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788章 一步之差
正如徐文長所料,曾省吾接到秦林的消息之後反覆思忖,始終將信將疑,這才又到秦林府上守候,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想着衆位江陵黨同僚將會在潘晟府上相聚,他只得匆匆離去。
怪不得曾省吾,他確實和秦林一塊辦了薊遼總督楊兆貪腐巨案,深知秦林的本事,又很清楚張居正對秦林的欣賞,但張四維畢竟在過去的整整十年裡,都是堅定不移的江陵黨干將,甚至是張居正在內閣的左膀右臂,就算此前曾省吾也覺出了幾分端倪,可哪裡就能妄下斷言呢?
但是,這時候恐怕潘晟已經在寫辭去大學士的奏章,衆位同僚也在討論今後以張四維掌舵的前進方向了吧!到底該怎麼辦呢……
曾省吾心中焦灼,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潘晟府邸。
正如他所料,申時行、王國光、張學顏、李幼滋、王篆等江陵黨干將濟濟一堂,熱烈的討論着今後的方向。
王篆信心滿滿,大聲道:“潘兄雖然不幸去職,仍然掌禮部科舉取士之權,鳳磐兄頂上首輔,申閣老鼎力相助,過些天在下或者餘有丁也入閣,略效綿薄之力,一定會讓老師的遺願變成現實,開創萬曆朝的中興盛世!”
李幼滋也道:“以前總覺得鳳磐賢弟有些格格不入,現在想起來,倒是在下沒有推誠置腹……”
因爲潘晟寫辭去首輔大學生的奏章,張四維就沒來,免得好像他催逼着潘晟辭職似的,不過他人沒在這裡,江陵黨的諸位大臣仍交口稱讚,尤其是爲人質樸的王篆。
曾省吾心中十分焦灼,本來以理智和與張四維十餘年的交情看,他最多隻是有點心眼多而已,秦林的說法並沒有證據;可要是不把秦林的話說出來吧,心中又實在不安得很,好像大錯即將鑄成。
終於他忍不住了,看看這裡都是江陵黨實打實的股肱心腹,便驅走了僕人和丫環,親手關上了花廳的大門。
“曾老弟,你,你這是做什麼?打劫麼?”王國光開個玩笑,自己先呵呵笑起來。
可看到曾省吾嚴肅認真的神態,衆人就知道不是開玩笑了,就連奮筆疾書的潘晟也停下了筆。
曾省吾咬了咬牙,朗聲道:“諸位老先生聽我一語,張四維可能有問題!有消息說他和嚴清爲首的舊黨交往,恐怕將不利於新政!”
什麼,你沒吃錯藥吧?王國光、李幼滋等xxx眼瞪小眼,彷彿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
王篆忍不住道:“曾兄你不是開玩笑?你在哪裡,聽什麼人說的?”
“我、我不能說出來,”曾省吾臉色紅了一紅,嘴脣動了兩下,又問道:“難道,你們就沒察覺到幾分端倪嗎?往日太師在的時候,在下就覺得張四維有點陽奉陰違,恐怕他對太師、對新政的態度,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是,張四維確實和太師有過不同意見,但也只是小處爭執,大處他從來沒有違拗過啊!”王篆不服氣的辯道,想了想,又說:“張四維是太師提拔進內閣的,就像我們都曾經門g受太師恩德一樣,難道太師的眼光還會有錯嗎?”
此言一出,衆人連連點頭,張居正十年間執掌朝綱,幾乎所向無敵,而且紮紮實實的開創了萬曆朝頭十年的中興局面,這是任何人無法否認的,要說張太師看錯了人,竟被張四維門g蔽,江陵黨衆干將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理智上,都無法接受。
張學顏皺了皺眉頭,放緩了語氣:“老曾,不是咱們信不過你,如果突然有人告訴我們,說你其實是舊黨安插在我們中間的內線,我們也是一樣不會相信的。你究竟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說出來,咱們參詳參詳。”
曾省吾臉紅了紅,狠狠的咬了咬牙,乾脆豁出去了:“是秦林告訴我的!”
呃~~江陵黨衆大臣全都傻了眼,半晌之後,王篆哈哈大笑:“曾尚書真是、真是……唉讓下官說什麼好呢?太師生前,就常說秦某人三句話裡頭沒半句真的,從來胡扯白賴,他的話也能當真?”
曾省吾終究有些不服氣:“秦林審陰斷陽,都說他神目如電,想必是有了證據,纔敢這麼說的。”
“三省賢弟,我們不是信不過秦林,”張學顏搖着頭,把曾省吾按在椅子上,笑道:“辦案是辦案,朝廷大事是朝廷大事,秦小友爲人是極好的,但畢竟才二十來歲……”
文官最講科分資歷,我是萬曆五年丁丑科的,你是萬曆八年庚辰科的,我就是老前輩,你就是末學後進,大明兩百年間一以貫之。
像秦林年紀輕輕,又是錦衣武臣,雖然辦了很多的案子,替朝廷立下赫赫功勞,也頗受江陵黨衆大臣看重,但涉及到朝政大事,衆位大臣依然不認爲他有參與的資格。
張居正是江陵黨首領,他的幾個兒子就差了一層,張居正也只是培養張敬修幾兄弟而已,着眼於十年二十年之後,現在就讓張懋修來做江陵黨魁首試試看,王國光、曾省吾能聽他的?
兒子尚且如此,女婿就更差了一層,畢竟在這時候大部分人心目中,女婿終究是外人,何況秦林這傢伙,娶相府千金似乎還是靠耍賴……
這也是張居正臨終時,對真正中意的繼承人秘而不宣,讓秦林謀篇佈局於十年之後的原因吧!老泰山心裡很清楚,現在就讓女婿接掌江陵黨,不過是讓江陵黨立刻分崩離析而已,他是江陵黨的魁首,不是江陵黨的皇帝,衆人以志同道合相交,也絕非他的臣子和奴才。
曾省吾被衆位故交說得啞口無言,他本來就將信將疑,心中疑竇難消,忍不住說出來而已,見衆位故交都十分篤定,便也不再堅持意見,只是心頭好像總壓着一塊大石頭,感覺極不舒服……
秦林在街面上問巡街的錦衣官校,知道曾省吾去了潘晟府邸,快馬加鞭趕了過去。
他騎在高頭大馬的背上,騎得高看得遠,離着還有一里把路,就看見潘府中門大開,衆位部閣大臣辭別而出,乘上轎子四散離去。
秦林趕緊又加了幾鞭子,曾省吾坐着轎子正往這邊走,被他攔了下來。
“秦世兄,”曾省吾揪着黝黑的鬍鬚,目光有些遊移。
秦林急着衝上去,扯住曾省吾的衣袖:“曾尚書,怎麼樣了,潘老先生有沒有改變主意?”
曾省吾搖了搖頭,笑容帶着三分苦澀,感情和理智告訴他張四維沒有問題,但直覺告訴他,秦林很可能是對的。
“帶我去,帶我去找潘老先生!”秦林扯着曾省吾就朝潘府走,將這位兵部尚書扯得跌跌撞撞。
凡是認得這兩位大人物的路人,見狀就把舌頭一吐:秦將軍果然是扳倒馮保的幕後黑手啊,看他對兵部尚書都是扯住就走!
“秦世兄、秦世兄放手!”曾省吾用力掙脫秦林,舔了舔嘴脣,苦笑道:“現在去,也許已經晚了,潘老先生、潘老先生他半個時辰前就寫好了奏章,現在恐怕已經送到了通政司。”
慢了一步!秦林懊喪的抓着頭髮。
曾省吾默默的看着秦林上馬,揮鞭,打馬遠去,心中的不安之外,又多了幾分愧疚……
“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秦府書房,徐文長苦笑着嘆口氣,滿臉無奈之色。
秦林根本不可能有實打實的證據,現在的局面,張四維和嚴清都是朝廷大臣,難道他還能找出張四維親筆寫給嚴清的信件,或者找到什麼證人?江陵黨不相信他,簡直是必然的。
事實上,秦林也是從張誠那裡得到的消息,再加上錦衣衛和女醫館兩條線上的零星情報,確證了張四維有問題這個結論。
關鍵是,他知道、他相信,可別人不相信啊!江陵黨衆大臣年紀最小的都將近四十歲,十幾二十年的宦海沉浮,秦林二十歲出頭,又無憑無據的,怎麼可能讓他們相信呢?
“老泰山啊老泰山,您幹嘛對我沒個好聲氣,總說我三句話沒半句真的?”秦林無可奈何的撓着頭皮,可不是嘛,張居正生前要是告訴王國光他們,說秦林爲人實誠從不耍心眼,是有一說一實話實說非誠勿擾,江陵黨衆大臣對他的信任度也要高些嘛!
徐文長拈着花白的鬍鬚,瞅着秦林就笑:“上得山多終遇虎,秦長官你平日裡撒謊騙人耍滑頭使心眼,這下說真話別人也不信,報應啊。”
秦林撇撇嘴,徐老頭子還笑得出來,唉,這時候張紫萱在就好了,她一定有辦法說服那羣叔伯輩的。
可惜,張家的兒女們扶棺南歸江陵,張紫萱不在京師,張敬修張懋修幾兄弟同樣一個也不在。
“其實吧,這件事也並不是全無益處,”徐文長思忖着,慢慢說道:“江陵黨現在自然不相信秦將軍您,可等他們吃了虧,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您再讓他們惟命是從,那就容易得多啦,對您接掌江陵黨的謀篇佈局,倒是不無好處。”
徐文長所言自有他的道理,江陵黨衆大佬把持朝綱,一個個位居要職,春風得意馬蹄疾,秦林作爲小字輩,貿然要想執掌江陵黨,談何容易!就算有張居正女婿這層關係,有張家兒女暗中鼎力相助,十年間達成目標也頗覺爲難。
等到江陵黨吃了虧,他們纔信服秦林的話,那時候秦林要上位,情形就不一樣了。
可秦林就苦笑起來,端着茶碗喝了一口,只覺嘴裡發苦,將茶碗放下,搖着頭道:“問題是,我怕從今往後朝廷裡面就沒有了江陵黨!”
“不、不至於吧?!”徐文長驚得站了起來,衣袖帶過桌面,叮噹一聲打碎了茶碗。
即使是宦海沉浮數十年,歷經挫折磨難的徐文長,也覺得不大可能,江陵新政銳意革新,天下百姓歡欣鼓舞,江陵黨衆正盈朝,牢牢把持着朝政,萬曆就算打壓他們,也不可能盡改張太師新政,盡逐江陵新黨啊!那不是給大明王朝自掘墳墓嗎?
秦林手指頭點着桌面,冷冷的道:“徐老頭子,你終究只能做師爺啊,歷經這麼多磨難,還沒明白過來?”
徐文長頹然坐倒,渾身幾乎癱軟,他想起來了,完全想起來了:像張居正、胡宗憲、戚繼光這類人,不會太清廉,往往有權謀手腕,可他們有底線,因爲他們的目標是國泰民安,是中興盛世,這纔是他們努力的終點,而那些不太光明的東西,只是通往終點所必經的曲折。
但是,另外有些人是不一樣的,他們眼中根本沒有是非,沒有正義,完全沒有裝着黎民百姓,爲了一己之sī,可以弄得百姓怨聲載道,弄得生靈塗炭!比如王本固,比如楊兆……
“不過,我不會放棄的,”秦林眯着眼睛,手指頭屈起來,重重的敲擊在桌面上:“想毀掉我的江陵黨,做夢!”
我的江陵黨?近乎虛脫的徐文長突然想笑,突然之間又恢復了力氣,秦林這廝還真是厚臉皮啊,大概也只有他這種打不爛、砸不扁、捶不碎的牛皮糖一樣的傢伙,才能挽救難以收拾的局面吧……
又是皇極門朝會,建極殿大學士潘晟爲避瓜田李下,遞交了辭去大學士職位的奏章,萬曆皇帝朱翊鈞再三挽留,無奈潘晟心意已決,只得予以批准。
潘晟的高風亮節,得到了朝臣的一致讚許,那些想出個大名,準備好彈劾奏章,說潘晟受馮保舉薦爲首輔、應當革職查辦的監察御史,也就悄悄收回了奏章,現在去放馬後炮,就實在得不償失了。
“潘愛卿的奏章裡頭,舉薦了張愛卿四維,羣臣以爲張四維能勝任首輔嗎?”萬曆笑着伸了伸手:“請六部九卿廷推吧!”
“臣以爲張四維公忠體國,堪爲羣臣表率,可以勝任首輔!”吏部尚書王國光放出了當頭炮。
“微臣附議!”“微臣附議!”“臣等附議!”
申時行、張學顏、李幼滋、王篆……江陵黨的聲勢依然浩大,附議聲在朝堂響成一片。
秦林長嘆一聲,他無法阻止這一切。
萬曆和張四維的眼睛裡,同時露出了親眼目睹獵物上鉤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