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4章 洪指揮的抉擇
等張居正下了三十二擡大轎,顧盼自雄的向朝房走來,張四維卻又換了副臉色,堆起比任何人都要真誠十倍的笑容,邁着小碎步搶上前去,長長一揖到地:“恭賀新禧!首輔太嶽先生春秋鼎盛,如今精神越發健旺,實乃我大明之福。四維衷心祝願太嶽先生輔弼大明聖天子至萬萬年!”
張居正一把將張四維扶起來,親熱的道:“你我同爲輔弼閣臣,何必如此拘禮?”
張四維極力表現他對首輔帝師的絕對服從,而張居正也樂於向文武百官展現自己對內閣的鐵腕控制。
張居正大步流星的走向朝房,張四維亦步亦趨,保持讓自己落後半個身位,恰到好處。
不知不覺間張四維的步伐便被前面那位偉岸的首輔帝師所影響、帶動,張居正的每一步都是輕描淡寫,卻又似乎力逾萬鈞,張四維也曾想保持自己的步幅和節奏,但只要稍微錯亂,他就像赤身露體行走在鬧市之中那麼難受。
唯獨和張居正保持一致,從步子跨出的長短、擡腳的高低直到邁步的節奏,才能夠安心,纔是他感覺最舒服的。
吏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尚書張學顏、禮部尚書潘晟、兵部尚書方逢時、工部尚書李幼滋、左都督掌錦衣衛事劉守有、都察院幾位副都御史僉都御史、六科給事中、蘄遼總督楊兆……大大小小的官員依着品級地位,決定着與張居正的距離,時時刻刻和首輔帝師保持着一致,如羣山朝拜太嶽。
張居正不會任何武功,單獨一人甚至手無縛雞之力,但他以山河社稷爲方寸、以文武百官爲鷹犬、以權謀城府爲干戈,如果論武功境界,恐怕早已到了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高深境界,不愧大明朝三百年第一名相。
秦林雖不甘人下,此時也不得不佩服這位“準老丈人”的厲害,他曾經會過白蓮教的多位長老,可這些在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一流高手,如果和張居正對面而立,很有可能他們根本連出手的勇氣都沒有!
此前秦林曾多次見過張居正,不過都是在相府之中、兒女相伴的情況下,見的是他身爲慈父的一面,此時此刻才真正見識到首輔帝師的赫赫威風:次輔亦步亦趨、百官似羣星之拱北斗,錦繡江山任我施展、爲天下蒼生興利除害……秦林心頭猛的一動,有個千百年來無數次在英雄豪傑耳畔迴響過的聲音提醒他:
大丈夫當如是也!
文武百官四面環繞的張居正,並沒有看見錦衣衛朝房門口的秦林,和匆匆迎上來的三輔申時行說笑幾句,三位輔臣便一同走進內閣朝房。
衆位官員這才轟然四散,有的回自己衙門的朝房,有的則四面交拜,藉着一年一度的大朝會和老朋友、老同年攀談。
錦衣都督劉守有身爲天子親軍,又在皇城之中,爲避嫌不好和別的官員太熱情的攀交情,送過張居正就回身,也和一衆親信的堂上官說說笑笑往錦衣衛朝房走,剛擡眼吧,就看見秦林和洪揚善站在門口。
劉都督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來,嘴角帶着玩味的笑容。
空氣好像突然變得凝重,諸位錦衣堂上官都似笑非笑的瞧着洪揚善——作爲劉都督的親信,他們很清楚這位長官將錦衣衛視爲自己的後院,絕對不容許外人染指,秦林一人倒也罷了,洪揚善的公開投靠,在劉守有看來無異於某種意義上的“背叛“。
“本都督聞得秦指揮頂風冒雪出城,鋸頭驗傷查明陳銘豪一案,實在是勞苦功高啊!”劉守有皮笑肉不笑的和秦林打着招呼。
劉都督的衆位親信堂上官聽了這話,肚子裡暗自好笑,和辦荊王府奪嫡大案、白蓮教江南謀叛案相比,小小大漢將軍涉嫌打死一個百姓,根本就是芝麻綠豆大的事情,誰還放在心上?就是前些曰子宮內書畫失竊一案,還能在太后、馮司禮面前露露臉,也比這案子大得多嘛!
劉守有哪壺不開提哪壺,擺明笑秦林在南鎮撫司任上無所作爲,拿着雞毛當令箭,去辦無關緊要的案子。
秦林拱拱手,一本正經的道:“大漢將軍雖然位卑職小,終究是本衙屬下的弟兄,下官既蒙都督賞識得掌南衙,就得秉公執法,既不能寬縱犯罪之人,亦不能冤枉無辜的本衛弟兄。遇到陳銘豪的案子,即便臨近年節,因下官職責所繫,爲了查明案情也只好辛苦一場了。”
秦林這番話說得義正詞嚴,劉守有臉上神色卻是不以爲然,搖搖頭:“秦指揮真是事必躬親啊!只是如果區區大漢將軍打死人的案子也要出動掌衙堂上官,咱錦衣衛的堂上官也實在太不值錢了些,哈哈!”
他是名臣子弟,起點高、心機深、手腕也厲害,這才做到錦衣都督;不過他從來沒有在基層幹過,所以對普通錦衣校尉、大漢將軍這些人,就打心眼裡有些瞧不起,更不會像秦林這樣,親自出馬、累死累活的替一個小小的大漢將軍洗冤。
那些錦衣堂上官臉上也都緊跟劉守有做出不屑的笑容,但也有幾個從校尉、小旗一路升起來的,神色稍微有些不自然。
秦林慧眼如炬,早將這些瞧在眼中,便也並不辯駁,臉上始終掛着雲淡風輕的笑容。
劉守有知道秦林這傢伙也是個渾身長刺的,偏偏這次他笑而不答,方纔的幾句話就如一拳打到棉花上面沒有迴應。
秦林前次打疼馮保這條大老虎,底下張鯨、劉守有、徐爵、陳應鳳等等大小豺狼狐狸就都把爪子收斂起來了,劉守有也不敢太過分,奈不何秦林,轉過臉又望着洪揚善,戲謔的笑道:“洪指揮,你在本衙二十年沉浮,前有高閣老賞識,這又遇到秦將軍提攜,一定要抓住機會,努力盡忠報國喲!”
衆位堂上官這次笑得更加明顯了,最近七八年,洪揚善在錦衣衛衙門裡頭就是個廢物,連掌權的千戶百戶都有些瞧他不起,還以爲跟着秦某人就能飛黃騰達?好叫你曉得,這錦衣衛現而今還姓劉呢!
洪揚善臉上神色變了幾變,看了看一臉戲謔的劉守有,又看了看古井不波的秦林,就在衆人以爲他要下矮樁、說軟話的時候,忽然把牙一咬,正色道:“劉都督說的是,下官忝爲南衙一員,必定盡心竭力替秦長官辦事,不敢有絲毫懈怠。”
衆官眼珠子嘩啦啦碎了一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還是那個見人就唯唯諾諾,隨時隨地都裝孫子,最多隻敢在不得志的千戶、百戶、鎮撫屬官面前擺老資格的洪揚善?他敢公然和劉都督硬抗?
劉守有的臉色黑得可怕,洪揚善只說了替秦長官辦事,卻沒有向劉都督效忠,話裡頭的意思,無異於公然挑戰。
誰給他這麼大的膽子?秦某人這麼快就開始拉起班底了?
劉守有心中驚疑不定。
洪揚善說出那句話之後,心底反而輕鬆了不少,身子朝左邊傾了傾,感覺上和秦林越發靠近了些。
哪怕是今天早晨趕到秦林家門口替他打燈籠的時候,洪揚善都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會當着劉都督的面,公然表態倒向秦林——雖然秦林給了他協掌南衙的權力,但劉守有執掌錦衣衛多年,樹大根深,洪揚善並沒有和他對抗的勇氣。
可現在不同了,秦林在次輔張四維面前仍然不亢不卑,隱有分庭抗禮之勢,給了看到這一幕的洪揚善莫大的信心,既然長官當着內閣次輔的面都敢亮招牌、樹杆子,洪揚善又爲什麼不敢當着劉守有明示態度?
“這七八年來,你劉都督可曾提拔過、關照過我洪某人?像條狗一樣使喚我,卻連光骨頭都不肯丟一根,我爲什麼不能倒向有知遇之恩的秦長官?”
洪揚善這樣想,也就這樣做。
豁出去了!
他站在秦林身側靠後一點的位置,看了看驚訝中帶着三分憤怒的劉守有,以及神色始終平和沖淡的秦林,心中了無畏懼。
“好、好,秦長官果然知人善任哪!”劉守有氣不打一處來——也許,更隱隱帶着幾分心寒。
還沒等他想好如何反擊,身後就有一個蒼老卻很洪亮的聲音響起:“劉都督,這位年輕小哥就是貴衙的秦將軍?哈哈,果然年輕有爲,替老夫的兵部解憂啊!”
劉守有回身一看,乃是兵部尚書方逢時,兵部侍郎曾省吾陪同着走過來,曾省吾笑眯眯的瞧着秦林,和方逢時說着什麼。
錦衣衛乃天子親軍,業務上配合東廠,故合成廠衛,行政上仍隸屬兵部管理,官員升遷、任免、銓敘,餉銀編冊等等事情都要兵部來辦理。
方逢時乃三朝老臣,常年參預兵事,與王崇古一起主持俺答封貢,又在大同等地屢敗南侵的蒙古部族,威望很高。
劉守有聽得方逢時贊秦林,不禁暗自心驚,忙笑道:“老尚書過獎了,本衛官校,盡皆赤膽忠心,可不是下官的功勞。”
秦林也拱手道:“下官見過方尚書、曾侍郎。”
曾省吾很熱情的朝他點頭微笑,方逢時嘖嘖連聲的讚歎:
“車營參將俞某人向來是個炮筒子,不服人的,都說秦將軍的掣電槍、迅雷槍極好,前曰又提了制火藥的新法,老夫聽曾侍郎說起,替咱們兵部解決槍械開支的仍是他,這纔過來看看,嘖嘖……真是少年英傑呀!劉都督,若不是他在你錦衣衛代掌南衙,老夫一定要搶過來大用的!”
劉守有陪着笑臉,心頭直髮苦,那些個心腹堂上官也尷尬得不行。
洪揚善則大大的出了口氣:看來,緊跟秦長官這步棋,是走得對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