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門口那站得像標槍的將士,遙遙看見秦林引衆打馬而來,像是不認識他們身穿的飛魚服似的,還在兩箭之遙,爲首的把總就將手中紅旗舉起,一聲令下,士兵們張弓搭箭,長槍遙遙斜指,兩邊山崗上影影綽綽也有人影晃動,早已戒備森嚴。
那把總準備停當,擡手高聲叫道:“轅門之前,不得馳馬衝突,來人下馬通名!”
陸遠志、牛大力見狀頓生詫異:錦衣衛乃天子親軍,隨便走到哪處軍營都是笑臉相迎,這俞某人領的京師車營竟如此相待,是什麼意思?
秦林也是第一次見了這種陣勢,和南京諸衛、浙兵大營的情形迥異,心下不免稍稍吃驚,但他早知道俞大猷治軍的名聲,想想也不覺爲怪了,跳下馬走了幾步,遠遠舉起腰牌道:“本官乃錦衣衛指揮僉事、代掌南衙秦林,這是本官的穿宮腰牌,請各位驗看。”
把總沒動,派了一名哨官過來驗看腰牌,那哨官又將秦林等打量一番,見所起的馬還烙着錦衣衛的標識,確實是錦衣衛的官校,這才取下腰間一面小小的綠旗兒,迎風揮了揮。
嚴守轅門的那位把總看見,把紅旗對空搖了三下,士兵們便解除戒備,重新頂着寒風站得溜直,山坡上影影綽綽的人影也消失不見。
秦林領着衆錦衣官校,牽着馬慢慢走到營門,那把總將抱拳行禮,身上鐵甲鏗然作響,嗓音如金石交擊:“恕標下甲冑在身不能全禮,請問長官此來,所爲何事?”
“俞將軍治軍果然嚴整啊,真不愧周亞夫再世,貴營也着實精悍……”秦林笑嘻嘻的讚了幾句,卻見那把總不爲所動,臉上笑容都沒得幾分,咱們秦長官不禁有些尷尬,就直說道:“爲着貴營俞將軍監禁的幾名軍士,涉及我錦衣衛大漢將軍陳銘豪毆人致死一案,本官特來貴營,提那幾名軍士問話。”
秦林話音剛落,守門的軍士就皺起眉頭,神情中流露出幾分敵意。
把總稍稍想了想,就冷冰冰的道:“好叫長官曉得,我家將軍忙着整軍,怕是沒空見客。標下這就進去替您通報,見與不見還看將軍怎麼說。”
說罷,把總轉身就往營內走去。
等了半晌不見他出來,錦衣校尉們被風吹得直跺腳,守門的軍士卻瞧着他們呵呵冷笑。
陸遠志把秦林拉到一邊,嘀嘀咕咕的抱怨:“秦哥,那俞某人着實可惡,叫咱們站在這裡吃風,卻不是故意拿大嗎?他一個小小京營參將,派頭都快趕上大元帥了!”
秦林在錦衣衛密檔裡頭看過俞大猷生平,笑道:“這老兒一生倔強,七次蒙冤受屈、四次貶官奪蔭、一次含冤入獄,都是吃了這個虧,他連總督、尚書都敢得罪,哪裡在乎再多咱們幾個?不過他治軍果真了得,你看這營盤、這軍容,嘖嘖,了不起!”
俞大猷抗倭立過大功,卻因性子忠直火辣不容於人,一輩子蹉跎坎坷,時而受重用,名聲顯赫,時而受貶責,淪爲囚徒,抗倭立下赫赫戰功,多早就升了正二品的都督僉事,現在七十多歲了還在做個小小車營參將,好多比他資歷淺、功勞小的武將反而比他的官做得大,真叫人扼腕嗟嘆。
陸遠志在南京,也在茶樓酒肆聽了好多俞大猷破倭寇的段子,曉得他是個有功於國的大將,聽秦林一說,這營門口的些許冷遇立馬釋然,反替俞大猷嘆息起來。
又等了好一陣子,把總才從營內出來,**的道:“秦長官,我家將軍忙於營務,暫時沒空見您,那幾位軍士干犯軍法,一時間也不好放出相見。”
秦林從他和守門軍士的態度上已猜到原委,沉吟着道:“這位把總老兄,想必你有些誤會,我等並不是替薊遼總督楊府出頭的,實是有事要問那幾位當時在場的軍士。”
把總冷笑連連,顯然並不相信,都知道陳銘豪只是個無權無勢的大漢將軍,家裡如何能請動一位錦衣衛掌南衙的堂上官來替他出頭辦案?而薊遼總督楊兆就不同了,說是他府上搬出來壓制軍戶的,那還差不多。
“你這人怎麼不知好歹?”陸遠志惱火了,怒道:“我家秦長官審陰斷陽、明察秋毫,這是爲了查清案情纔來提人,隨便換了哪個,會在臘月二十九,頂着北風跑到你們這鬼地方來?”
可把總早已先入爲主,怎麼着也不肯相信會有錦衣堂上官頂風冒雪,就爲查清一位小小的大漢將軍涉及的普通命案,在除夕前一天跑到離城這麼遠的地方。
秦林一時間也無可奈何,他在南方辦的案多,換了北方則名聲不顯,看樣子這些軍士並不知道他的名聲。
忽然靈機一動,秦林笑嘻嘻的摸了摸下巴,對那把總道:“請回復你家將軍,掣電槍還有一處可以改進,火藥可以不需要臨時混合,也不容易受潮,若是他有興趣,便請出來相見。”
把總睜大眼睛,極爲詫異的看了看秦林,終究還是將信將疑的進去了。
這次快得多,轉眼就看見好幾人從中軍帳急匆匆的走出來,爲首的一員老將幾乎是小跑了,只見他鬚眉皓然,膚色如鐵而臉頰泛着紅光,雖年過古稀,雙目依然精光湛然,身量也頗爲高大,穿着一領舊戰袍,如此寒天也外罩鐵甲、頭戴鐵盔,大步流星的走來。
這就是大名鼎鼎,與戚繼光並稱俞龍戚虎的大明名將俞大猷了。
剛纔那把總和幾名中軍官小跑着跟在主將後面,守營門的這些個兵士更是揉了揉眼睛:咱們這位主將,就算再大的官兒到了,也是氣度雍容、不亢不卑,誰曾見過他這麼一路跑着來迎接?
俞大猷前倨後恭,老遠就極其熱切的問:“秦長官是哪位?真有法子改進火藥麼?”
這老將果然須得如此才能請動,秦林嘻嘻的笑,衝着他拱拱手:“俞將軍,下官錦衣衛南鎮撫司秦林,貴營新近所用的掣電槍、迅雷槍,是家嶽魏國公呈上朝廷,下官在這裡頭也有點一孔之見。”
俞大猷曉得新式槍械是南京魏國公徐邦瑞呈獻朝廷的,聽秦林說是魏國公女婿,登時對他能改進火藥的說法信了七分,走出來一把就抓住他的手,熱情至極:“來來來,秦長官裡頭請,咳咳咳,剛纔本將不知道是你,怠慢了,實在對不住!”
陸遠志和親兵校尉們見狀,忍不住肚子裡好笑,心道俞大猷倒也老實直爽得可愛,直說剛纔是故意不見,這會兒知道秦長官對新式槍械有研究,所以忙不迭出來相迎。
秦林卻直叫苦,這俞老兒年過古稀,手上勁道卻大得嚇人,怕不輸於天生神力的牛大力,拉着他手腕,就像一道鐵箍箍住,骨頭都快被他捏斷了,忍不住苦笑道:
“俞將軍,火藥的事可以慢慢說,您再加把勁兒,下官的手就先斷啦!”
俞大猷面色一紅,趕緊鬆手,不好意思的道:“對不住,對不住,本將少年時負氣任俠,學了幾手三腳貓的功夫,手上勁道大了,叫秦長官見笑。”
何止三腳貓的功夫?他早年師從精通荊楚長劍的同安南少林高手李良欽學劍術和騎射,劍術大成之後號爲天下第一,跨馬而騎,引弓飛矢,達中的境界。
當年少林寺名震江湖,俞大猷一人一劍上少林,擊敗達摩堂、羅漢堂數十位高手,令少林衆僧甘拜下風,反向他請教劍術,俞大猷便撰寫《劍經》,向少林僧傳授剛柔、陰陽、攻守、動靜、審勢等法。
江湖有言“天下武功出少林”,俞大猷竟能以一人一劍叫少林數十位高手甘拜下風,這劍術之厲害已是當世第一。
秦林早就聽說俞大猷劍術天下無敵,又聽他說起“三腳貓”的功夫,忽然心中一動。
入了將軍虎帳,賓主落座,茶還沒喝上兩口,俞大猷就急匆匆的請教火藥改進之法。
秦林便將溼法火藥的製造方法說了一遍。
魏國公呈給朝廷的,主要是槍械改進和用於擊發的火皮,後來秦林突然想起溼法火藥——他辦過一起私造槍支的案件,那案犯就是用這辦法搞的火藥。
普通的粉末火藥,硫磺硝石等物混合好之後,運輸路程一長,顛簸起來,較重的硝石就落到了下面,較輕的木炭到了上面,使用時還得搖勻,一點不方便,還容易受潮。
溼法火藥就是把各種粉末混到水裡,像揉麪團一樣混合均勻,然後篩成大小一樣的顆粒,最後曬乾,這樣每小粒火藥裡頭硫磺硝石木炭都是均勻的,且牢牢粘和在一起,不會因運輸過程而上下分層。
且顆粒狀的火藥,比粉末狀的火藥更能抵抗潮溼。
這個製作方法很簡單,軍中使用起來一點也不麻煩,卻能解決實際問題。
“嗨呀,原來有這麼簡單的好辦法!咳咳咳……”俞大猷一拍大腿,高興得連聲咳嗽:“好吧,其實本將就是擔心楊府仗勢欺人,便借禁閉爲名把幾名軍士保護起來,秦長官要問,便問吧,咳咳,只是不要把他們捉走。”
秦林笑眯眯的拱拱手:“多謝。另外,下官還有一事相請,要勞煩俞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