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826章 清官海瑞
瓊州府城所在地瓊山縣,正是海瑞海青天的家鄉,這位當朝名氣最大的清官,被民間故事《海公案》描繪得斷案如神的主角,因與故太師首輔張居正的政見相牴觸,已被革職回鄉閒居多年。
不過他並沒有真正賦閒歸隱,而是秉承“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古訓,以致仕官紳身份繼續發揮餘熱,與官場保持着密切聯繫。
恰恰現任瓊州知府唐敬亭是海瑞的門生,時常到老師府上拜望,當秦林顛簸於風浪之間的時候,這位知府大人接到老師的書信,再一次到位於海厝的海瑞府上拜望。
據說爲了接見有事請託的鄉親們,海家的大門是從來不關的,唐敬亭到的時候正好門口沒人,他神情有些忐忑的踱進海家那座十分破舊的院子。
院中老僕見是主人的學生,立刻進去通傳,很快一位二十多歲的圓臉少婦迎了出來,笑盈盈的道:“唐府尊少待,我家老爺正在替人做文,大約還等一炷香就完了吧。”
唐敬亭認得這是老師的妾室丘氏,不敢怠慢,笑着衝她拱拱手。
海瑞前後有過三位妻子、若干妾室,前面兩位妻子都被休棄,第三位妻子早已亡故,此前還有一名妾室也自盡而死,主持家務的就是這丘氏。
剛剛坐下,有面容稚嫩的妙齡少女端着茶盤出來,紅撲撲的小臉上有些害羞,輕言細語的道:“唐府尊請用茶。”
唐敬亭趕緊撅了撅屁股,嘴裡連稱太客氣了——這位少女是老師新納的小妾李氏,今年才十六歲,輩分卻要算唐知府的便宜師母。
又等了一陣子,只聽得裡頭千層底布鞋踏踏踏的響,海瑞終於走了出來。
這位大明朝第一號清官、美名紛傳的青天大老爺,生得身材瘦高,今年已有六十八歲。面容清瘦精神矍鑠。逍遙巾裹着滿頭白髮,寬袍大袖飄飄蕩蕩,頗有兩袖清風的感覺。
“勞府尊久等了,”海瑞說話的聲音像是從肺裡直透出來,隱隱有金石之聲。
丘氏、李氏兩位年輕的妾室,見海瑞出來立刻收斂笑容,齊齊福了一福,從兩邊退下。
唐敬亭拱手道:“哪裡哪裡,所謂程門立雪。學生也有心效法先賢,再等多久也不嫌煩的。”
海瑞甩着手腕,朗聲笑道:“敬亭就會說笑。顧家老母親過八十三歲大壽,顧老二的潤筆出到八十兩,所以我費心替他寫了一篇賀文,到這陣才謄抄完工。”
顧氏是瓊州豪富,出錢請海瑞寫了一篇《壽顧母何氏八十三序》,借他清官之名。光光自己臉面。
“老師筆下生花。顧家得此文賀壽,可以蓬蓽生輝了,”唐敬亭笑着拍了拍馬屁,又臉上一紅,惴惴不安的道:“老師前些天寫的信,學生看過之後查清楚了,委實是下面小吏量錯了地界,把老師家的田地量錯了一畝八分。學生已命他們改過來了。”
唐知府心中忐忑,就不由得暗罵那量地的小吏不懂事:張居正已經倒臺,朝廷中將海老師起復重用的呼聲越來越大,不日就要身居高位的,你給他多量少量有什麼相干,何必無端端叫本官爲難?
海瑞頓時臉色一肅,正顏厲色的道:“敬亭老弟。你曉得我平生爲人的,我這樣做並非爲了一己私利,而是爲了百姓的利益,如果我家都會量錯,焉知百姓不家家量錯?所以特地寫信告訴你,叫你這做知府的,心中有所警惕。”
“老師真是心繫百姓,處處想到百姓利益,實在叫學生欽佩不已,”唐敬亭萬分敬仰的看着老師,心頭則大大的鬆了口氣,知道這一關算是混過去了,沒有因此得罪老師。
海瑞又拈着鬍鬚,發起了牢騷:“張居正搞什麼清丈田畝,弄得天下紛紛擾擾,老夫是不贊成的,但是朝廷法度也不得不遵守,只好任他量去,好在張居正已死,朝廷轉了風向,這些擾民的惡政,是要通通廢除的了……”
唐敬亭陪着笑聽老師發牢騷,海瑞罷官閒居十五年,張居正當政期間始終不能起復原官,心頭的怨念難免會大點,這頓牢騷也難免會長點。
終於海瑞把牢騷發完,話鋒一轉:“不過我請你來,倒不是爲了丈量田地的事情。老夫觀近來朝廷清算張居正,行事未免太操切,手段未免太酷烈,此時有人爲張居正鳴冤,倒也算得上硬骨頭。”
“老師是說,那錦衣衛的秦某人?”唐敬亭試探着問道,見老師點了點頭,又道:“前日看廷寄,他被髮配到瓊州,大約再過幾天就要到了吧。老師的意思是?”
海瑞捋着鬍鬚,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老夫想會會他,如果真是可造之才嘛……呵呵,聽說此子不僅斷案很有些手段,脾氣也頗具老夫當年之風啊!”
“秦某幸甚,竟能受老師青目,如果他知道老師有意收錄門牆,一定會喜不自勝的!”唐敬亭又不着痕跡的把老師捧了一下,心頭則暗笑原來如此。
海瑞雖然與張居正不睦,但和張四維、劉守有、嚴清這些人也不是一路,準確的說,他性子過於執拗,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友,屬於孤臣孽子之類的人物,隨便哪派當權都不怎麼待見他。
只是張居正被清算,張四維這些人上臺,一定會把海瑞這塊清官招牌弄出來爲自己臉上增光添彩的,不僅要官復原職,還極有可能受朝廷重用,所以本來對老師勉強敷衍的唐敬亭,最近也變得越來越熱絡了。
海瑞斷案有一手,治學則以“剛”爲主,自號剛峰先生,而秦林也以斷案如神著稱,傳言中爲了破案開膛破肚不畏難,誅戮奸邪鐵面無情,恰恰也應着這個“剛”字,於是海瑞聽說他貶謫瓊州,就動起了收錄門牆的心思。
一個即將被起復重用的海內名士、當朝頭號清官,將被革去所有官職、貶謫偏遠地方的錦衣校尉收爲門生,海青天對秦林簡直是放下身段、破格賞識啊!
唐敬亭拍着胸脯大包大攬:“秦林得知老師賞識,一定感激涕零,請老師放心,學生派人去百戶所知會一聲……”
話音未落,海瑞連連擺手:“百戶所那裡,先不要聲張,看看他怎麼和莫百戶打交道再做定奪。你也曉得,有的人年紀輕輕乍登高位,忽然一朝受到貶謫,難免心性改變的,唔,秦林此子究竟如何,老夫還想看看再說。”
唐敬亭點點頭:“老師的苦心,學生已經明白了,這就派人去碼頭盯着。”
知府老爺很清楚,莫百戶是劉守有一系的,到時候看看秦林怎麼應付他,就知道此人胸襟如何了……
三日後,距離瓊州府碼頭二十里外的一處偏僻海灣,四千料鉅艦林櫻號拋錨停駐,旁邊停泊着一艘舊式廣船。
瓊州是秦林發配的終點站,乘林櫻號登陸未免太招搖了,所以在這裡換乘廣船,免得引人注目。
五峰船主、瀛州宣慰使一襲絳紗羅裙,打扮嬌媚可人,執着秦林的手依依惜別,瓜子臉巧笑嫣然,眼睛裡卻是淚光盈盈,宛如東海的碧波盪漾。
“秦將軍,向上帝起誓,我們一定會辜負重託的,澳門的事情就交給我們了,”羅布摘下帽子彎腰致敬,引得衆人偷笑不已,他把不負重託說成了辜負重託,意思恰恰相反。
明智玉子溫柔的微笑着,和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秦林臉上,最後雙手合在小腹鞠了一躬:“秦將軍,玉子會完成使命的。”
西班牙勢力咄咄逼人,緬甸莽應裡也不是善茬,秦林見明智玉子在澳門的交遊場上長袖善舞進退自如,便請她以五峰海商代表的身份留駐澳門,替自己蒐羅西方殖民者和南洋各國的情報——澳門是西洋殖民者與中國交流的門戶,還有南洋各國的海商到那裡做貿易,很容易獲取相關的信息。
羅布、瓦韋這夥人,就充作了明智玉子的保鏢,看樣子他們是很樂意做這個工作的,尤其是瓦韋,簡直樂得合不攏嘴。
只不過,爲什麼明智玉子的眼神,總是有意無意往秦林臉上飄,有時候還會低着頭臉蛋會心的微笑呢?
除了明智玉子自己,就再沒有人知道,其實秦林壞笑的樣子,有點像她死去的弟弟……所以她纔沒有直接在澳門下船,而是堅持送秦林到瓊州,再折返澳門。
金櫻姬終於鬆開了秦林的手,看了看親兵隊伍中的某人,笑道:“秦林這小冤家,可是囫圇交給你啦,千萬別缺了哪兒喲~~”
喂、喂,秦林撓了撓頭,這麼說好像我是唐僧肉啊,誰都要啃一口?
親兵隊伍中一人面如傅粉,眉宇間英氣勃勃,眼睛像萬年不化的寒冰,正是白蓮教主白霜華扮成的親兵。
“哼,我只要親眼看到打賭的結局,”白霜華冷笑一聲,刀鋒般的眼神在秦林身上一剜:“纔不管他是死是活呢!”
真的嗎?金櫻姬掩着櫻桃小口吃吃的笑,終於讓白霜華有些心虛的移開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