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連祖奸笑着打量青黛,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肆無忌憚的問道:“表哥,那穿青衫的小娘子也是你們醫館的人?長得可真對黃爺的胃口。”
兩人雖然是表親,不過一個是荊王側妃的嫡親弟弟,威風凜凜的錦衣衛總旗,一個只是李氏醫館的弟子,就算做上王府良醫副也不過雜品職官,所以張建蘭從來都是大人、卑職的叫着,黃連祖則毫不客氣的直呼其名。
“表哥”兩個字一叫不得了,張建蘭只覺飄飄欲仙,腋下生風直欲扶搖直上了;可等聽清黃連祖的下半句,始知他前倨後恭只不過爲了打聽青黛,明顯不懷好意,便又猶豫起來。
黃連祖惡名昭彰,張建蘭自然知道他打聽青黛實是居心不良,而他自己也一廂情願的把青黛看作未來佳偶,滿心打算做了王府良醫副就回頭向太師父提親,因此心頭極不願迎合黃連祖。
可自打秦林進了醫館,張建蘭接連犯錯,自己弄得狼狽不堪,都快沒臉混下去了,正逢荊王世子患重病被李時珍、龐憲治好,王爺派黃連祖來送匾額,好不容易纔逮到機會和黃連祖套套近乎,也有在醫館衆人面前替自己長臉的意思。
要是得罪了黃連祖,這一番心思豈不白花了嗎?非但醫館中無人瞧得起,觸怒於他,說不定連良醫副的前程也打了水漂……
擡頭恰看見青黛與秦林並肩而立,兩人談笑風生,張建蘭登時由妒生恨,暗道:“看樣子小師妹鍾情秦某人,太師父與龐先生又包庇於他,擇婿之時怕是輪不到我了。罷罷罷,大丈夫何患無妻?只要討黃大人歡喜,將來我坐上良醫副的位置,還找不到美貌女子?”
把心一橫,張建蘭諂媚的道:“好教黃大人曉得,這位姑娘是我家太師父的嫡親長孫女,芳名青黛,今年十五歲(虛歲),學得一手好醫術,花容月貌,雅擅丹青。她父親李建中是壬子科舉人,現任四川蓬溪縣令,父母不在身邊,由太師父撫養到這般年紀。黃大人若是有意提親,在下願意做個月老。”
提親?黃連祖冷笑了兩聲,不置可否。
舉人熬資歷也可做官,但往往是四五十歲了纔到川邊、甘陝、嶺南等偏僻地方去做個縣丞,知縣、州同、通判這樣一級級升上去,熬到告老還鄉頂齊天不過是個偏遠地面的知州,和金榜題名的進士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更不要說世襲勳貴了。
黃連祖做荊王側妃的姐姐已經替他張羅了一門親事,未來的老岳父是位權勢煊天的世襲錦衣衛千戶大人,比之舉人出身的小小縣令,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只可惜那錦衣千戶的千金小姐,聽說她既胖又醜還善妒……倒是趁着母老虎還沒娶過門,多找找美貌姑娘樂呵樂呵……
黃連祖眯起眼睛,以淫邪的目光打量着青黛:“提親就不必了,家世不怎麼合適,她爹舉人身份入仕,熬到五六十也不過是個州同。嘿嘿,小娘子一手醫術還雅擅丹青?爺就喜歡這調調,張家表哥,你想想辦法,咱今後和這小娘子多親近親近。”
說罷他呵呵大笑。
幾個同樣穿着錦衣衛服色的跟班,油腔滑調的跟着笑了起來。
張建蘭尷尬得無地自容,沒想到神仙人兒似的小師妹,竟被這黃連祖言語間如此糟踐,怒意油然而生,可想到對方的身份地位,又只得低下頭,唯唯連聲。
醫館大門側面的臺階上,秦林與青黛、陸遠志正說笑,幾乎同時都察覺了數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原來是黃連祖身邊的幾名跟班朝着青黛指指點點。
秦林不禁奇怪:黃連祖是個紈袴子弟,因爲裙帶關係當上錦衣總旗,也就罷了;那幾名跟班神色油滑可鄙,純粹就是市井流氓,怎麼也穿錦衣衛服色?
“什麼東西!”陸遠志朝地上啐了口,“幾個軍餘也敢穿飛魚服,要不是咱們蘄州山高皇帝遠,又有黃連祖當他們老大,哼,老早就掉了腦袋!”
陸遠志給秦林解釋,其實這幾人並不是真正的錦衣親軍。
有正式軍籍的人稱爲正軍,在錦衣衛中資歷較深的稱爲校尉,資格淺的則是力士,都是正規軍。
除此之外,有不少市井流氓投充錦衣衛,仗着上官權勢欺行霸市,這就是“軍餘”,但說到底不過是些青皮光棍,別看他今天身上穿着飛魚服,說不定前天還被捕快當賊捉起來,拿三十斤枷子號令在州衙門口呢。
幾人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李時珍纔在龐憲、李建方陪同下緩步踱出中門。
原來蘄州醫界送匾披紅有規矩,不能病人一送醫家就接,醫家得不停推辭,病人三請四催之後才能“恭敬不如從命”,以示謙恭自省之意。
也不知黃連祖這紈絝不懂規矩,還是他故意拿大,並沒有派人進醫館催請,只一味在門前大吹大打,倒好像逼人出來似的。
李時珍惱他誠意缺缺,又聽說這位黃連祖劣跡斑斑,你既不來催請我就乾脆不出來,叫黃連祖等了老半天,纔在李建方勸說下慢慢悠悠的走出大門。
黃連祖早已等得不耐,若不是留意青黛早已拂袖而去了,見李時珍出來他就大模大樣的上前拱拱手,連腰兒也不曾呵一呵:
“李神醫請了。世子大病初癒,身體虛弱,沒空兒親自到此,因此千歲命黃某前來贈匾、掛紅,酬謝神醫師徒。”
李時珍見這黃連祖十分拿大,言語間當李家是王府家奴一般,就愈發不樂意了。
醫家雖然講個心性沖淡,可泥人兒也有三分火性,老人不亢不卑的道:“老朽原說世子大病初癒,宜留在府中靜養,以不來爲宜,不料王爺實在客氣,又派了黃大人前來。想世子謙淡沖和,極其禮賢下士,又是個風雅妙人,老朽本想他痊癒後再請到醫館來飲茶談天,於杏樹蔭下手談一局,做楚河漢界之樂的,可惜呀可惜……”
李時珍言語極其和緩,並且沒有指責黃連祖半句,偏偏句句都是在打他的臉。
先說世子謙淡沖和、禮賢下士,又是風雅妙人,期待與他手談一局,最後直說可惜可惜,言下之意便是黃連祖狗仗人勢囂張跋扈,還不學無術,實是個鄙陋不堪的傢伙。
李時珍真是個妙人!秦林拊掌而笑,陸遠志嘴咧到了腮巴子,青黛也垂下頭咯咯嬌笑。
人家口口聲聲讚揚世子,黃連祖當然無法反駁,只得忍住氣,手指黑底金漆匾額:“這是千歲親筆寫的。”
便揮揮手令人把鞭炮點着,劈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幾名奴僕摘下托盤上蓋着的紅綢子,分別掛在醫館門口的杏樹上,又把“越人再世”的匾送了過去,醫館衆人七手八腳的把匾掛在中堂。
最後黃連祖又指指兩托盤的小銀錠子:“一盤是千歲賞的,一盤是世子的心意,還請老先生笑納。”
明朝藩王地位極高,僅下天子一等而已,公侯以下百官“伏而拜謁,無敢鈞禮”,所以黃連祖說賞賜倒也沒錯。
可這是病人給醫家贈匾披紅,豈能如此裝大?前幾日荊王請李時珍等徹夜宴飲,也是笑容滿面極其親近,可沒像黃連祖這樣毫不客氣。
醫館衆人皆有憤憤不平之意,只有黃連祖還洋洋自得。
李時珍笑笑,也不和這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計較,對站在旁邊的秦林、陸遠志道:“來,收下這兩盤銀子,恰巧今年暑氣蒸騰遠勝往年,要準備藥劑預防瘟疫,你們替我把銀子送去惠民藥局吧!”
街面上的百姓見這一幕,無不伸出大拇指,七嘴八舌的讚揚:“好個不愛財的李神醫!”
“治病救人,懸壺濟世,沒得說!”
秦林、陸遠志捧了銀子就走,青黛也興高采烈的跟着。
黃連祖一雙眼睛簡直粘在了青黛身上,毫不掩飾的上下打量。
李時珍將竹杖在地上狠狠一頓,重重的哼了聲,黃連祖才依依不捨的收回目光。
惠民藥局是宋代開始設立的醫政衙門,明代在各地分設,管理醫藥事務和防範賑濟瘟疫,賑災經費除了官方撥下的銀子,主要靠地方士紳、大藥鋪和名醫館捐助。
秦林估摸了一下,這兩盤銀子加起來小二百兩,李時珍毫不猶豫的捐給惠民藥局,還真是視錢財如糞土的大明藥王啊!
小胖墩陸遠志則不停的咕噥:“唉~好不容易有人送這麼豐厚的診金,太師父又捐了出去,照這麼搞下去,我看太老師的《本草綱目》啊,下輩子也沒法出版。”
秦林笑道:“一個世子就值二百兩,咱們再治幾個王爺、王妃,似乎湊個幾千兩並不算難,有三五千兩銀子,刻板、印刷也就夠了。”
切!陸遠志癟了癟嘴:“你當每家都有這麼多錢,隨便哪個富家都有這麼大方?極富的大財主給十兩診金,已是格外的了,更何況還有許多窮人付不出診金,咱們醫館也是來者不拒,有時候一年到頭竟是入不敷出呢,哪兒有餘錢剩下來?印書,印不了五十多卷的《本草綱目》,只好印本《百家姓》罷了!”
那百家姓只有幾百個字,薄薄幾頁紙,陸遠志自是說的氣話。
往惠民藥局送了銀子,拿了回執回到醫館,秦林發覺氣氛不大對頭,一衆弟子、學徒議論紛紛,看見他們幾人又住口不說,瞧着青黛時神色越發尷尬。
心知有什麼事發生,秦林找藉口支開青黛,幾名相熟的師兄弟才義憤填膺的告訴他:“他奶奶的,太欺負人了,那姓黃的竟然向太老爺提出要師妹去做他的第三房小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