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6章 昏昏昭昭
施甸陷落,雲南門戶大開,背後的永昌、順寧兩府已處於戰爭的第一線,暴露於緬軍兵鋒之前,芒市、施甸等地的難民全都朝着這兩處逃難,指望能奪過來勢洶洶的緬軍,逃脫這場滅頂之災。
緬軍所到之地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真正兵過如洗,漢土百姓就沒有不怕的。
但是,莽應裡被秦林設計,利用暹羅、安南和柬埔寨三國牽制了整整四年,終於準備充分之後,突然起傾國之兵前來進犯,永昌和順寧兩府,能夠保證他們的安全嗎?
施甸以北八十里,永昌府治所在地,保山。
就在施甸陷落的當天晚上,思忘憂率領孟養兵和部分逃難百姓抵達了保山,八十里山路上散着許多難民,她調派兵丁沿途防送,又派遣使者前往另一個方向的順寧府,報告緬兵入寇的火急軍情。
孟養兵在撤退之前經歷過好幾場血戰,難民百姓扶老攜幼也走得很辛苦,到保山時人困馬乏,就連白象敢住的腳步,也顯得分外沉重。
“什麼人?”遠處山口有人張弓搭箭喝問,月色之下,朦朧可見都穿着民壯服色。
思忘憂見是民壯,命人將燈球火把拿近,照耀着她的臉龐:“吾乃孟養土司思忘憂,你們是哪位老爺治下?”
民壯裡面有認得思忘憂的,頓時全都鬆了口氣,叉手行禮答道:“永昌通判李大人命我等在此設卡哨探,小姐帶着許多兵丁百姓,這是往哪裡去?”
思忘憂說了前線戰況和施甸危急,民壯聞言大驚,絲毫不敢怠慢,分出兩人飛快的奔回保山報告,其餘的人並不鬆懈,仍然弓上弦、刀出鞘,保持充分的警惕。
歹仁等孟養武士見狀就有些不忿。嚷嚷說咱們血戰歸來,又帶了父老鄉親逃難,走到施甸被人誤會,走到保山又被當成賊,沒得這樣欺負人的。
“不是這般說,”民壯頭領陪着笑:“李通判號令嚴謹,又和咱們同甘共苦,所以不敢有絲毫懈怠。至於得罪諸位處,見諒則個,見諒則個。”
孟養武士一肚子悶氣沒出發,還待再和這民壯吵幾句,思忘憂在白象背上擺擺手:“這位大哥說的有道理,便是要像保山這樣嚴加戒備纔對哩。如果處處都和施甸一樣,只怕莽應裡打到昆明都不止,咱們又撤到哪裡去?”
孟養武士們立馬偃旗息鼓,這話倒是不錯,久在軍伍之中,當然明白料敵從嚴、防守必密的道理。
孟養思家和莽應裡仇深似海,保山守得越嚴密越好,最好叫莽應裡吃個大虧!
大約過了三炷香的時間,有人從遠處飛馬而來。到了十幾步外滾鞍下馬,通傳說李大人有令,請思小姐和麾下到城中歇馬。
民壯們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朝着思忘憂抱拳行禮,連聲說得罪了。
等思忘憂率衆過去,民壯們又重新握緊了武器,警惕的注視着黑沉沉的遠方,也許他們並沒有經歷過戰火的考驗,但誰說他們不是合格的戰士?
思忘憂一行越往府城走。就越來越驚訝。既有兵丁在官道上漏夜巡更,兩邊山坡時不時有獵戶出身的民壯張弓搭箭。緊要處還設置瞭望樓,刁斗聲聲相傳,處處聞警相報,顯得戒備森嚴。
當然,獵戶組成的暗哨,絕沒有九邊軍中夜不收那麼專業,巡夜的兵丁也遠不如朝廷經制大軍精銳彪悍,他們的盔甲和武器都不曾齊備,旗幟、號衣也雜亂無章,看得出是臨時拼湊起來的,也許不久之前,他們還是農夫、獵人、漁夫,徵召成軍的時間還短得很。
但是,每名兵壯的態度都非常嚴肅認真,保持着絕對的警惕心,即使夜幕早已降臨,也沒有人打瞌睡,暗哨們更是忍受着雲南山間的蚊蟲叮咬,不曾有半句怨言。
如果戚繼光、李如鬆這樣的名帥大將在這裡,自然能指出他們許多不專業,甚至錯誤的地方,比如暗哨不應該暴露在山脊上,巡夜的兵丁最好三人一組、每組之間拉開距離……可在思忘憂和她的孟養兵眼中,保山的士兵已經做到了最好,尤其是剛剛從戒備鬆懈的施甸趕到這裡,兩地形成了分外鮮明的對比。
思忘憂心中好奇,不斷向保山兵探問那位李通判是何方神聖,保山兵七嘴八舌的說了一通,有人說這位通判大人官清如水愛民如子,有人說他親力親爲身先士卒,還有人說他醫術高明,公務之餘常替百姓診療,頗受保山士民擁戴。
正沒個頭緒,已走到了保山城下,這座城池並不高大,也就比施甸的更具規模一些,但城頭上下打得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城樓子兵勇站得齊齊整整,城垛上滾木擂石灰瓶抓鉤樣樣齊備,又有許多民夫在城上城下忙忙碌碌,挖深護城河,加固城牆,整治守城器械……
思忘憂騎在白象背上,睜圓了眼睛四下打量,不禁嘆道:“爲官一任,守牧一方,看來通判李大人真真是個好官了,這樣官兒屈在永昌做個通判,朝廷忒也識人不明,怎地薦給東廠秦將軍,要是能提拔他來做雲南巡撫,莽應裡也不至像今天這樣猖獗吧!”
“哈哈哈,當不得思小姐盛讚,令尊大人爲國血戰捐軀,下官仰慕之至啊!”加固城防的民夫隊伍裡站出一人,衝着思忘憂拱手,又笑道:“再說,且不論秦將軍能不能提拔下官,就算能提拔,似乎也不必小姐舉薦,只怕本官和他還要熟些哩。”
這人年紀四十多歲,清瘦面孔頗爲白淨,三綹黑鬚掩口,看上去頗有風度,此刻卻穿着舊青布便衣,袖子挽到手肘,褲子捲到膝蓋頭,滿手都是灰土,剛纔還和民夫一塊幹活呢!
思忘憂頗爲吃驚,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官兒,奇道:“你就是李通判?你認得秦將軍?”
那官兒笑盈盈的道:“是啊,我就是永昌府通判李建中。如果你說的秦將軍是現今東廠督主的話,就正好是本官的賢婿了。”
原來這位是秦林的正牌老丈人,李時珍的長子李建中,以舉人身份出仕,先做四川蓬溪知縣,這又升做雲南永昌府通判,正六品文官。
不管蓬溪還是永昌,在明朝都屬於相對偏遠的地區。李建中以舉人身份出仕,也只能在這些地方兜兜轉轉,好幾年都沒空回家,至今和秦林緣鏗一面。
本來以秦林的身份地位,要照應一下老丈人實在不難,青黛有時候也挺想念父親的。但李建中爲官清正,寧願紮紮實實的守牧邊地造福百姓,也不肯依靠裙帶關係升上高位。
思忘憂聽說是秦林的老丈人,立刻歡喜無限,從白象背上輕盈跳落,走過去行禮:“李老伯萬福,侄女給您見禮!嘻嘻,青黛姐姐長得可真像您。”
可不是嘛,李建中的形貌。如果背上插柄長劍,手中再拿一柄拂塵,便和廟裡的呂洞賓一模一樣了,頗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是個中年老帥哥,所以纔有青黛那麼漂亮的女兒嘛。
李建中雙手虛扶,當年離開家鄉出去做官時,青黛比現在的思忘憂還要小一兩歲,在思忘憂身上依稀可見女兒的身影。再念及她是忠良之後。態度便格外的和藹:“思小姐請起,本官不過是做點分內之事。而令尊爲國捐軀,小姐又前赴後繼,父女兩代爲中華守土,這才叫人萬般欽佩。”
軍情緊急,容不得客套寒暄,思忘憂遜謝兩句,連忙說了芒市、施甸的情況,又告知李建中,施甸萬般危急。
“李大人既是本府通判,何不令施甸那邊加強戒備?”思忘憂不解的眨巴眨巴眼睛。
小女孩畢竟是個邊陲土司,哪裡知道大明官場的情況?李建中唯有苦笑,他是通判,但永昌還有知府,那施甸知縣自恃有知府撐腰,何曾將他的命令放在眼中?
就是此時此刻,保山這邊也全靠他勉力撐持,否則局面也不見得比施甸好多少!
李建中畢竟深受儒家教育,以士大夫自居,這些叫天朝丟臉的喪氣話,就不好和心向中華的思忘憂說了,一時沉默無語。
“老爺,這位是?”一名容貌端正、荊釵布裙的夫人,率領許多蒼頭、僕人、民婦,帶着各色食物送到城防上來,見思忘憂嬌俏可喜,便向李建中問道。
“她是孟養思家僅剩的女兒,一門忠烈,好生可敬!”李建中說道,問話的是他夫人趙氏。
趙氏以前聽丈夫說過孟養髮生的事情,此刻見思忘憂粉妝玉砌般的一個女娃娃,登時憐愛之心大起,也顧不得許多了,將她攬入懷中:“可憐見的,和咱們離開家鄉時的青黛差不多大,就沒了爺孃,還要沙場上和緬兵打仗,老天爺就恁地狠心……”
思忘憂許久沒有享受過父母摯愛了,被趙夫人摟在懷裡也不掙扎,眼圈已微微發紅。
李建中起初想喝止夫人,須知思家世襲孟養宣慰使,現在朝廷沒有冊封罷了,一旦冊封思忘憂就是正三品宣慰使,可不是個尋常的小女孩。
但見思忘憂並沒有推拒,李建中心中瞭然,頓時一聲長嘆,知道思忘憂長途跋涉已經非常勞苦了,便讓夫人帶她回府好生歇息,他則會同府縣官吏,安置思忘憂帶來的孟養兵和難民百姓。
鬧騰到後半夜,忽然有數騎從官道上疾馳而來,人人狼狽不堪,或血衣斑駁,或神情驚懼,他們帶來了意料之中的壞消息:緬兵已破施甸,縱兵燒殺劫掠,一座城池已變作修羅地獄!
可惡!李建中狠狠一拳砸在城牆上,憤恨之情溢於言表……
與此同時,府衙之中卻在徹夜歌舞,知府高明謙高大人召集心腹僚屬、本地士紳和幾位師爺,守在二堂裡頭飲酒作樂,又有本地幾名樂籍歌姬跳舞助興,越發其樂融融。
後半夜了,再怎麼高興也有些精神不濟,一名幕僚把衣服裹緊了些,哂笑道:“那李通判十足的痰迷心竅,咱們永昌府是什麼地方?自打沐王平雲南,再沒有經過刀兵,他竟胡說八道,弄得上峰下令,害咱們徹夜值守,又是何苦來哉!”
“不是這們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咱們守土有責嘛!”高明謙笑着打個哈哈,卻並不阻止幕僚們攻訐李建中。
本來就是嘛,一府之中以知府爲尊,通判不過是副職,就該謹守本分,老老實實盡到副職的責任,可這個李建中,辦事一板一眼不懂變通,閒下來又替百姓看病,弄得比他這個知府的聲望還大,真真豈有此理!
之所以到現在不睡覺,也是李建中倒騰出來的,他往昆明發報告說緬軍勢大,要加強戒備,也許巡撫饒仁侃被纏得心煩,就下令讓他自己整肅城防、編練民壯,闔府官員值夜守備不得有誤。
本來這也是個屁話,饒仁侃拿李建中當猴耍的,上頭不撥錢糧下來,李建中拿什麼整修城防,又讓民夫壯丁喝西北風呢?
沒想到李建中實在太得民望,爲官清正且不說,公務之餘又懸壺濟世,救了不知多少人命,其中很有些富戶,竟應他請求捐錢捐糧、支應丁壯,居然被他把各項事情像模像樣的搞了起來。
這下輪到高大人和幕僚們叫苦連天了,李建中瞎胡鬧,他們也得奉陪,可一個個哪裡有心到城防上去?虧得錢穀老夫子想出個名堂,說是在府衙坐鎮提調,這才脫了身,任憑李建中上城頭忙碌,大傢伙可以在府衙裡頭自在坐地,看看歌舞,飲酒作樂了。
從高明謙到幕僚,對李建中都抱着一股子怨氣,也就別怪他們越來越不客氣,有個喝了幾杯小酒,微有醉意的幕賓也顧不得人多了,大聲道:“李通判越俎代庖,實在過分!咱們永昌府,背後就是大理、昆明,朝廷天兵駐守,緬兵就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到這裡來!”
話音剛落,忽然李建中腳步匆匆的從外頭走進來,衣服褲子還沾着泥巴,把正罵他罵得高興的幕賓嚇了一跳。
“李通判可用過晚飯了?不如……”高明謙笑着舉起酒壺,又招呼丫環僕婦擺飯。
“不必了,”李建中的聲音沉痛無比:“施甸已陷,緬軍兵鋒直指保山。”
哐、當,高明謙張口結舌,手中的酒壺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