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790章 彈劾
秦林略爲思忖,霍的一下站起身來,拍了拍滿臉委屈的戚金,慨然道:“曾部堂有他的顧慮,可軍情萬變、兵貴神速,實在耽誤不起。咱們這就去找他,本官一定能討來出兵的部文!”
戚金大喜,從牛大力手中接過馬繮,親手扶秦林騎上照夜玉獅子,一行人揚鞭而去。
鐵獅子衚衕,曾省吾私宅。
當朝兵部尚書端坐書房,濃密的劍眉擰成了疙瘩,怔怔的盯着大書案上那疊粗牛皮紙套紅的邊鎮文牘,良久轉不開目光。
戚繼光在薊鎮花費十年心血編練新軍,加上張居正鼎立支持,兵部從各地抽調精兵強將,戶部籌措糧草餉銀,工部趕造新式槍炮,薊遼總督、順天巡撫、駐地各府州縣地方官通力協作,終於練成五萬精銳新軍——其中也少不了秦林扳倒貪官楊兆,又獻魯密銃、迅雷槍的功勞。
又是秋高馬肥胡虜南下叩關的時節,圖門汗、董狐狸聞得江陵相公張居正歸天,便開始蠢蠢欲動,戚繼光做好相應的部署,準備與他們決一死戰。
曾省吾手頭,這份戚繼光的親筆呈文寫得十分慷慨激昂:“夫遼東紛擾數十載,元兇巨魁實小王子、董狐狸二人,且小王子自號圖門汗,爲胡元帝室後裔,掌蒙古大汗印璽,乃我大明十世之仇……本總兵官率麾下將士,欲與胡元后裔決戰於戈壁朔漠,不必百戰生還,唯求報國捐軀!”
準,還是不準?單以沙場決戰而論,戚繼光身經百戰所向無敵,他十年磨一劍,此戰必勝不敗;可惜的是,戰爭的勝負從來不單憑前線將士決定……
僕人的傳報打斷了曾省吾的思緒:秦林和戚金求見。
“快請!”曾省吾眼睛一亮,立刻走出了二門,正好迎上腳步匆匆的秦林一行。
一個照面,秦林就在這位兵部尚書的眼睛裡看到了揮之不去的憂慮,情知他對張四維的事情已有所察覺。
曾省吾對秦林使個眼色,留戚金等人在外間客廳上坐着,將秦林請進後面書房。
“看來找秦長官這步棋是走對了,他和曾尚書的交情可好得很哪!”戚金美美的想着。
幾位年紀相仿的將軍也低聲議論,人人摩拳擦掌,說這次出兵一定沒問題了,興兵橫掃漠北,滅大明朝的十世仇敵,封狼居胥,建立衛青、霍去病、李靖、徐達那樣的功業,彷彿就在明天。
忠勇的邊關將士,哪裡知道朝廷裡的波譎雲詭?哪裡知道這京師皇城裡的爾虞我詐?不得不說,他們的想法實在太天真。
書房之中,秦林開門見山的問道:“曾尚書,你已經察覺到了?”
“不錯,”曾省吾滿臉苦澀的點了點頭,咬着牙關嘆口氣:“朝廷黨爭,從來一派說好,另一派無理也要辯三分,江陵黨屢次提出的奏章,嚴清、顧憲成、劉廷蘭等人必定反對,可這次咱們提張四維接任首輔大學士,他們竟一反常態的沒有反駁……”
曾省吾身爲兵部尚書,手裡也有些隱蔽在暗處的力量,雖沒有打探到實打實的消息,但林林總總的蛛絲馬跡彙總起來,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可怕至極的結論。
“大錯已經鑄成,此時悔之晚矣!”曾省吾搖頭嘆息着,投向秦林的目光帶着濃濃的愧疚。
呼~~秦林長出了一口氣,“曾尚書,你遲遲不批准戚帥呈文,原因便在於此。但戚帥十年嘔心瀝血之功,豈能毀於一旦?蘄遼總督耿定力是我的人,部文快些下去,戚帥未嘗沒有機會,何況以他統兵之才,就算朝局有所變動,保全大軍撤回關內,絕對是不成問題的。”
說罷,秦林就殷切的瞧着曾省吾,他已經把厲害分析得非常清楚了,戰,有滅百世之仇的可能,就算朝局有變,戚繼光也能統兵撤回關內,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愚兄、愚兄……”曾省吾苦笑着搖了搖頭:“愚兄何嘗不知道戚帥用兵如神,戰則必勝不敗?可、可我擔心的是戚帥自己啊!”
大明朝凡在外統兵之名將,必受朝中言官攻訐,平時倒也罷了,朝局這樣變亂的時候,戚繼光兀自統帥大軍出塞,很容易受到政敵的誣陷,如果江陵黨無法像以前那樣保住他的話,這位大帥的結局,恐怕不會比胡宗憲更好,甚至更糟。
秦林怔了怔,完全明白了曾省吾的心意,長長的一聲嗟嘆:“曾尚書,你真以爲戚帥遠在邊鎮,對朝中局面全然不知?他這次求戰爲什麼格外急切,出去問問戚金,就全都明白了。”
曾省吾眼睛睜得溜圓,接着一言不發的走出書房,徑直走到了客廳。
“恭迎曾部堂!”戚金和將軍們跪下庭參,見曾省吾來得急切,只道是秦林說服他批准出關作戰,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喜色。
“戚金,站起來,我且問你,”曾省吾扶起戚金,急促的問道:“你家戚帥除了呈文之外,還和你交待了什麼?”
戚金撓了撓頭皮,答道:“他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咱們受國恩深重,自當以死報國……”
另一名將軍補充道:“出兵在即,咱們大帥又發了詩性,在紙上寫了幾句詩呢!”
“什麼詩?”曾省吾追問道。
“一句是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一句是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戚金唸誦着詩詞,記得很清楚。
原來他要學於少保!曾省吾心頭大震,木立良久,才嗟嘆道:“我看低了戚帥,我不如戚帥……好,這就發下部文,移文薊遼總督府、順天、保定、遼東三巡撫,若敵寇來襲許你們大舉出塞反擊,再上奏朝廷,即刻請命出師,這樣就更加名正言順,也便於各總兵各衙門各府州縣配合作戰。”
戚金大喜過望,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喜滋滋的爬起來。
秦林也走了來,補充道:“上奏要儘快,曾尚書你看今天能不能?”
“我現在就寫!”曾省吾立刻吩咐僕人磨墨鋪紙。
忽然曾省吾眉頭皺起:“明天就是早朝之期,這道奏章不見得能通過,要是耽誤下來,恐怕……”
“無妨,內閣找申閣老,司禮監我去和張宏說一聲,今天就能走完票擬、批紅、制誥的手續!”秦林十分篤定的說道。
張宏自己心裡有數,能坐上司禮監掌印的位置最該感謝誰,這個面子他是一定要賣給秦林的。
“好!”曾省吾深深的看了看秦林,很快就低下頭奮筆疾書。
戚金和他的夥伴們聽得呆了,互相看一看,都掩飾不住眼睛裡的喜色,都知道秦太保有辦法,可沒想到他連司禮監掌印都能搞定,爲人又極講義氣,大帥這位兄弟,確實沒交錯啊!
曾省吾寫完奏章,又批覆部文,向薊遼總督府等處行文。
秦林給薊遼總督耿定力寫了一封私信,讓他全力配合戚繼光作戰,然後不辭辛勞的跑去司禮監找張宏幫忙,話剛說完內閣票擬過的奏章就到了,上面墨跡未乾。
曾省吾這道奏章寫得比較隱晦,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例行嚴防死守,防守自然缺不了反擊,總不可能被動挨打嘛,實際上就暗含了允許戚繼光出兵塞外,與敵寇決一死戰的意思。
內閣票擬和司禮監也都順着這個意思走,或許萬曆沒看出來,或許他忙着另外的事情,心思沒放在這上面,奏章很快得到批紅。
秦林又請張小陽幫忙,到了黃昏時分,傳旨的天使已出了德勝門,由戚金和衆位將士護送,奔向北方的薊鎮前線。
馬蹄聲聲,秋風獵獵,落日餘暉把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知這場大戰之後,將有幾人得勝而歸,有幾人血灑疆場……
曾省吾奏章送到內閣的時候,首輔張四維、次輔申時行、新任三輔餘有丁在文淵閣值班,於是奏章毫無疑問的得以通過,順利得到了票擬。
申時行又從書桌上拿起一本奏章,翻開看看就不以爲然的笑了起來:監察御史丘橓彈劾故太師首輔張居正十項大罪,請朝廷追奪其官爵、諡號,嚴查張居正黨羽,革去“殘虐害民”的新政,恢復祖宗舊有制度。
“又一個想騙廷杖的,”申時行搖着頭笑笑,提筆就在底下批了留中不發四個字。
留中不發,就是讓皇帝把這道奏章扔進垃圾桶,雖然皇帝不一定按票擬辦事,但司禮監那邊見到留中不發四個字,一般就會把奏章放在最底下,皇帝幾百本當然看不完,剩下的打回到司禮監,還是扔垃圾桶了。
餘有丁聞聲擡起頭,想騙廷杖的清流名士永遠不會斷絕,倒也不以爲意,朗聲道:“張老先生,申老先生,在下略治薄酒,今天咱們在弊宅一醉方休,王尚書、李尚書這些故交也會光降寒舍。”
他是新入閣的江陵黨幹臣,備了酒席請請早入閣的兩位前輩。
張四維微微皺了皺眉:“兩位先去吧,愚兄稍微晚點,這裡還有二十多本沒有擬完。”
申時行是老好人,連聲說等等也無妨。
“咱們之間還講什麼客氣?做主人的去晚了,三壺尚書李幼滋一定會先被餓死的!”張四維哈哈笑着開個玩笑,力勸餘有丁和申時行先走。
“鳳磐兄,咱們先走一步,在弊宅恭候大駕啊!”餘有丁很熱情的拱拱手,和申時行一塊離開。
這兩位前腳剛走,張四維就拿起了那疊奏章,翻找到丘橓那份,不曾有片刻的遲疑,提筆就塗掉了申時行票擬的留中不發四字,重新寫下“交發廷議”。
司禮監,年老的張宏慢慢翻着內閣交來的奏章,突然間昏花的老眼睜得極開,瞳孔變得極大,手抖了抖。
張鯨、張誠注意到司禮監掌印的異動,互相看了看,同時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張宏若無其事的將丘橓的奏章放在了一大疊奏章的最底下,慢條斯理的道:“這道奏章想是放錯了,湖南來請賑災,就該戶部直接發落了嘛,什麼都來麻煩聖上,要六部九卿做什麼用呢?”
張誠、張鯨又低下了頭,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張宏後背冷汗浸出,暗自抱怨不迭:張鳳磐啊張鳳磐,你搞什麼鬼?彈劾故太師張居正和江陵黨衆大臣的奏章,你竟把申時行的留中不發塗掉,改成交發廷議,要故作清高也別來這麼一手啊!
這就是秦林扶張宏一把的好處了,和張鯨張誠只想着如何討好萬曆不同,張宏老成持重,識大體顧大局,纔有此時的舉動。
奏章由小太監抱去了養心殿,本來是由秉筆太監送去就行,張宏兀自不放心,跟着一塊去了。
萬曆端坐書桌後面的御座,一本一本翻看奏章,作爲大明皇朝的九五至尊,他要處理的政務非常之多,大部分的奏章都只是粗略的看看,就照例按票擬的意思來辦了,少數不妥的,纔會發回內閣重新票擬,極少數最關鍵最緊要的,纔會拋開票擬,在司禮監協助下自己動筆批紅。
要是事必躬親,大明朝的皇帝恐怕幹個兩三年就會活活累死。
張宏見狀終於把提着的心放了下來,萬曆並沒有什麼反常,那本塞在最底下的奏章,應該不會被他看到吧。
哪曉得張鯨不聲不響的走到萬曆身邊,從奏章底下抽出張宏剛剛塞進去那本,諂笑着呈上:“皇爺,這本請您仔細看看,說的話倒有點意思。”
張宏只覺心頭咯噔一下,再看看張鯨和張誠目光裡分明帶着戲謔之意,原來他倆早就看穿了張宏的舉動,直到此時才予以揭穿。
萬曆面色不變,唯有嘴角微微翹起,接過那份奏章之後,故作詫異之色:“咦,難道張太師竟會如此不堪嗎?明日朝會,發文武百官廷議!”
張宏只覺眼前一黑,慌得手足無措:這位陛下,究竟要做什麼?張四維,張鯨,丘橓,他們又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