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章 常例
第二天一大早,秦林先穿着醫館弟子的舊藍布直裰去見李時珍、李建方和龐憲,說了答應石韋去錦衣衛任職的事情,請太師父和兩位先生原諒弟子擅自做主,今後要去百戶衙門按時點卯,就不能在醫館學習了。
李時珍扯着鬍子笑道:“秦世侄孫,老夫早知你對醫道一知半解,青黛已對我說了,補習這麼久你連一部和劑局方都還沒掌握,哈哈,恐怕不是我輩杏林中人吶!倒是去做錦衣衛嘛,畢竟天子親軍,堂堂正正的出身,也可告慰令祖在天之靈了。”
饒是秦林臉皮厚比城牆,此時也忍不住老臉發紅——青黛來補習的時候,這傢伙的心思都沒放書本上,成天想盡辦法調戲人家孫女了,被李時珍一語道破,還真不好意思啊。
中醫學習最重經驗積累,沒得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夫根本不可能有什麼成就,所以老中醫總是比新手吃香。
秦林只學了個把月,李時珍當然不指望他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相比行醫,錦衣衛的前途還要好得多。
“秦世侄孫,你在錦衣衛奉職,可要牢記忠孝仁義,以黃連祖爲前車之鑑,萬萬不要仗勢欺人……”李時珍又擺出太世叔的架子,長篇大論的進行思想教育,足足說了一柱香的時間,才意猶未盡的道:“當然,你天性善良、勇於承當,老夫是信得過的。”
秦林;俺滴神吶,既然信得過,您老人家還巴拉巴拉這麼大一段?
想了想,秦林試探道:“世侄孫既然不在醫館學習了,繼續住在醫館裡面似乎有些不大方便……”
李建方聽了,立刻面露喜色;龐憲微有挽留之意,想到秦林不再是醫館弟子了,倒也沒有理由讓他留下來。
“胡說!”李時珍把鬍子吹得老高,眼睛一瞪:“就算不是我醫館的弟子了,可你爺爺是老夫知交好友,你這輩子都得叫老夫一聲太世叔,令祖既然過世,老夫就得替他管教、照顧你,老夫要叫世侄孫住在家裡,誰管得着?”
李建方急得直跺腳,心說好不容易這小兔崽子自己說要走,父親大人你就順勢答應了唄,偏要留他下來,將來要是青黛……
但是,李時珍目光有意無意的往這三兒子臉上掃來,李建方心下一凜,猶豫着要不要冒觸怒父親的風險開口讓秦林搬走。
孰料秦林等李時珍話一出口,馬上就坡下驢,恭恭敬敬的道:“長者美意,不敢推辭,世侄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好,”李時珍微笑着點點頭:“你今天是頭次上衙門,不要去晚了讓人笑話。”
秦林告辭離開,悄悄朝李建方豎了豎中指:想把爺趕出醫館?沒門!
回到宿舍換了全套錦衣衛官服,戴上無腳烏紗帽,穿上飛魚服,腰繫鸞帶、挎繡春刀、掛黃楊木腰牌,足瞪白底皁靴,取銅鏡照照,頗有幾分英武之氣,秦林小小的得意了一把。
現在爺是錦衣校尉,天子親軍了!
諸位師兄弟也起來早讀了,在他們羨慕嫉妒恨交織的目光注視下,在青黛頗爲欣賞的微笑中,秦大校尉雄糾糾氣昂昂擺足了譜兒走出醫館,準備迎接大姑娘小媳婦隔壁二大爺對門三叔婆爲主的忠誠粉絲的尖叫。
尖叫是有了,不過是南市那些小販拉長了聲音喊:“快跑啊,緹騎來啦,抄傢伙閃人~~”然後,賣湯圓、粉團、抄手、燒餅的小販們展現出極強的短跑能力,一個個抄起攤兒撒丫子開溜,速度和後世的同行們逃脫城管追捕時相差無幾。
秦林如果戴了眼鏡,一定嘩啦啦掉地上粉碎了:什麼是杯具?從高高的雲端跌落萬丈深淵,這就是華麗麗滴杯具啊!
“喂喂,我不是來收市容費,咳咳錯了,我不是收~常~例~錢~的!”秦林拖長了聲音喊道。
混亂的狀態稍微得到了好轉,有人開始仔細打量這位不太熟悉的新錦衣校尉。
“哎呀這不是秦小哥嗎?”豆腐西施佈滿皺紋的臉笑得像菊花,招呼衆人道:“他是醫館李神醫的弟子,兩次叫黃連祖那壞蛋吃了虧,是個好人吶!”
身材可與水桶比美的湯圓大嬸恍然大悟:“啊,想起來了,就是他說黃壞水得了花柳病。”
滿臉雀斑的燒餅姑娘也投來了火辣辣的眼神,“真厲害呀,那天在江堤上,嘖嘖,帥呆了!不知道他有沒有定下親事……”說着就用火鉗夾起幾塊芝麻燒餅,柔情蜜意的走了過來。
秦林仰天長嘆:果然男人苦男人累男人也需要安慰!我閃先!
然後這廝就以超越人類極限的速度抱頭鼠竄,身後留下一串殘影。
呀!雀斑姑娘吃這一嚇,燒餅掉在了泥中,從此便在南市的小販中口耳相傳,留下一段膾炙人口的傳說:三塊燒餅的悲劇——雀斑姑娘與錦衣校尉不得不說的故事。
石韋的宅院和百戶所衙門是前後套的格局,前邊院子有個小小的演武場,兩側是廂房,正中間官廳,後面進去則是石韋一家人居住的院子。
相對於地方衛所兵的紀律鬆懈、軍備廢弛,直屬中央朝廷的錦衣衛要好得多,不過點卯的時間也從原本的正卯(6點鐘)延後到了辰時末(九點整)。
人倒是來得挺齊,除了黃連祖這個掛名的總旗沒來,總旗陳四海和十名小旗,一百名正軍都來了,三五成羣的談笑着,見秦林來了,都十分熱情的和他打招呼。
這時候文貴武賤,雖然錦衣衛不同於尋常武官,這些駐外省的普通校尉社會地位也只比平民百姓稍高,比起士林中人就差了一等。
秦林拒絕刑名師爺的邀請,卻自願投充錦衣衛,恰是替校尉們大大長臉了,他們想到從此以後可以和別人吹牛,說“你瞧不起錦衣校尉?秦某人甘願當個校尉,都不做知州大老爺的刑名師爺呢”,豈不是臉上生光?
今天見了面,校尉們更是高興,秦林身上竟沒有一點儒門士子的酸腐氣,和衆人談笑風生,說起酒啊賭啊這些話題也頭頭是道,登時被衆校尉視爲同道中人。
“石大人來了!”
不知是誰叫了聲,錦衣衛們推着、笑着,不緊不慢的按班次站好——雖然慢點,畢竟最後是站整齊了的,這就已算得精兵了,換做衛所的老弱殘兵,再過半個時辰也不見得能站好呢。
石韋踱着四方步子從內堂走出來,目光往麾下衆弟兄中一掃,停在了秦林臉上:“呵,好個秦兄弟!天生就是穿這身飛魚服的,衆位弟兄看看,不是比以前那身藍布直裰神氣多了?”
“多謝石大人擡舉!”秦林抱拳道。
錦衣衛蘄州百戶所,有兩個總旗、十個小旗的編制,每名總旗管五個小旗,每個小旗管十名正軍。
黃連祖靠裙帶上位根基太淺,自己又不爭氣,所以只撥給他幾個軍餘,石韋自己領了五個小旗,另外五個小旗是陳四海統領。
秦林這種破案能手石韋自然要撥在自己麾下,與陳四海略一商議,石韋就宣佈秦林編在一個叫做韓飛廉的小旗手下。
今天並無別的事情,石韋勉勵秦林幾句,便宣佈解散了。
頂頭上司韓飛廉是個瘦長條子,秦林聽別的校尉說他一雙飛毛腿頗爲了得,雖然趕不上水滸裡的神行太保戴宗,相距也不遠了。
韓飛廉態度極其熱情,把秦林手臂一拉:“秦兄弟雖然蒙石大人撥在我這小旗裡面,其實是石大人要親自提攜的,難道俺還不明白這個道理,自高自大來混充頂頭上司?不過秦兄弟既然分撥在我這裡,照例的份子錢是不該少的,哈哈這就去我家拿……俺是個爽直人,說話直來直去,秦兄弟不要見怪!”
人家雖然熱情,可畢竟是上司,該做的姿態還是要做的,秦林便假作惶恐:“韓大人說哪裡話?標下既然分在您這裡,就該守上官下屬的名分。”
果然韓飛廉笑容更加燦爛了,嘴裡卻說和衆校尉向來都是兄弟相稱,定要秦林改口,不準叫大人卑職這套。
秦林暗笑,果然花花轎子人人擡,給別人面子別人纔給你面子。
韓飛廉說替秦林接風,本小旗的十名正軍都跟着去他家裡。
同樣是個宅院,比石韋那個小得多了,只有石韋的百戶所有官廳,小旗總旗沒有專門的辦公場所,如果有什麼事情都是把手下召集到自己家裡來說。
韓飛廉的院子裡已經有二十來個軍餘等着了,不像黃連祖手下僭越穿用飛魚服,這些人都按規定穿着紅色的普通軍服,大明朝最常見的鴛鴦戰袍。
見韓飛廉回來,軍餘中當頭兒的就把一隻小布包袱捧上來,同時念帳本,本月總共收到多少常例,某家酒樓是幾兩銀子,某家賭館又是幾貫銅錢。
算下來總有一百兩出頭銀子,其中二十兩交給百戶石韋,然後韓飛廉拿十兩,十名正軍每人三兩,軍餘們各分二兩。
常例畢竟是灰色收入,韓飛廉怕秦林誤解,向他解釋道:“戶部撥下來的軍餉本來就有折色,到咱們錦衣衛的經歷司又有個二八扣,經過千戶所的時候還要刮層油水,發到弟兄們手裡就只剩下二兩頭成色不足的銀子,若不靠這些軍餘找商人收點常例,咱們老婆孩子只好去喝風。”
秦林點點頭,初來乍到自當和光同塵,便從韓飛廉手中接過銀子,心說哥才當上錦衣衛,就有了灰色收入,雖然數目不多,好歹也沾上大明朝既得利益階層的邊兒了。
“現在比不得過去了,不少商人和各家王府、鎮國將軍府拉關係,不再交咱們常例,收入比去年減少了二十來兩,否則大家夥兒還能多分點,”韓飛廉說起來很有些憤懣,問秦林道:“對了,秦兄弟足智多謀,可有什麼辦法嗎?”
“我看,這事兒得打,那些人欺軟怕硬,是吃打不吃饒的,但打也要講個方法……”秦林想了想,有心和韓飛廉開個玩笑:“這麼着吧,讓軍餘弟兄們掌握好,打人的時候一定要做到讓對方臉上不見血、身上不見傷,周圍不見人,多半就不會出岔子。”
臉上不見血、身上不見傷、周圍不見人?韓飛廉思忖片刻,忽然一拍大腿:“着啊,就這麼辦!到底秦兄弟是讀書人,辦法就是好!”
秦林嘴巴張得可以囫圇吞下整隻雞蛋:我靠,這樣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