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章 千鈞一髮

191章 千鈞一髮

191章 千鈞一髮

漕運總兵官平江伯陳王謨的行轅兵營是向大鹽商借的一座大莊園,臨時設置的簽押房後面有座裝飾十分漂亮的‘花’廳,非止雕樑畫棟,還陳設着珊瑚樹、貝殼鑲珍珠‘插’屏和渾然天成的璞‘玉’,鏤空的雕‘花’窗子貼着金箔,紙醉金‘迷’。

不過,時值隆冬天氣,室內沒有升起紅紅的炭火,窗格也沒有遮上絲棉簾子,北風從雕‘花’窗子的空‘洞’處肆無忌憚的吹進室內,‘花’廳之中冷如冰窟,廳上坐着的漕幫各位總商就如同受刑一樣了。

“阿嚏”一位鼻子凍得通紅的漕商打了個噴嚏,嘟嘟囔囔的抱怨:“陳伯爺把咱們拘在這裡,飯不讓吃,連熱茶也沒有,在這麼下去,遲早把老命送掉”

另一位兩隻手籠在袖子裡面抱着膀子直哆嗦的老掌櫃,聞言長長的嘆了口氣:“唉,咱們還只是被拘着,飯雖沒有,還給兩隻幹饅頭,缺了熱茶,還有口涼水喝,這已是不錯的了,想田總甲被提着過堂,還不曉得怎生苦楚呢。”

養尊處優的漕幫總商們,幾時受過這般折磨?一個個唉聲嘆氣的,但商人天生對達官顯貴的畏懼,又讓他們不敢大聲抱怨陳王謨。

忽然聽到外面的凌‘亂’的腳步聲,總商們都心急火燎的涌向‘門’口:“田總甲過堂回來了”

‘門’被打開,幾名如狼似虎的親兵推着田七爺往裡面一摜,又把‘門’關上了。

田七爺早不復在漕幫總舵時又威風又氣派的樣子,他的頭髮‘亂’糟糟的像‘雞’窩,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嘴‘脣’乾裂起了口子,臉上還帶着淤青,質地上乘的天青‘色’絲棉長袍也被扯破了一大片,飄飄‘蕩’‘蕩’的耷拉着。

雖然沒有真正受刑,但陳王謨手底下那些親兵可不是吃素的,田七爺受的皮‘肉’之苦也就不少了。

都曉得田七爺是爲了大家夥兒吃苦的,紅鼻子漕商趕緊搶上一步把他扶着,抱怨道:“還有天理嗎?分明是白蓮教盜了漕銀,偏要勒‘逼’着咱們賠補,還打人……”

‘門’外傳來親兵的鬨笑聲:“這還沒動刑呢再過兩天大刑伺候,看你們這羣賊骨頭熬不熬得過?”

總商們聽到這話,都是渾身打哆嗦,他們平時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入則妻妾環伺、出則肩輿代步,從來沒吃過什麼苦頭,此時飢寒便已覺苦不堪言,真動了大刑那是鐵定要命的呀

幾個漕商扶着田七爺坐下,另外的人面面相覷都有驚恐之‘色’,終於有個白白胖胖的漕商熬不過了,帶着哭腔道:

“諸位,咱們是胳膊拎不過大‘腿’,看來陳伯爺是鐵了心要‘逼’死咱們啦現在小弟又冷又餓,再熬半天就算不打也先凍死了,沒奈何,大家夥兒就認了這筆漕銀,回去典屋賣地、幫中上上下下都出點,好歹先救命罷”

此議一出,倒也有幾個人贊同,這些總商平日裡一‘毛’不拔、慳吝得很,但現在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小命被陳王謨捏着,就算借債也得湊齊那筆銀子啊

“不、不可,絕對不可”田七爺坐着休息了一會兒,忽然大聲叫起來:“銀子好賠,罪名難當就算咱們傾家‘蕩’產賠補了五十萬漕銀,這罪名哪個來認?”

總商們默然不語,正如田七爺說的,陳王謨拿到銀子之後,朝廷再問“白蓮教反賊在哪兒”,他又把誰‘交’上去?漕幫只要肯認賠銀子,這件事就成了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啦

現在不賠銀子,被陳王謨餓死凍死打死也只是一條命,一家老小和財產尚可保全;賠銀子反而後患無窮,到時候栽上勾結白蓮教妖匪謀叛的罪名,殺頭抄家兒孫戍邊妻‘女’發配爲奴啊……

“老子寧願凍死”剛纔那白白胖胖的漕商,一屁股坐地上了。

總商們徹底打消了賠銀子換命的想法,決心和陳王謨耗下去,態度轉硬之後又不同了。

有人說和京城裡周都老爺是兒‘女’親家,前日已派家人送信過去,立刻就要上本揭參陳王謨;有人說第二個兒子是魯給事的同年,已請魯老爺轉託內閣大學士申時行,求他代爲說項。

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氣的田七爺,似乎已因爲剛纔那聲大吼耗盡了‘精’力,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裡頭正在嘿然冷笑:

京師離揚州多遠?平日裡利用周都老爺、魯給事這些關係唬唬州縣官兒,拉虎皮做大旗倒也罷了,現在這節骨眼上再派人去京師求援,這一來一回加上九卿廷議、六部扯皮、內閣票擬、司禮監披紅等等手續的時間,你們這些傻蛋全都凍成冰棍兒啦

要想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恐怕還得指望那位秦長官……

漕幫總商被陳王謨關押着追比贓銀,不過這位伯爺自己也不好過,他就在‘花’廳隔着座照壁的‘花’園外面,第二進廳上焦灼的踱着步子,‘精’神狀態比田七爺好不了多少。

底下揚州錦衣衛的丘百戶面帶憂‘色’,稟道:“……非但常州、鎮江等地傳報有白蓮教蠢動的跡象,就是揚州本地也風聲不對……事態嚴重,還請伯爺早下決斷”

錦衣衛派駐各地的百戶所、總旗、小旗絕非尸位素餐之輩,他們也掌握了老對頭白蓮教的不少線索,各種反常的跡象已經引起了注意,但是由於被陳王謨的舉動干擾了偵查方向,以及白蓮教的刻意誤導,他們並沒有從全局意義上把握住真實情況。

饒是如此,右副都御史、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李肱和中官欽差副使黃公公已十分驚訝,白師爺也張口結舌,顯得吃驚不小。

黃公公倒也罷了,他只是個派來督察漕銀案的太監,可李肱就完全不同了,一張臉兒白得發青——文督催、武督運,漕銀失竊主要是陳王謨的責任,所以他一直刻意置身事外;但現在已有白蓮教蠢動的跡象,他身上兼着鳳陽巡撫,轄區出了什麼岔子,朝廷就得爲他是問。

“陳伯爺,下官以爲白蓮教還需及早鎮壓,否則貽害無窮啊”李肱憂慮的抓着鬍鬚:“伯爺所帶的漕軍‘精’銳,以及下官的督標,都得做好準備。”

漕銀沒能追回,白蓮教又起蠢動,陳王謨一時間心如‘亂’麻,揮了揮手:“切勿驚慌,本官已經派了‘精’兵去常州、鎮江等運河沿線屯紮,萬無一失。”

就在此時,中軍官從外面一溜煙的跑進來,邊走邊滿臉氣憤的說:“還有王法嗎?連轅‘門’也敢衝,眼裡還有沒有我家伯爺?”

走到二廳前,他單膝跪下稟道:“啓稟伯爺,外面有一羣漕工,說是要請願陳情,差點兒把轅‘門’衝了,實是膽大妄爲之極”

陳王謨眼睛一瞪:“本帥的轅‘門’也敢衝嗎?他當本帥是州縣父母官兒?”

和普通文官不同,州縣官兒許百姓來擊鼓鳴冤,大堂審案也可以旁觀,但提督總兵官行的軍法,轅‘門’是衝不得的,動輒就要問罪殺頭。

白師爺也睜大了眼睛:“東翁,不好,這些漕工莫不是白蓮教煽動的?”

陳王謨是武將,聽到這話只是臉‘色’變了幾變,李肱就嚇慘了,絲棉袍子底下兩條麻桿‘腿’篩糠似的連抖直抖,黃公公更是嚇得渾身痠麻,差點兒就‘尿’了。

那中軍官趕緊稟報:“不是白蓮教,只是普通漕工,標下等喝止住了之後就跪在轅‘門’外頭喊冤,還舉着血書。”

聽到這羣人衝了轅‘門’只是跪在地下喊冤,衆位大員才鬆了口氣。

陳王謨把袖子一甩:“本官道是什麼人敢冒犯伯爺虎威,原來是羣無知無識的愚夫,只不過咱們並沒有爲難漕工,何以這些人竟衝進來喊冤叫屈,是何道理?”

中軍官出去打探,很快就又回來了,他手裡拿着一份摁了血手印的陳情書,遞給陳王謨看。

“胡扯本官什麼時候要‘逼’這些苦哈哈賠銀子了?明明是着落在那些總商身上”陳王謨氣憤的把血書丟在地上。

“恐怕是爲自家東主鳴冤吧”黃公公聽說不是白蓮教就回過神來,想起了秦林的囑託就再一次勸告:“伯爺總不該勒‘逼’漕幫退賠銀子,秦將軍不是去查了嗎?以咱家看,秦將軍是從不騙人的,這時候多半已將銀子找到了,伯爺又何必一個勁兒‘逼’着漕幫?”

白師爺立刻拱拱手,對陳王謨說:“黃公公所言有理,但東海茫茫無際,哪兒能有個準信兒?秦將軍再怎麼厲害,只怕也難以展開手腳。

東翁,學生素知漕幫殷富,五十萬銀子在他們其實算不得什麼,再加把勁兒,一定有人熬不住的。”

陳王謨點點頭,覺得這番話有道理,不管秦林多麼能幹,終究是虛幻,只有漕幫手裡頭的銀子是實打實的呀。

現在抓住了衆位總商,漕幫就算被捏在手中,要他圓他就得圓,要他扁他就得遍,這是實打實跑不掉的,不緊緊抓住反而去指望秦林,豈不是捨近求遠嗎?

事實上黃公公一直在勸他不要急躁,但京師的各種催辦文件仍然雪片般飛來,在白師爺的一再勸說下,陳王謨再一次把手伸向了漕幫,希望能用銀子填補窟窿,將功贖罪。

秦林料到了一切,唯一沒有料到的就是陳王謨的‘性’格,死道友不死貧道,既然他是這種心態,做出現在的舉動也就不足爲奇了。

轅‘門’外面的喧譁聲越來越大,陳王謨的眉頭也越皺越緊。

“東翁,這些人只怕是被漕幫總商挑唆來的吧?”白師爺拱拱手:“普通苦力害怕官府還來不及,怎麼會擅闖轅‘門’?以學生愚見,這些人就是被漕幫總商煽動的,來到這裡便是要製造聲勢,和伯爺您唱對臺戲。”

“本官的轅‘門’,當真是說闖就闖的嗎?”陳王謨怒氣勃發,現在總商們遲遲不肯退賠贓銀,還敢“指使”漕工來轅‘門’外大鬧,分明就不把他這個平江伯、漕運總兵官在眼裡。

泥薩也有三分火‘性’,何況陳王謨是統帥軍隊的總兵?

“傳我軍令,”陳王謨一聲令下:“把那些冒犯軍威、擅闖轅‘門’的人,都給我‘亂’棍打出去”

李肱點點頭,讚賞的道:“對這些無君無父的‘亂’民,就是要毫不客氣”

“可是……”黃公公想說什麼,但最終‘玉’言又止。

“萬萬不行”

聲音震得人們耳膜嗡嗡作響,定睛細看原來是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

剛纔出聲阻止的就是張懋修,他搶上幾步問着陳王謨:“負責查案的錦衣衛秦將軍已經說過,就這幾天便將銀子送回揚州府,陳伯爺爲何如此急躁?”

“不得無禮,”張敬修喝止弟弟,又溫言道:“伯爺屈着漕幫賠補銀兩,還要打人,傳揚出去恐怕不是什麼好事情,而且小可剛纔觀察過了,這羣請願陳情的漕工有很大可能是被蠱‘惑’的,一旦出了什麼事情,那就沒法挽救了。”

“什麼,被煽動,被白蓮教煽動嗎?”李肱失驚的睜大了眼睛,定了定神,繼而手往下一切:“對這等‘亂’民就是要狠狠打擊,壓下他們的囂張氣焰,否則國法廢弛、綱常不存,必定天下大‘亂’”

白師爺也湊到陳王謨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只見這位伯爺眼睛時而眯起,時而用手捋着鬍鬚,時而輕輕點頭。

陳王謨確實畏懼張家的權勢,但前天的廷寄裡面已經瞧出了苗頭,看樣子張居正爲避免保守派攻擊一條鞭法爲主的改革新政,似乎有意把責任全都推到漕運總兵官陳王謨身上,以轉移天下士紳的注意力。

所以現在陳王謨也不和張家兩兄弟客氣了,看看關押漕幫總商的‘花’廳,他越發焦躁,把袖子一甩,令箭‘抽’出去往地上一摔:“傳我軍令,把擅闖轅‘門’的人,通通‘亂’棍打出去”

一支令箭輕飄飄的還沒有二兩中,但它落在地上重於千鈞,陳王謨並不知道令箭從他手指縫中摔出之後,將會發生多麼可怕的後果。

行轅本是借的鹽商宅院,大‘門’對面和旁邊都有另外的民居,住着不少老百姓,但現在有兩座房屋裡面的主人都已不在,倒有幾名黑衣人躲藏在房中,他們都端着威力強大的勁弩,藉着室內的‘陰’暗隱藏身形,從開了一道縫的窗口觀察着對面的情形。

在轅‘門’內外,聚集的漕工已達數千人之多——本來跟着皮大哥過來陳情請願的窮弟兄只有二十來個,可他們從民居中走出來,一路上不停的有漕工兄弟問着加入了隊伍,等到了轅‘門’外面人數竟已達到千人以上,而他們頂着北風跪在轅‘門’,又不停的有窮苦漕工加入進來,像滾雪球一樣越聚越多。

相形之下,軍兵的數量就少得多了,轅‘門’這邊只有五十來個人,因爲小部分的兵丁派去三灣駐紮守衛剩餘的漕船,大部分比陳王謨派去運河沿線屯紮,‘逼’漕工恢復通航,留在行轅的士兵就不足原來的五分之一了,總數不會超過三百。

看到這樣的情形,幾個黑衣人雖然用黑布‘門’g着臉,嘴角已向上翹了起來,‘露’出了邪惡的微笑。

只要等會兒士兵和漕工起了衝突,哪怕只是普通的推搡,黑衣人都會‘射’出手中的箭矢,奪去幾名漕工和士兵的生命。

這時候,伏在漕工隊伍裡的內應就會叫喊起來,煽動漕工與士兵搏鬥,場面越‘亂’越好,會有更多的鮮血把這羣老實巴‘交’的漕工刺‘激’成紅了眼的瘋牛,然後他們會在帶領下衝進防守薄弱的兵營……

再往後漕運總兵官平江伯陳王謨、右副都御史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李肱和中官欽差副使黃公公等官,會非常湊巧的被‘亂’民殺死——當然,動手的或許另有其人。

殺死一位伯爵、一位總督和一位欽差副使,罪名會有多大,簡直連想都不用想,到了這時候所有的漕幫幫衆再也沒有任何退路,只能跟着白蓮教走上一條或者奪取政權,或者死無全屍的造反之路了。

與此同時白蓮教在江南江北各地的佈置便會一齊發動,把東南膏腴之地攪個天翻地覆

那麼,陳王謨會派士兵出來,和這些漕工發生衝突嗎?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所以那輕飄飄的、卻足以決定無數人生死的令箭,被他摔了下來

無數顆人頭落地,血流成河……

白師爺‘陰’險的笑着,從中軍官捧着令箭出去,他就知道大計已成,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他找了藉口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

院子裡傳來咕咕的叫聲,總兵府的人都知道飼養鴿子是這位師爺的雅好,無論到哪裡他都會把鴿籠帶上的。

白師爺把一隻鴿子從籠中捉出來,將小小的紙卷系在鴿子的腳上,然後他‘奸’笑着雙手往上一送,鴿子便撲棱着翅膀飛走。

“嗖——”短促而尖利的破空聲突然響起。

“哇、咔、咔、咔”,秦林抑揚頓挫節奏怪異的壞笑,也同時從圍牆之後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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