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776章 被惦記上了
正如徐文長所言,萬曆的確暫時騰不出手來對付馮保,更別提針對龐大的江陵黨了——太子的降生讓整個紫禁城忙忙亂亂,四處洋溢着喜慶的氣氛,唯獨朱翊鈞自己在初爲人父的興奮勁兒過去之後,就被深深的懊悔和無盡的煩惱所糾纏。
因爲鄭淑嬪也懷了孩子。
和別的父親不太一樣,朱翊鈞並沒有在剛剛降生的兒子身上花太多工夫,相反他的大部分時間泡在了儲秀宮,鄭淑嬪的居處。
“楨兒,楨兒你開門哪,朕給你賠不是啦!”朱翊鈞小心翼翼的叩着房門,臉上掛着討好的微笑,哪怕是面對自己的母親李太后,面對恩師張居正,或者是抱着那個剛剛降生的太子,他的笑容都沒有此時此刻來得濃烈。
宮室中傳來鄭楨慵懶而嬌媚的聲音:“太子降生,朝野同慶,你不去抱你兒子,到我這裡來做什麼?知道的說是你自己要來,不曉得的還道是我攔着不讓你去見兒子呢!到時候、到時候別人給我栽上什麼狐媚惑主呀、禍亂宮闈的帽子,我可擔當不起。”
聽着話語中的酸味兒,朱翊鈞哭笑不得,在院子裡踱着步子團團轉圈,幾次伸出手,懸在半空中又縮了回來,竟是不敢再去敲門,活像個偷情被老婆捉住的笨蛋。
乾清宮服侍皇帝的幾名小太監見狀是想笑又不敢笑,天底下有幾個叫陛下怕成這樣的?六宮嬪妃裡邊,鄭淑嬪拿捏陛下的本事,真正再沒有誰比得過了。
良久,朱翊鈞終於停下了腳步,苦着臉道:“楨兒,難道朕的心意你還不明白?六宮粉黛、三千佳麗,朕心裡獨獨就只有你一個,就是將來、將來朕龍馭賓天,皇位也要傳給你和朕的孩兒……”
朱漆宮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鄭楨身穿素色布衣,頭髮披散未曾梳妝,一雙妙目哭得紅腫,越發顯得楚楚可憐,雙手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斜倚在門邊,瞧着朱翊鈞盈盈欲泣:“陛下,我何嘗不曉得你的心意?可宮中人人都去奉承王恭妃和她的孩子,我肚裡的孩子就好像野種似的,難道他不是你的骨肉……”
門剛打開,萬曆就喜不自勝,可聽得鄭楨楚楚可憐的說出這番話,只覺又憐又愧,慨然道:“別人要奉承王恭妃,隨他們去吧,朕只在你這裡,守着你和朕的孩子,再不去她那裡了!”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逼你,”鄭楨破涕爲笑,一把將朱翊鈞扯進門中。
朱翊鈞攬着心上人柔軟的腰肢,嘆道:“有時候想想,這天家到底沒個意思,咱們如果是一對鄉間小夫妻,男耕女織恩恩愛愛,哪裡有這許多煩惱?”
鄭楨嘻嘻笑着,在他鼻尖上輕輕一點:“你呀你,說得出這番話來,私心想想,也沒枉費我對你一番情義。”
朱翊鈞眉花眼笑,直如吃了半斤蜜糖似的,殊不知鄭楨心中早已冷笑不迭,你若不是九五至尊,而是個普普通通的鄉間農夫,我憑什麼嫁給你?別人不說,單單是那位秦將軍,就勝過你百倍!
在不少人的心目中,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兩人低低的說了半天私房話,直到小太監來催,說幾份緊要的奏章放在養心殿,請陛下過去批閱,朱翊鈞才戀戀不捨的離去。
“來人,服侍本宮梳妝打扮,”鄭楨的臉色一下子變得低沉,喚來宮女們細細梳妝,又冷笑着自言自語道:“太子降生,按規矩本宮是要去朝賀的,哼哼……”
乾清宮東側的永和宮,掛着大紅的綵緞,到處粉飾彩畫煥然一新,進進出出的太監和宮女們,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氣。
宮室之中一片歡騰,永寧長公主朱堯媖抱着襁褓中的小嬰兒,動作小心翼翼,那嬰兒膚色紅通通的,肥頭大耳十分可愛。
兩位還未成年的皇妹朱堯媛和朱堯姬想逗弄逗弄小侄子,都被永寧側着身子擋住,唯恐兩個妹妹毛手毛腳,弄疼了嬰兒。
大姐壽陽公主朱堯娥是一年多前就出嫁了的,見狀就開起了玩笑:“皇妹既然這般喜歡小孩子,就該早早擇個佳婿下嫁,自己生個孩子嘛,省得乾巴巴的瞧着皇侄犯眼熱!”
永寧羞紅了瓜子臉兒,芳心之中漣漪陣陣,她知道秦林早已回到京師,只是忙着張太師的喪事,永寧也不便去找他。不過僅僅是想着秦林離自己如此之近,她已倍覺欣慰。
年輕的王恭妃斜躺在牀上,面容雖有些疲倦,可眼角眉梢都含着笑,原因不僅是自己誕下的皇長子很有可能成爲儲君,更多的則是初爲人母的幸福與喜悅。
剛被封爲恭妃的她,還沒有適應身份地位的變化,在幾位小姑子說話的時候,只是羞澀的笑着——不久前她還是個小小的宮女,與這些天潢貴胄有着上下尊卑之別。
身穿正紅色宮裝的王皇后端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瞧着這一幕就有些酸不拉唧的,不過很快就把笑容堆得更濃些了。
比起那個又刁又兇,盯着她屁股底下皇后寶座的鄭淑嬪,王恭妃就顯得那麼的人畜無害。
萬曆在真假孫懷仁案之後,就對王皇后若即若離,自打鄭楨進宮,帝后之間更是冷若冰霜,王皇后多少個日日夜夜獨守空房,自己絕對沒有誕下皇子的機會。
與此同時,咄咄逼人的鄭楨卻傳來了懷孕的消息,這幾乎把王皇后活活嚇死:假如王恭妃孕期出了什麼意外,或者最後誕下的是位公主,鄭楨卻生下了皇長子,那麼鄭楨本已三千寵愛在一身,又可母憑子貴,王皇后被趕下寶座、打入冷宮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
幸好,李太后、王皇后百般呵護,千方百計擋住鄭楨伸來的毒手,王恭妃終於平平安安的生下了皇長子。鄭楨雖專寵六宮,卻無法改變皇長子從王恭妃肚子裡鑽出來的事實,無法改變立嫡立長的祖制,於是王皇后可以大大的鬆口氣了。
從這個角度而言,牀榻上的王恭妃,倒是王皇后的救命稻草呢!
“永寧,皇長子年紀幼小,你別老抱着他,當心晚上風涼,”王皇后笑盈盈的,從朱堯媖手中接過了孩子,非常溫柔的拍了兩下,又放到了王恭妃身邊,小心的蓋上薄被。
王恭妃掙扎着坐起半截身子,甚爲感激:“娘娘待我母子,真是恩重如山……”
“咱們姐妹之間,何必說這話?你的孩子,不也是姐姐我的孩子?”王皇后柔聲笑着,神情非常和藹。
永寧見了就有幾分高興,暗道皇嫂以前多麼兇橫專制,大約是秦林捉孫懷仁那次,叫她良心發現了吧,看,現在多慈祥啊!
壽陽出嫁早、見事多,此時就悄悄把嘴巴撇了兩下,王皇后的虛情假意,也就王恭妃和永寧這號笨蛋,容易上她的當吧。
吱呀一聲,宮門大開,紫禁城地勢寬闊平坦,入夜的涼風不小,門一開立馬灌進來,吹得燭影晃動,小嬰兒更是哇哇大哭。
王皇后頭也沒回,厲聲道:“哪個不長眼的?來人,替本宮……”
“喲,娘娘脾氣挺大呀?這就要處置妹妹了?”鄭楨不緊不慢的踱着步子走進來,很沒誠意的行了個禮:“臣妾見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她怎麼來了?永和宮裡的衆位頓時神色變得古怪,誰都知道,鄭楨最痛恨這個新生的皇長子,時至今日,她從沒到這邊來看過一眼。
王皇后咬了咬嘴脣,將宮裝的袖子一甩,冷聲道:“妹妹是陛下的心上人兒,本公哪裡敢處置你?倒是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鄭淑嬪也會到這裡來。”
說罷,她站直了身子,示威般的挺了挺胸、擡了擡頭,頭戴龍鳳珠冠、身穿正紅色繡金鳳霞帔,正宮娘娘的氣勢十足。
“喲,難道妹妹我就不能來瞧瞧皇長子?”鄭楨笑着,輕移蓮步往牀前走,她身穿水粉色宮裝,如雲的青絲堆在頭頂,鬆鬆的插着一支金步搖,真可謂媚態橫生,霎那間王皇后的大紅霞帔就顯得黯淡無光。
王皇后皺了皺眉,以目朝衆位太監宮女打眼色,意思是叫他們想辦法攔住鄭楨,可這些太監宮女們剛往前踏了一步,就被鄭楨目光逼着退了兩步,不由自主的讓了開去。
鄭楨走到牀邊,伸手就去抱小嬰兒,王恭妃急得快要哭出來,卻又不敢開口,朱堯媖心疼侄兒,趕緊攔在他前面:“鄭淑嬪,你……”
“怎麼着,真以爲我是吃小孩的呢?”鄭楨吃吃笑着,將嬰兒抱起來拍了兩下:“好個乖寶寶,你看看多少人圍着你轉呀……私心想想,你可真真是個惹人愛的小寶貝呢!”
說罷她就衝着王恭妃嫣然一笑:“今天下午,陛下到我那裡歪纏了半天,我說他不來看妹妹母子倆,到我那裡瞎纏個什麼勁兒呢?就三兩句打發他過來。呀,陛下沒在,他什麼時候走的?”
鄭楨故作失驚,捂着嘴四下看了看,當然,這裡連萬曆的影子都看不見。
王恭妃神色黯然,低着頭緊緊咬着嘴角,她終於知道鄭楨是來幹什麼的了——示威!
初爲人父的萬曆,在王恭妃產後虛弱,小嬰兒剛剛降生的日子裡,根本不肯踏進永和宮一步,卻有空就往鄭楨的儲秀宮跑,厚此薄彼到了極處!
王恭妃又羞又慚,臉兒變得蒼白失血,淚水就在眼眶裡打轉,緊咬着嘴脣強忍沒哭出來,孩子降生、初爲人母的喜悅,在這瞬間已經蕩然無存。
可她有什麼辦法呢?最初萬曆甚至不想承認和她有過一夕之歡,直到李太后命人拿出起居注,才無可奈何的承認;而最近這段日子,這位父親在皇長子降生的頭幾天,也只來過屈指可數的幾次,之後完全連影兒都看不見了……她怎麼能這樣呢?善良的朱堯媖替王恭妃和侄兒抱屈,心道秦林是認得這位鄭淑嬪的,什麼時候讓秦林來勸勸她,那就好了。
嗯,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很傻很天真的想法。
“放肆!”王皇后再也按捺不住,厲聲道:“鄭淑嬪,你不要恃寵而驕,須知這六宮之主還是本宮!”
“對呀,臣妾沒有說姐姐您不是啊,”鄭楨眼珠一轉,打量着氣鼓鼓的王皇后,失驚道:“咦,娘娘您爲什麼老是強調這點呢,難道您在害怕什麼嗎?”
永和宮中,剎那間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就算不諳世事的朱堯媖,都緊緊的閉上了嘴巴,太監宮女們更是屏住了呼吸。
誰都知道,王皇后究竟是在怕什麼,這簡直就是個公開的秘密。
你!王皇后氣得渾身發抖,被鄭楨挑破她心底的隱秘,更道出她底氣不足的事實,簡直就像在大庭廣衆之下扇她的耳光一樣。
她想舉起手狠狠扇鄭楨一記耳光,可看到對方的有恃無恐,以及臉上戲謔的笑容,這隻手終究擡不起來——如果鄭楨向陛下哭訴,說來探視皇長子卻被她扇了一記耳光,萬曆肯定會更加痛恨她,而這是如今的王皇后所難以承受的。
好歹是正宮娘娘,王皇后想了又想,終於忍住心頭滴血般的傷痛,也堆起了滿臉的假笑:“是啊,本宮怕得很,就怕有的人陰懷妒害,包藏禍心,想對皇長子不利嘛。知人知面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外表看起來漂漂亮亮的,其實內裡蛇蠍心腸,這種人啊,須得防她三分!”
說着,王皇后就輕輕拍皇長子,話裡有話的道:“立嫡立長,我們皇長子啊,將來是要入承大統的,本宮忝爲六宮之主,必須小心謹慎呢。”
“那娘娘就一刻不離的守着他吧,臣妾這就告辭了!”鄭楨強作歡顏的笑了笑,轉身就走。
呼~~永和宮裡邊衆人,到此時才鬆了口氣。
鄭楨已是臉色鐵青,儘管大佔上風,王皇后最後那句話卻沉甸甸的壓在她心頭,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皇長子由王恭妃所誕的事實。
秦林!鄭楨念着這個名字,用力的捏了捏拳頭,如果你當初肯答應我,如果……“小順子,本宮交給你一件事,”鄭楨突然停下腳步,低聲對心腹太監道:“留心外朝的錦衣少保秦林,有他的任何消息,都即刻報告本宮,不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