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6章 格物致知
龍遊縣衙二堂,茶几上擺着一根褐色的麻繩,張文熙和羅東巖睜大了眼睛細看,生怕貿然開口會在秦少保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無知,可看來看去,這都是一根如假包換的麻繩。
“咳咳,”張文熙忍不住乾咳兩聲,朝秦林拱拱手:“恕下官眼拙,看不出什麼門道,敢問秦少保,這、這不就是一根麻繩嗎?”
秦林手端茶碗啜飲,聞言就將茶碗慢慢頓在茶几上,笑着點點頭:“不錯,它就是根麻繩。”
啊?張文熙和羅東巖大眼瞪小眼,完全被搞糊塗了,還是張文熙試探着問道:“下官讀古書,提到倉頡造字之前的上古時候,先民曾經結繩以記事,莫非這根繩子上打的幾個結,也代表着某種含義?”
秦林慢慢的搖搖頭,這繩子上確實有幾個結,但不可能是用來記事的,至於它隱藏着的信息嘛,得從另一個方面來解讀。
“這根麻繩,是從銅錢上取下來的,”秦林頓了頓,接着說:“正是它,串起了一千枚私鑄萬曆通寶,而且本官是在杜掌櫃枕箱裡發現的,好幾枚錢幣的邊緣有檢驗帶來的磨損痕跡!”
杜掌櫃生前曾漏出口風,作爲五峰海商派來收購銅錢的主事者,前段時間這老傢伙很有可能在龍遊縣發現了什麼端倪,只可惜他謹慎小心,沒有留下詳細的文字記錄,更沒有向四名夥計多提自己的發現。
秦林檢查杜掌櫃的賬本,雖然發現了這傢伙貪污款項的蛛絲馬跡,卻找不到他在龍遊縣的信息。
不過,在杜掌櫃的枕箱裡,除了散碎銀子和一堆散錢之外,還有一貫原封未動的嶄新萬曆通寶,其中好幾枚的邊緣帶着檢驗留下的磨損痕跡,從磨過的地方很輕易就能辨認出,這是含銅量嚴重不足的私鑄錢。
秦林分析,杜掌櫃將這貫錢放在枕箱裡面,並且費心思檢驗成色,有作爲證據的意思——或許杜掌櫃想上報情況,向五峰船主金櫻姬邀功請賞吧,當然也有可能打着別的主意,可惜隨着他的死亡,只有閻王爺知道他生前到底是怎麼想的了。
但這貫銅錢被杜掌櫃小心的放在枕箱裡,成色又非常之新,那麼肯定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銅錢,而是他通過某種渠道得到的,剛剛從私鑄者手中流出的銅錢!
也就是說,這串錢比起市面上多次流通轉手,被歷任使用者“污染”過的銅錢,更能體現私鑄者的原始信息!
秦林將那麻繩一指:“就拿麻繩來說,一貫銅錢有六斤重,使用時錢孔與繩子摩擦,麻繩會朽壞斷裂,使用者就會更換新的麻繩,但本館可以肯定,這串錢的麻繩是沒有更換過的,因爲本官在五峰海商的倉庫裡面,曾經見過一些比較新的銅錢,所用的麻繩和這一模一樣。”
“秦少保的意思是,麻繩產自咱們龍遊縣?”羅東巖極不情願的問出這麼句話。
當然,麻繩是手工藝品,不同地方的麻繩,材質和編織方法也不盡相同。
秦林點點頭,“這幾天,本官命令官校到龍遊縣和附近幾個州縣購買麻繩,拿回來對比研究,結果是唯獨貴縣所產的麻繩,與私鑄銅錢所用的麻繩最爲接近。”
說罷,秦林點頭示意,陸遠志就取出一卷白布展開,上面釘着大大小小的各色麻繩,每條繩子旁邊都標着地名,建德、蘭溪、金華、遂昌,當然也缺不了龍遊。
張文熙好奇的拿起了麻繩,仔細端詳一番:“這些麻繩好像都差不多啊?呃,秦少保切勿誤會,下官少年時寒窗苦讀經書,搞得眼力頗爲不濟,自然不如您慧眼如炬。”
秦林呵呵一樂,朝陸遠志使個眼色,胖子就壞笑着把一根比大拇指稍粗的銅製圓筒拿了出來,那圓筒兩頭都裝着透明玻璃鏡。
“嘿嘿,還以爲咱們秦哥的眼睛,真是太上老君爐子裡煉出來的呀?”陸遠志肚子裡好笑,將圓筒放在了茶几上。
張文熙倒有些見識:“想必這就是秦少保所制的千里鏡?前次俞諮皋俞將軍、沈有容沈遊擊從浙省過境南下福建,與下官相談甚歡,曾見過他們手上這種神奇之物,故而知道出自秦少保之手。”
秦林聞言又把張文熙高看一眼,這個年代文武殊途,文官們自視甚高,往往瞧不起武將,張文熙竟與兩個過境的武官相談甚歡,必定是他對軍事很感興趣。
可惜張文熙這次說錯了,雖然這玩意與千里鏡外形相似,同樣是用那次收購貢品得到的西洋凹凸透鏡製成,但功能卻相差很大,甚至可以說截然相反。
秦林笑道:“張巡按知道千里鏡,實在見聞廣博,不過本官這次所用的,乃是顯微鏡。千里鏡用於望遠,顯微鏡則用來查看細小之物,就請張巡按來看看這些麻繩吧!”
秦林指點張文熙如何使用顯微鏡,而張文熙也虛心求教,在秦林指點下,亦步亦趨的擺弄那顯微鏡,便如師生授課似的。
張文熙不知不覺的,潛意識裡已將秦林作爲師長看待。
牛大力衝着陸遠志擠眉弄眼,哈哈,胖子你瞧見沒,秦少保又要收徒弟啦,人家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你將來怕是隻能往後退啦。
陸遠志還真有點擔心,踮着腳尖在旁邊看,正所謂關心則亂,他也不想想人家進士出身,就算拜入秦林門下,肯定也要派別的用場,哪裡就會跟着去驗屍、斷案?
羅東巖卻心下駭然,張文熙不僅進士出身,還貴爲一省巡按,現在有權制約巡撫,將來更是前途不可限量,他卻對秦林畢恭畢敬,隱隱以師禮相待,究竟是爲這些奇技銀巧所惑,還是因爲秦某人與江陵相府有親?
難怪羅東巖想不通,他要是明白裡頭的道理,也不至於同科的張文熙做浙江巡按,他就只能做一縣之長……張文熙在秦林的指點下,使用這臺簡易顯微鏡,旋轉推拉鏡筒來調整着焦距,原本模糊的視野就漸漸變得清晰,終於麻繩被放大幾十倍的鏡像,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張文熙失去了正途文官那種特有的從容,爲從來沒見過的新奇景象而震驚。
一根又一根的比對下去,原本看起來都差不多的麻繩,在幾十倍的放大之下差異變得格外顯著,纖維的粗細、質地和顏色,結繩的交纏方式,新麻舊麻混合的比例,全都不盡相同。
張文熙半晌之後纔想起秦林還在旁邊,不好意思的放下顯微鏡,嘆道:“程朱理學講格物致知,下官以前也曾努力,自以爲得窺門徑,今曰得見秦少保,才曉得自己在這四個字上還差得老遠,真是慚愧無地。”
秦林笑而不語。
羅東巖趕緊問道:“張年兄,那麻繩真是弊縣所產的?”
好嘛,羅知縣最關心的還是這個問題。
張文熙也恍然大悟,今天大夥兒來這裡,可不是爲了談格物致知的,就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羅東巖臉色變得難看之極,嘴角的弧度都有些僵硬。
“羅知縣何必憂心?”秦林莞爾一笑:“如果及時抓住白蓮教要犯,羅知縣非但沒有失察之過,反而有勘亂定難之功。”
羅東巖眉花眼笑,只覺跟着斷案如神的秦長官辦這案子,成功的機會相當大,剛纔自己怎麼沒想到這點?
殊不知官僚們從來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羅東巖在官場上混得久了,也難免隨波逐流,有時候下意識的舉動,連自己都沒來得及多想。
羅東巖只是個庸庸碌碌的官員,秦林可沒工夫結交他,但幾句話說下來,羅東巖積極姓大增,對着地圖摳腦袋,仔細思忖龍遊縣境內有沒有哪處秘密地方,可以作爲私鑄銅錢的場所。
“好像沒有這樣的地方啊?秦少保、張年兄,您二位等等,下官這就招幾個得力的老捕快來問,他們是地裡鬼,一定知道的!”羅東巖說着,就一陣風似的衝出去了。
陸遠志和牛大力笑得肚子疼,這羅知縣開始還想推諉搪塞,被秦林一番忽悠下來,這會兒跑得比誰都快。
沒想到羅東巖招來的幾個老捕快,一聽這樣的地方,都搖起了腦袋,說龍遊縣雖然多山,但位於金衢盆地中央位置,山勢並不險惡,都是些緩和起伏的山丘,並沒有那種人跡罕至的險峻山嶺、深澗奇洞,如果私鑄者真在這裡開爐鑄錢,恐怕早就被發現了。
“這樣啊,也許是在一個你們都不知道,或者都沒有想到的地方呢?”秦林手指點着太陽穴,思忖片刻之後又笑道:“算了,本官已經派錦衣官校出去查訪,很快就會有結果的。”
一名老捕快附在羅東巖耳邊輕聲道:“啓稟羅父母,小的看見秦少保的人,在城內外各處摘了許多的花。”
摘花?羅東巖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不明白秦林在搞什麼名堂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