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9章 膝蓋上的污漬
順興客棧後院的茅房外面,楊波平的屍身已經被直挺挺的放平在地上,牛大力吼聲如雷,衆多錦衣官校低眉垂首的挨訓,滿臉懊喪。
秦林和陸遠志腳步匆匆的走來,就有兩名站在屍身旁邊的校尉弟兄變得惶恐無比,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腦袋在青石地板上磕得砰砰響:“屬下失職,屬下該死,請秦少保降罪!”
“罰是肯定要罰的,不過現在還不是講處罰的時候,所以,都給我滾起來吧!”秦林鐵青着臉,打量着屍身,離開時還是個大活人的楊波平,這時候腦袋軟軟的耷拉在一側,脖子上一道深深的縊痕,臉、手等露在外面的皮膚已失去了生命的血色,呈現出象徵死亡的蒼白色。
秦林眉頭皺了起來,指了指屍身,眼睛往那兩名校尉身上一掃:“怎麼回事?”
兩名校尉都覺心頭髮寒,苦着臉稟道:“秦少保,半個時辰前這楊波平說要上茅房,牛長官指派我倆跟着他,因爲、因爲這楊波平看起來黃黃瘦瘦的好像很老實,客棧茅房後面又是結實的青磚牆,諒他沒法逃走,我倆就在門口守着,沒想到、沒想到他竟然在茅房裡頭,解開褲腰帶搭在房樑上……”
越說聲音越小,兩名校尉面紅耳赤,腦袋都快垂到褲襠裡去了。
牛大力恨鐵不成鋼的瞪着他倆,眼睛鼓得比銅鈴還大:“唉,你們也是蘄州出來的老弟兄了,竟然犯這種錯,嫌廁所又髒又臭不願意進去?秦長官做到太子少保,還親手驗屍呢!”
別的官校弟兄也低聲埋怨,說自從跟了秦少保,靠着大夥兒膽大心細不怕死,還從來沒有出過這樣離譜的事情。
秦林目光炯炯的看着兩名校尉,嘆口氣:“我錦衣衛北鎮撫司,和魑魅魍魎打交道,一着不慎便會萬劫不復,你們疏忽懈怠,是沒法再留在我北鎮撫司了,本官念你們倆多有勞苦,放你們倆回荊湖做個總旗吧。”
這兩個錦衣弟兄是小旗官階,回地方做總旗是升了一級,而且京師權貴衆多,不拿權的普通錦衣百戶還不如條狗,但是到了地方,一名總旗也很威風了。
可聽得這話,兩名錦衣弟兄頓時臉色難看之極,紅着眼睛,幾乎要滴下淚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聲道:“請願革去職分,也要留在秦長官身邊戴罪立功。”
衆官校也大吃一驚,沒想到秦林竟要趕這兩個弟兄回家,從蘄州出來的幾個老弟兄就跪下,替他倆求情。
羅東巖在旁邊看着詫異,錦衣總旗是七品武官,不算文武之別的話,就和他這知縣老爺一般大小了,兩名錦衣官校竟不願去做總旗,寧肯革職也要留在秦林身邊。
“沒想到這秦少保破案厲害,御下也極有手段,深得屬下這羣官校的擁戴,”羅東巖對秦林的看法,不知不覺中已有改變。
殊不知秦林用人極有法度,功過分明,賞罰有據,下屬隨着他北上草原,南渡東洋,屢次立下奇功,因而都以替秦長官效力爲榮。而且他這幾年升官極快,正所謂水漲船高,陸遠志、牛大力兩位已升到千戶,其餘的親兵校尉也多是小旗、總旗,百戶也有了三四個,所以弟兄們都肯捨命追隨。
和在他身邊效力的機會相比,莫說地方上一個總旗,就是百戶也不肯換啊!
見秦林面無表情,兩名犯錯的校尉不敢再告饒,含着一包淚站在旁邊,說要等案子水落石出,才肯放心離開。
衆官校也不敢再替同僚求情,齊齊心中凜然,暗暗生出戒懼:秦長官法度森嚴,賞功罰過不徇情,將來辦事可萬萬不能稍有懈怠。
儘管楊波平的死因是一目瞭然的,秦林仍安排人手從兩方面進行檢查。
首先由牛大力率領官校,檢查整座茅房,發現它是青磚砌的牆壁,糯米澆的磚縫,非常的結實,四面牆壁都沒有可以活動的磚頭,而屋頂椽子和瓦片也沒有動過的痕跡,通風的窗戶非常小,根本不可能讓人鑽進去。
其次是陸遠志做了屍檢,發現縊痕在頸後八字不交,縊痕的方向呈現死者垂掛時的自然狀態,死者體表也沒有可疑的傷痕,確實是自殺無疑。
同時,在死者的貼身睡褲膝蓋的位置,發現了一道發烏的痕跡,看樣子有幾天了,也不是血跡,似乎和本案無關,胖子也沒仔細看,隨手把褲子放在旁邊。
“難道真的是畏罪自殺?”所有人的腦海中,都自然而然的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陸遠志結束了屍檢,擡起頭探詢的看着秦林:“秦哥,你看呢?”
“你們的檢查很細緻,沒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把現場和屍身都僞裝成自殺,”秦林頓了頓,很確定的道:“所以,楊波平的死因,就是自殺!”
“畏罪……自殺?”胖子小聲問道。
秦林笑了:“自殺是自殺,但是否畏罪,那就不一定了。你來看看自殺的現場,是什麼地方?”
一座又髒又臭的茅房啊?陸遠志沒明白秦林什麼意思,仔細想了想,纔有了點頭緒,遲疑着道:“秦哥你是說,他選擇茅房上吊很奇怪?”
當然!
人的自殺方式,固然千奇百怪,有投水的、有跳樓的、有臥軌的、有上吊的、還有服毒的,但方式選擇上都符合此人的姓格特點和當時的情緒狀態。
比如說,女姓天生比較溫婉細膩,自盡多選擇服毒、投水一類不流血的,就算用刀也是割腕,極少有婦女會刎頸、剖腹;而換了某些姓格激烈的青年男姓,選擇就會截然相反,比如傳說中的鐘馗就是撞柱子而死,哪吒剔肉還母剔骨還父,總之場面越“壯觀”他們越滿意。
自殺地點的選擇,也有相應的規律,如果是多愁善感的人,有預謀的自殺,往往選擇風景區之類的地方,如果是姓格偏激的人,短時間內受到強烈刺激,則會在距離最近、最容易引起別人注意的地方自殺,比如從高高的樓頂一躍而下。
但有個共同點,就是人都喜歡乾淨、美好,即使自殺也不例外,聽說有人跳江跳海,誰聽說跳糞坑的?
“懂了!”陸遠志把肉乎乎的腦袋連點直點,“如果有得選,沒人會在廁所裡上吊!”
如果是自己家乾淨的衛生間,倒也罷了,大明萬曆年間蹲便器還沒有發明,公共廁所那是相當臭的,誰跑到廁所裡自殺,一定是非常着急去陰曹地府,生怕晚了拿不到門票。
秦林點點頭表示同意,又道:“着急自殺是一個方面,另外,在廁所自殺,也代表了楊波平的某種心理狀態,如果詳細分析,很有可能是他極度的厭棄自己,潛意識認爲自己不潔。”
那還不是畏罪自殺,擔心罪行的污跡大白天下?陸遠志撓撓頭,覺得好像繞了一圈又回到畏罪自殺的原點,但看看秦林意味深長的表情,又似乎有了什麼發現……楊波平出事之後,對另外三名夥計的看守就更加森嚴了,牛大力安排三十名錦衣官校輪班看守,就算他們變成蒼蠅也沒法溜走。
秦林提審這三名夥計,當頭就問:“你們都說說,楊波平死前有什麼特別的舉動,說了什麼特別的話?”
楊波平選擇廁所上吊,“沒有什麼啊?”蔣潮生完全茫然。
沈浪飛想了想:“對了,我看他褲子上有個補丁朽爛了,指着笑話他,結果他脫下外褲看了一會兒,突然笑聲就變得非常古怪。”
“對對對,”韓海舟也道:“他當時笑得簡直比哭還難看。”
脫下褲子,就神色大變,這是爲什麼呢?秦林又率衆下樓,回到驗屍現場。
陸遠志迫不及待的撿起那條有補丁的褲子仔細觀察,又細細的捏褲縫、褲腰各處,看看有沒有隱藏的夾層,結果是一無所獲。
秦林摸着下巴思忖了好一陣子,忽然道:“恐怕讓楊波平神色大變,乃至萌生自盡念頭的,不是外褲本身,而是脫下外褲之後,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睡褲吧!”
睡褲?陸遠志重新朝睡褲投去探詢的目光,很快注意力就集中到了左腿膝蓋位置的那道發烏的痕跡,他湊過去嗅了嗅,立刻驚叫起來:“這、這是藥汁的味道,黃芩、黃連、木香、檳榔、當歸、芍藥、甘草……這是芍藥湯,治痢疾的芍藥湯!”
不愧是神醫李時珍的嫡傳弟子,陸胖子鼻子雖然沒有狗靈,聞着一塊乾涸的藥漬,竟能辨出藥材的種類,也要算他的一手絕活了。
杜掌櫃前段時間得了痢疾,每天都要喝對症治療的芍藥湯,試問楊波平睡褲的膝蓋上,怎麼會沾到芍藥湯呢?四名夥計都服侍過杜掌櫃,外褲沾到藥汁並不奇怪,偏偏楊波平外褲相應的位置沒有污漬,睡褲卻有,這就奇怪了。
“是他跪在杜掌櫃胸口行兇,杜掌櫃口中咳嗆出來的!”陸胖子把大腿重重一拍,變得小眼睛閃閃發亮,似乎整個案情隨着芍藥湯污漬的出現,即將迎刃而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