不着我幫忙……”
楊天石一怔。
“令尊的事兒,你知道了?”
楊天石點點頭:“也只好來求你。”
“假公濟私,霸佔民女……令尊若是沒被罷官,以他老人家的耿直,也不會幫你。”
“我是他兒子!”楊天石指着畫像,斷然道,“我就要她!”
“那正好,殺了他男人,她就全是你的了。”
“這個你不懂。”
“哈!我是不懂!我是個狗日的花花公子,我要女人,管他男人是哪個?你天石兄便不同,搶了人家的女人,又要救人家的男人,你,你是俠骨柔腸,真正的大俠風範!呸!老子不信這個!你這是虛僞透頂!”
楊天石要他幫忙,不跟他計較:“隨你怎麼說,我就要你一句話,這個忙,你幫不幫?”
錢寧在室內踱起步來:“恐怕不是我不幫,是我幫不得。”
楊天石瞪眼,手中的畫筆如刀,逼向錢寧:“爲何?”
錢寧後退一步:“她男人……”忽然嚷道,“那狗日的打了我!”
楊天石卻仍是逼近,“那你也打我一頓好了,我絕不還手。”
錢寧又後退一步:“他殺了人,殺了咱錦衣衛的弟兄!”
楊天石深深瞅着錢寧:“對錦衣衛指揮使錢大人的大公子來說,這也算個問題嗎?”
錢寧再後退一步:“除非……”一指畫像,又一時說不出口,“除非……”
“什麼?”
錢寧咬了咬牙:“除非她就是三殿下的奶孃!”
如雷轟頂一般,楊天石一把揪住錢寧的脖領子:“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錢寧真的害怕了:“她、她、她本來便是奶孃的候選之人嘛……”
楊天石怒目圓睜:“可這天下奶孃多的是!你明明知道我……”他忽然明白了什麼,鬆開了揪住錢寧的手,失望地瞅着他,“這不像你,錢寧,你是講義氣的,不會這麼壞!”
桌案就在身邊,楊天石一掌拍下去:“說!到底爲了什麼!”
桌子四分五裂,零落在地面上。
錢寧蹲下身子,拾撿着零落的木頭:“不爲什麼。這是我的公務。”
“你胡說!”楊天石怒吼。
錢寧忽地站起,指向客印月的畫像:“陛下指名要她,我有什麼辦法!”
楊天石一怔,死死地盯着錢寧,他知道此時的錢寧已不再是他的兄弟。
“錢大公子,不知陛下何以得知此女子可爲三殿下奶孃,請指教。”
“我,我怎麼知道?陛下、陛下聖聰,洞若觀火……”
楊天石終於怒不可遏:“你這是矯旨!”
錢寧臉色一沉:“不敢當。”
“錢寧!你我兄弟之情,從此一刀兩斷!”楊天石說罷拂袖而去。
隨着門“嗵”的一聲關閉,錢寧將手中木塊狠狠摔在地上,拽下了客印月畫像,瘋狂地撕扯着,“混蛋!混蛋!混蛋!”他罵的是他自己。
翹着傷腿,躺在牀上的魏公公猛然驚醒,錢寧在牀前恭立着。
“哦,錢寧侄兒,這麼晚……”
“請公公放過客印月。”
錢寧的話令魏公公一怔。
“就爲這?”
“請公公不要讓客印月進宮。”
魏公公欲起,錢寧上前,先輕輕抱下魏公公的傷腿,再攙扶魏公公坐起,倚在牀上。魏公公指指自己的傷腿。
“你以爲,公公我抱此殘軀,到此何干?”
“辦好此事,以固聖寵。”
魏公公點點頭:“倒也說得直截了當。可在陛下面前失寵的,不光是公公我,還有你爹。”
“我知道。爹會打我一頓,可我爹會答應我。”
魏公公深深注視着錢寧:“錢寧侄兒,雖說一個宮裡,一個宮外,我跟你爹,畢竟是一家人,我是看着你長大的……”他搖着頭,“就爲一個女人,這不像你。”
“僅此一次,請公公答應。”
“不是我不答應,是你爹不會答應。甚至不是你爹不答應,是你爹千辛萬苦,好容易掙來的錦繡前程不會答應。錢寧侄兒,該花哨的時候,你自管花哨,可該辦正事的時候,你不能含糊。”
錢寧一聲冷笑:“抓住一個女人以邀聖寵,算什麼本事?”
魏公公沒理會,仍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說着:“鬼使神差,天從人願,別說是陛下定會榮寵的女人,就是一塊棺材板,快淹死的人,也要抓住!”
“‘陛下交代的事情,咱們辦了,咱們就是陛下的狗奴才;陛下沒交代的事情,可咱們看出陛下的意思,主動迎合着辦了,咱們就是陛下的好奴才。’”錢寧學着錢仕達的口氣,語帶嘲諷。
魏公公驚訝且讚賞地瞪大了眼睛:“嗯,嗯嗯,不錯不錯。錢寧侄兒,你這話真是說到家啦。”
“那好,魏公公既是來了,我這個欽差大臣不必做了!”錢寧說着轉身就走,門“嗵”地關上了。
魏公公無奈地搖着頭,“這孩子,終歸還是個孩子……”
陽光透過窗牖,映在客印月臉上,她睜開眼睛。
鴿子“咕咕”地在她的牀邊輕聲叫喚着。客印月把白鴿捧在手裡,親吻着。
忽然,她一臉疑惑,不禁坐了起來。
門外,清晨的陽光下,鴿子們在草地上“咕咕”叫着覓食……
楊天石四仰八叉躺在石板上,一罐子老酒就在他的手邊,已經倒了,剩餘的酒在石板上滴答着……
客印月睜大眼睛喊道:“天石!天石!”奔了過來。
她搖晃着楊天石:“你這是怎麼啦?怎麼啦?”
一粒小石子落到鴿子們中間,鴿子振翅飛了。
客印月擡頭望去,只見金充及扒在山丘上,笑嘻嘻地捧着一罐酒:
“弟妹,咱家大喜,酒買來了,喝……”
客印月沒好氣:“喝,喝,你看看!”
金充及仍是笑嘻嘻:“弟妹莫怪,喜酒不醉……”
“多謝金兄金嫂,還是算啦。”
金充及有些失望:“那好,那好,告辭。”不見了。
客印月繼續呼喚着:“天石,天石……”
楊天石睜開眼睛,忽然坐了起來,緊緊抱住了客印月,口裡含混不清地叫着:“印月,印月……”
客印月有些心疼:“是我,是我啊天石,你喝醉了……”
“誰也……不能……不能把你搶走,不能!”
“沒人來搶我,走,咱回屋去,你好好睡一覺。”
客印月架着,把楊天石扶了起來。
金充及忽然又從山丘頂上露出頭來:“弟妹,差點忘了,貴公子甚好,吾妻乳汁充沛,公子與雙兒其樂融融……”金充及望着相擁相扶的客印月和楊天石,覺出不便打攪,邊退回身子邊說:“請弟妹放心。”
客印月感激道:“多謝金兄金嫂了。”
金充及又不見了。
客印月攙扶着楊天石向草廬走。楊天石猶醉言醉語,“搶你的……已經、來……我、我不讓……他、他們……得逞。”他忽然對客印月笑了笑,輕聲道,“我、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
一隻黑色的鴿子從敞開的門飛了進來,落在桌案上。楊天石的線人瞅是黑鴿子,神情有些緊張。
他拆着鴿子腳上綁着的字條,自言自語道:“怎麼是你呢?小白呢?”
黑鴿子“咕咕”地叫着,似在回答。
字條上寫着:“李進忠關押何處,速速偵查,報我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