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秦林問雨花臺兇案的情況,一路上倒是徐辛夷搶着追問漕銀失竊案的偵破經過。
秦林說到與金櫻姬、五峰海商交回漕銀的時候,徐大小姐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能生出翅膀飛到海上去,將那妖里妖氣的女人一口咬死。
秦林莫不着頭腦,眨了眨眼睛:“耶,徐小姐你好像對金櫻姬有些成見?”
“沒什麼、沒什麼,”徐辛夷打着哈哈,香腮抽動兩下,咬牙切齒的道:“我怎麼可能對她有成見?這個奸詐狡猾、卑鄙無恥、下流齷齪……的女人,我纔不認識她哩!”
滔天殺意自徐大小姐身後直衝雲霄,風雲變色,草木含悲——這還叫沒有成見?簡直就是比東海還深的怨念啊!
秦林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下定決心永遠不要讓金櫻姬和徐辛夷見面,另外下次看見金櫻姬,倒要問問她怎麼得罪了徐大小姐。
出了聚寶門,快要到雨花臺了,徐辛夷這纔想起今天的正題,便說出她所知的案情。
魏國公府這位大小姐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圍獵、比武、賽馬和破案,其中破案還排在最前面。魏國公府富甲金陵,又有父兄寵愛,徐辛夷有的是錢,便買通了上元、江寧兩縣和應天府的捕快衙役,不論哪兒發生大案奇案都有人搶着來告訴她,所以南京城內外一有重案發生,她總是比旁人先得到消息。
這次雨花臺就發生了姦殺重案,那衙役急着來徐辛夷這兒領賞,只說了雨花臺的樹林邊發現一具裸身女屍,其餘的事情他也不清楚。
“等到了現場,就什麼都清楚啦!”徐辛夷爽朗的笑着,一提繮繩,照夜玉獅子長嘶着飛跑。
秦林回南京就坐了那匹踏雪烏騅,“哈,敢超車?”他也打馬疾馳追上去。
徐辛夷回頭做了個鬼臉,呵呵笑着連連加鞭。
白馬紅衣的徐辛夷在前,騎黑馬穿明黃色飛魚服的秦林在後,兩騎追風逐電般馳向雨花臺,路人見之無不目眩神搖。
開封府尹王世貞正排開人馬沿着官道往雨花臺去,前頭衙役鳴鑼開道,壯班扛着肅靜、迴避的虎頭牌和八面官銜牌子,四名轎伕擡着綠呢大轎大步流星的飛跑,王世貞尚且在轎子裡面不住嘴的催促。
比起王本固、耿定向和那些清流言官,王世貞這個文壇盟主倒要務實得多,久歷官場,富有從中樞到地方的爲官經驗,別的不提,每次轄區發生人命案子他都跑得極快,總能儘早趕到。
不過這一次他只能屈居亞軍了。
後面踢踏踢踏的馬蹄聲響,照夜玉獅子頸下一串金鈴鐺發出叮鈴鈴的聲音,韻味獨特,應天府的衙役隊伍就趕緊朝官道兩邊讓——聽到這獨一無二的金鈴聲就知道是徐大小姐來了。
王世貞掀開綠呢暖轎的窗簾,探出頭去想打個照面,忽的眼前一花,腦袋一涼。一陣狂風颳過去,紅衣白馬的徐辛夷早已跑到前面去了。
照夜玉獅子跑得極快,颳起的風趁着西北風的勢頭,登時把王世貞的烏紗帽吹落在地。
看老爺光着頭、吹鬍子瞪眼的樣兒,衙役們想笑又不敢笑,有個老成些的衙役趕緊獻殷勤,替他撿起來重新戴回頭上。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王世貞嘴裡嘀咕,黑着張臉,無可奈何。
突然眼前又一花,黃衣黑馬停在轎前,再看馬背上的騎手不是秦林還能是誰?
這位錦衣衛副千戶不像審案時那麼冷若冰霜,而是笑容可掬,朝着王世貞拱手賠禮:“下官不合與徐大小姐在此賽馬,驚了王老先生大駕,有罪、有罪!”
人家給面子,王世貞也極其識趣,連聲道不敢不敢,笑着讓秦林打馬先走。
待秦林騎着踏雪烏騅跑遠,王世貞才捋着山羊鬍子連連頷首,微笑着自言自語:“此人少年得志,難得的是沒有半分驕矜之氣,心如淵海而容百川,氣若山嶽而立千仞,嗣後必成大器!”
雨花臺歷史悠久,自戰國時候越王勾踐築“越城”起,雨花臺一帶就成爲江南登高攬勝之佳地。三國時,因崗上遍佈五彩斑斕的石子,又稱石子崗、瑪瑙崗、聚寶山。傳說南朝梁武帝時期,佛教盛行,有位高僧雲光法師在此設壇講經,感動上蒼,落花如雨,雨花臺由此得名。
徐辛夷、秦林一前一後到了雨花臺,秦林看見這裡地面上果然鋪着許多五彩繽紛的雨花石,映着陽光幻出絢麗的色彩——這是後世遊客見不到的,因爲到清末就被人挖完了。
順時針繞了半圈到後面小樹林,就看見應天府總捕頭白浩已經和幾名衙役等在這裡了,另有幾名文不文武不武官不官商不商的爺們,看樣子就是本地的鄉約、地保。
旁邊葦蓆底下伸出兩隻蒼白的腳在外邊,想必就是屍身了;又有二十幾個拿着鋤頭扁擔的鄉農將四五個人圍在當中,人頭攢動看不大清楚相貌。
“秦兄弟,徐姑奶奶,你們可來啦!”有人扯着破鑼嗓子跳着腳叫,聲如牛吼:“這羣賊廝鳥非說是俺殺的人,可不冤枉的緊?快快快,秦兄弟替俺分辯分辯!”
秦林定睛細看,這跳着腳的傢伙居然是小侯爺常胤緒!
只見南京城中有名的呆霸王,穿了身大團金花的玄色袍子,外面罩着狐狸皮襖子,頭上戴着貂皮帽子,腳下穿着翻毛靴子,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毛絨絨的一團,賽如深山老林裡面跑出來的野人。
剛纔常胤緒睜着怪眼,臉紅脖子粗,指手畫腳的和衆鄉農爭辯,他腰上還是挎着九環厚背砍山刀,幾名家將護在身邊,都帶着兵器,全是精壯漢子,眼中兇悍之氣一看就是戰場死人堆裡打過滾的。
秦林見狀便點了點頭,心道這常小侯爺雖然爲人粗魯霸道了點,卻沒有和鄉農們打起來,倒也不是一味欺壓百姓的紈絝子弟。
衆鄉農見有錦衣衛官兒來了,出於對緹騎本能的敬畏,便把圈子散開了些,但聽到常胤緒和秦林認識,就又騷動起來。
徐辛夷卻是幸災樂禍,用馬鞭指着常胤緒鼻子,沒心沒肺的笑着:“哈哈,小常你也有今天!放心吧,要是你做的案子,本小姐一定捉你回去坐牢、殺頭!”
鄉農們一聽,原來徐大小姐和常小侯爺不對付,那就不大會偏幫他了,倒也放了心,齊聲贊大小姐秉公斷案,實是不折不扣的女青天。
徐辛夷大樂,常胤緒則哭喪着臉,拍着大腿抱怨:“俺儀表堂堂,血性男兒,徐姑奶奶你也不看看,俺哪兒像什麼採花賊?”
徐辛夷跳下馬,把常胤緒看了一圈,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最後正兒八經的連連點頭:“像,你丫就活脫脫的採花賊!還是粗鄙下流無恥齷齪的那種!”
但見小侯爺常胤緒黑津津油光光的一張大餅臉,兩隻小眼睛眯起來總覺得打着什麼壞主意,身材粗短孔武有力,穿着打扮又實在缺乏品味,腰間還掛着柄搞笑的九環厚背砍山刀——總之,這傢伙根本就是投錯了胎的山賊,還是愛搶別人家眷做壓寨夫人的那種!
秦林都忍不住捧腹大笑:“常小侯爺啊,採花賊有甜言蜜語欺騙閨閣少女的,有用蒙汗藥的,亦有霸王硬上弓的,你老兄不僅像採花賊,還特別像最後那一種!”
常胤緒睜着眼睛,腮幫子一股一股的活像只大蛤蟆,對秦林、徐辛夷兩個傢伙,他已無話可說。
倒是徐辛夷聽到秦林說出“霸王硬上弓”幾個字,芳心忽然畢剝一跳,暗自思忖:他莫不是已經知道了?金櫻姬那臭丫頭,不會把那晚的事兒告訴他吧?
仔細觀察,秦林臉上又沒有異狀,可憐英姿颯爽、光風霽月的徐大小姐,猜來猜去也沒個頭緒,最後把銀牙一咬,心頭髮狠:哼哼,要是這傢伙知道了,還敢故意裝傻,本小姐一定將他、將他……捆起來打屁股!
想像秦林被捆起來打屁股,連聲告饒說“大小姐饒命”的樣兒,徐辛夷又哧的一聲笑。
發花癡了?秦林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猛然從想象回到現實,自己的模樣落在秦林眼中,又不知道他到底曉不曉得那晚的事情……徐辛夷蜜色的臉蛋,忽然泛起了一陣迷人的嫣紅,趕緊跳下馬,心慌慌的不敢再看秦林。
總捕頭白浩走上來,朝秦林、徐辛夷抱拳施禮。
徐辛夷常到案件現場來,應天府的這些捕快早就習以爲常了,有時候緝拿飛賊、進剿強盜,應天府缺乏人手的話直接請她幫忙調兵助戰倒也方便,是以並不反感她的到來。
問起案情,白浩一五一十的介紹。
這雨花臺是金陵城外極其有名的勝地,從開春到入秋遊人如織,遇到天氣好的時候怕不有上萬人來踏青。
不過現在正值歲末隆冬,今年又特別寒冷,聚寶山上風大得能把人凍死,於是雨花臺上莫說遊人,就連鬼影子都看不到一隻。
發現屍首的人叫狗伢子,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黑黑瘦瘦的,兩隻的眼睛寫滿了驚慌,秦林和徐辛夷盤問的時候幾乎嚇得說不出話來,白浩連騙帶嚇的才把當時的情況又說了一遍。
原來狗伢子舅舅家在聚寶山底下的南城崗開客棧,他在客棧幫工做點雜活,昨晚上幾個住店的客人說起雨花臺外面有極好的雨花石,現在天寒地凍不想上去撿,若有好的賣,倒想買點。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狗伢子家裡窮,就想撿幾塊好看的雨花石賣錢。
雨花臺裡面是沒有雨花石的,好石頭都出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狗伢子就跑到小樹林邊上準備好好找一番。
孰料就在樹林邊上,他看見兩隻沒穿鞋的腳從枯草堆裡伸出來,當即就嚇了個半死,也不敢細看就跌跌撞撞的跑回去喊救命。
淳樸的鄉民們趕緊上山查看,半道上遇到常胤緒一行人正往底下走,當即把他們攔住不準離開,再上去一看,嘿,草叢裡面的陌生女子早就死得透透的啦!
衆鄉民立即派人通知鄉約、里長,飛奔去城裡報官,同時看住常胤緒等人,直到應天府總捕頭白浩、徐辛夷和秦林相繼趕來。
案情介紹完畢,秦林立刻提出了最重要的問題:“聚寶山上沒有發現別的人嗎?”
鄉民們互相看了看,推舉了一名三十多歲、面相憨厚的人出來,白浩介紹說是他叫董老大,是這裡的一個獵戶,在百姓中間很有點號召力。
董老大恭恭敬敬的回答:“回老爺的話,狗伢子下山報信,我們就怕出了事連累鄉親,所以叫了全村的後生把住各條山道,並沒有發現有別人。”
秦林點點頭,這話確實不假,大明朝可不像後世,一旦發生人命官司,左鄰右舍和見證人都要被衙役捉起來勘問,州、縣審判倒也罷了,弄到各省按察使司,乃至京控,這些倒黴蛋還要陪着進省城、京城打官司,又賠錢又賠時間。
這種裡甲互保制度是低技術水平下維持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最有效手段,相當於後世的羣防羣治吧,老百姓害怕被連累,非但不敢窩藏罪犯,一發現案情就趕緊上官府首告,主動性實在比後世強了不知多少倍。
像董老大等人得知發生人命案子,立刻報官、組織人手封鎖山路,正是大明子民遇到這種事情之後最普通最正常的反應。
不過這樣一來,常胤緒的嫌疑就直線上升啊。
秦林看了看他,問道:“天寒地凍的,你爲什麼要到雨花臺來?”
常胤緒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俺聽說能找到紅色同心圖案的雨花石,那個姻緣就可以……嘿嘿,所以俺急着上山找找,看能不能送塊給高小姐。”
又是個來找雨花石的!秦林心頭有點犯嘀咕。
“那麼,狗伢子來的時候爲什麼沒看到你呢?”徐辛夷公事公辦的問着,忽然杏核眼一亮,戟指道:“莫非,你那時就在這裡,行兇殺人?!”
常胤緒退了一步,拍着手叫苦:“俺的姑奶奶誒,你別冤枉人啊!俺在雨花臺上撿石頭,咋知道這樹林邊的事兒?”
噗!秦林一口噴了出來,你丫的跑雨花臺上撿石頭,有創意!你那叫偷石頭好不好?就因爲你這號人多了,鑲了滿地的雨花石纔會一顆不剩啊。
說話間徐辛夷手下衆女兵、王世貞和應天府衙役、陸胖子等錦衣校尉相繼趕到。
秦林從盤問中沒有得到有效的線索,那麼就得進入檢驗屍體的程序了。
應天府的仵作上去揭開草蓆,人們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驚呼,因爲那具女屍全身上下一絲不掛!
她年紀十八歲上下,瓜子臉,挺秀的鼻樑,頭髮烏黑,面容清麗,身段也勻稱優美,纏了瘦瘦的腳,生前定是位相當美麗動人的女子。
只可惜現在她失去血色的肌膚呈現死亡特有的灰白,原本像鮮花一樣柔嫩紅潤的脣瓣變成了可怕的淡青白色,睜開的雙眼沒有了生命的活力,變得空洞嚇人,僵硬的體態也提醒人們她早已不在人世,肌膚上佈滿了青紫的瘀傷和掐痕,彷彿在述說着生前遭遇的不幸……
更可怕的是,她本來稱得上秀麗的臉龐,浮現出一個詭異莫名的笑容!
嘶——人們倒抽一口涼氣,這位可憐的女子,究竟在生前遭遇了什麼,纔會變得遍體鱗傷?在死亡降臨的一瞬間,她是否感覺到了求之不得的解脫,從而浮現出最後的笑靨?
在一個寒冷的冬日,本應如鮮花般盛開的生命黯然凋謝,誰是摧殘她的罪魁禍首?
“有沒有誰認識死者?”秦林問道。
沒有人回答。
秦林皺起了眉頭,在這個時代大戶人家的未婚女子是不怎麼肯出門的,張居正如此蔑視禮法,連父母喪期都不肯回家丁憂,張紫萱出門都穿男裝,時不時還把臉兒塗黃、眉頭刷亂叫別人認不出來,青黛更是一年中除了陪李時珍上山採藥之外出不了幾次門,端午節出去逛逛就歡天喜地。
恐怕只有徐辛夷這種天不怕地不怕又被父母縱容的怪物,纔會滿街亂跑吧!
那麼,一個沒人認識的單身女子,突然赤身裸體的死在野外,未免太匪夷所思……
“不對頭啊,”陸胖子揉搓着肥臉,一腦門的問號:“這女子光溜溜的死在地上,她的衣服呢?現在多冷啊,沒有衣服只怕活不了半天吧。”
徐辛夷也附到秦林耳邊,低聲道:“恐怕有問題!秦林你說,就算是被別人殺掉,爲什麼衣服都沒有呢?誰殺了人還要把衣服剝掉?”
秦林笑笑,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有,也許真就是心理變態的罪犯作案呢,這也說不準。
他眯起了眼睛,聲色俱厲的下達命令:“韓飛廉,牛大力,你們帶弟兄們配合應天府的衙役弟兄,去後面這片小樹林搜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衣服——這直接關係到此地是否第一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