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夏風 451章 徒手格象秦長官
萬曆皇帝朱翊鈞也瞧見了莽應裡臉上的傷痕,很奇怪的問馮保:“馮大伴,那緬甸王子何以鼻青臉腫?難道這緬甸人強橫霸道,到咱們京師裡頭來,還到處逞強打架麼?”
馮保執掌東廠,是大明朝第一號特務頭子,他當然知道底細,更不會替秦林隱瞞:“回皇爺的話,老奴聽小的們說,是錦衣衛掌南鎮撫司秦林和定國公府小公爺徐廷輔聯手打的,原因好像是緬甸人冒犯了秦林平妻徐氏。
萬曆幼年也曾見過隨父母入京朝賀的徐辛夷,聞言就咧嘴一樂,身子往後仰了仰,揮手道:“徐氏?南京魏國公府那傻大姐嘛,哈哈……嗯,秦愛卿打得好,就是朕也想打他一頓。”
不防聲音大了點,被站在羣臣班首的張居正聽見,帝師首輔回頭看了學生一眼,沉聲提醒:“此是接見外藩貢使的朝儀,請陛下謹言慎行。”
萬曆心頭很怵這位嚴師,立刻坐直了身子,板起了臉,像泥塑菩薩似的坐在御座上。
張居正滿意的笑笑,轉過頭去,並沒有發覺好學生眼神中的一絲不滿,甚至御座旁邊志得意滿的馮保馮督公也沒在意,或者說即使看見了也沒放在心上。
稍遠一點兒的張誠和張鯨兩位有心人,卻十分敏銳的捕捉到了陛下這點一閃即逝的情緒變化……莽應裡已走到了御前,鼓樂大作,緬甸王子是三月前抵京的,爲着進獻的祥瑞白象要由馴象所訓練熟悉才能入貢,拖到今日才行朝覲禮,早有禮部官員教了他朝覲禮節,便匍匐於地,行了八拜禮。
萬曆並不開口說話,而是承製官替他宣制:“皇帝問使者來時,爾國王安否?”
莽應裡跪答:“託陛下洪福,外藩舉國安康。”
等緬甸王子匍匐再拜之後,承製官又宣制:“皇帝又問,爾使者遠來勤勞。”
莽應裡跪答:“陛下深仁厚澤,外臣虔心歸慕,所以遠道來朝,不辭路途勞苦。”
這程序化的一問一答,便和後世“同志們好——首長好;同志們都曬黑了——首長更黑”那套完全相同。
滿朝文武看得昏昏欲睡,唯獨秦林摸着下巴嘻嘻直樂:咱們泱泱大國啊,還真是古今如一,連這個套套都是一脈相承哩。
問答式的禮儀結束,就該輪到進獻祥瑞了。
儒家信奉天人感應,皇帝又叫天子,凡聖天子在位,必有上天垂相,降祥瑞以示感應。
天現七色彩雲,禾生雙穗,地涌甘泉,奇禽異獸現世……等等異常情況都是祥瑞,傳說周文王西岐大治,於是鳳鳴岐山,周武王弔民伐罪,白魚躍入舟中,便是祥瑞一說最好的證明。
如今萬曆帝登基八年,張居正攝政也有了八年,朝廷力推新政、清量田畝、整頓吏治、清理積欠、整軍經武,一派中興氣象,正需要一個大大的祥瑞來體現聖君賢臣在位,來凝聚舉國之人心。
萬曆本人也非常想看看白象,年輕人都有好奇心嘛,聽到祥瑞就要獻上,屁股就有些坐不住了。
馮保代皇帝宣召:“着令馴象所將祥瑞白象獻上!”
溫德勝出班跪下,遲遲疑疑的朝上拱手,吭吭哧哧半天才道:“微臣、微臣無能,白象野性未馴,前些天還踏傷人命,貿然牽到御前,萬一它發狂怕要驚了聖駕,微臣就萬死不能贖罪了。”
莽應裡聞言頭一個不信,疑疑惑惑的往這邊看看,正好就瞧見溫德勝身邊的秦林,他緬甸人也不怎麼懂朝儀,就指着他一疊聲的叫起來:“你、你……對了陛下,就是這個姓秦的官兒打了藩臣,把藩臣打成這般模樣!小邦進獻的白象非常溫順,乃是吉祥如意的寶物,哪裡會踩死人?定是他存心不良,從中搗鬼,要破壞朝覲!”
莽應裡不道破還好,這直接嚷出來,百官看看他被打得活像個豬頭,都搖頭哂笑,難爲秦林下手這麼狠哪。
既然御前相爭,萬曆也不能裝聾作啞了,親口問道:“秦愛卿,這事可是有的?”
秦林出班,一直走到班首離萬曆很近的位置,才行禮稟道:“回陛下的話,實是微臣打了他,請陛下降罪。不過白象也確實踩死了人,最近幾天雖然溫順起來,臣等還是怕它突然發狂,驚了聖駕,陛下乃萬金之軀,萬一有什麼閃失……”
莽應裡也不曉得禮節,在旁邊嘟嘟囔囔的道:“那白象咱餵了大半年,一路從雲南走到京師,乖得不得了,哪裡會踩死人?請陛下治秦林欺君之罪,微臣以性命擔保絕無問題,微臣自己去牽象!”
秦林不理會莽應裡,只是始終憂心忡忡,裝出十分擔憂的樣子,苦口婆心的勸萬曆不要叫白象上來。
萬曆聞言就大皺眉頭,身體微微前傾,低聲道:“秦愛卿都敢鋸頭驗傷、剖腹挖心,難道朕身爲天子,連一頭大象都害怕了?斷無此理!朕又不是泥巴塑的、白紙糊的、稻草扎的。來人吶,牽大象上來!”
溫德勝沒動,擡眼看張居正臉色。
張居正好大喜功,也希望天降祥瑞以顯示新政上合天意下通民情,料想大象已在馴象所訓練三個月、莽應裡又信誓旦旦,大約不會出什麼岔子,便吩咐衆大漢將軍做好戒備,然後讓溫德勝把大象牽上來。
溫德勝沒辦法,只好退下去,大約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牽着白象敢住慢慢走了過來。
此時敢住身披錦繡連肩坐褥,額頭裝飾着大片黃金首飾,背上馱着鑲嵌七寶的琉璃寶瓶,配上它白中帶粉的皮膚,實是華貴非常。
滿朝文武見了都歡喜,說果真是祥瑞,否則哪裡有這白色的大象?
萬曆喜笑顏開,越發坐不住御座了:“咦,這頭象和母后的佛經上,普賢菩薩坐的白象一模一樣,哈哈,我瞧它溫順得很,秦愛卿剛纔言過其實了。”
馮保聞言一樂,在旁邊煽風點火:“請陛下治秦林欺君之罪。”
萬曆這時候高興得很,哪裡有空理會什麼欺君之罪?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盯着白象,躍躍欲試,似乎想自己去騎一騎。
秦林則似笑非笑的盯了馮保一眼:記吃不記打呀,馮大伴你又皮癢了?
馮保也給他瞪回去:誰叫你胡說八道的?打貢使就算了,連朝覲進獻祥瑞的大典也想破壞,你叫朝廷的面子往哪兒擱?這件事,就連張相爺也不會站在你那邊!
可不是嗎,張居正捋着鬍子,笑盈盈的看着白象,已有善於阿諛逢迎的官員高聲誦道:“傳說太嶽先生降世,漢江有白龜出現,今日先生輔佐陛下,而有白象入貢,實乃我大明君臣相得、政通人和的天相感應哪!”
張居正出生時確實漢江有白龜浮出,所以他乳名白圭,聽到這話,首輔帝師就越發高興。
莽應裡存心要坐實秦林的欺君之罪,自己走上去,從溫德勝手裡搶過白象的繮繩,指揮它匍匐、跪拜、甩鼻子、扇耳朵。
敢住只是頭幼象,被緬甸人搶去這一年吃了不少苦頭,很害怕莽應裡,也就按他指揮,一一做着各種動作,憨態可掬。
得意之極的莽應裡並沒有注意到,四名象奴中那個身材矮瘦、臉搽得很黑的人,正用仇恨之極的目光盯着他……見白象如此溫順老實,文武羣臣盡皆放了心,不少人瞧着秦林直搖頭:別的胡鬧倒也罷了,外藩向朝廷進獻祥瑞的大典,你出於私仇居然想搞破壞,也太說不過去了吧?要嚴格追究的話,治你個殿前欺君之罪也沒問題呢。
劉守有嘿嘿冷笑,盤算等會兒怎麼給秦林扣頂大帽子,就算陛下對秦某人聖眷很好,也要叫他脫層皮。
馮保得意之極,朝秦林瞅了瞅。
“撤了撤了!”萬曆把手一揮,原本嚴加戒備的大漢將軍們紛紛退下,鼓樂大作,莽應裡牽着象舞蹈跪拜,君臣上下一派祥和。
萬曆看得興起,也管不得張居正就在這裡了,從御座上站起來,看樣子想走近去摸摸白象。
皇帝起駕,馮保立刻拿起淨鞭要鳴鞭,這淨鞭是用生絲織成,染黃之後鞭梢塗蠟,打在地上像鞭炮一樣劈啪作響。
不過在鳴鞭之前,馮保照例右手持鞭,左手抓着鞭身將它繃了三下,是爲鳴鞭之前的試鞭。
繃繃繃三聲響,既輕微又沉悶,混在鼓樂之中幾不可聞。
偏偏就在此時,白象敢住的眼睛即刻就紅了,猛的發力掙脫了莽應裡,撒開腿衝着黃綾傘蓋下面的御駕直衝過來!
莽應裡嚇得魂飛魄散,緊抓繮繩不放,可他哪裡敵得過大象的力氣?粗糙的繮繩從手心裡勒過,擦得他手掌心鮮血淋漓,一時間痛入骨髓。
突逢其變,文武百官都目瞪口呆,便是有勇敢的武臣也來不及反應啊。
大漢將軍更是早已撤開,此時御駕和發狂的白象之間竟然空無一人,龐然大物直奔皇極門下的御駕衝過來,萬曆、馮保和張居正都在它衝突的正前方!
“保護陛下!”秦林突然將身一閃擋在御駕之前,只見他雙腳不丁不八,牙關緊咬做視死如歸狀,兩眼神光炯炯有如實質,身形淵停嶽峙,一手握拳橫檔胸前,一手戟指發狂的大象,端的是神威凜凜,乍一看有如金剛怒目,仔細瞧又好似護法韋陀下凡。
於是這一幕就像電影中的定格鏡頭,永遠留在了萬曆皇帝和文武羣臣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