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章 閹人死士

荊湖卷 1101章 閹人死士

秦林此言一出,莫說劉廷蘭、魏允中這些本來就不睦的,就連宋應昌、陳與郊等人,也睜大了眼睛朝着夏荷左看右看,明明是個十一二歲身形還沒長開的小姑娘,尖尖的瓜子臉兒,說話聲音糯糯的,秦督主爲何硬說她是閹人?

春蘭、秋菊、冬梅這些朝夕相處的姐妹,更是用手捂住了嘴巴,眼睛睜得圓圓的,萬般不敢置信。

唯獨每當秦林稍有疏漏便會冷嘲熱諷,乃至穿鑿附會往他身上攀扯的劉守有、張尊堯,此刻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肌肉一個勁兒的直跳。

說時遲那時快,秦林使個眼色,雨化田“辣手摧花“,獰笑着按住夏荷,將”她“的水紅色襖裙用力撕開。

只聽得刺啦一聲響,露出白生生的兩截腿兒。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文官們紛紛以袖掩面,卻又忍不住好奇心,從縫隙裡偷偷的看,燈火照耀下,白白兩腿之間一團陰影,看不太分明。

羣芳閣的老鴇吉媽媽就沒文官們矯情,事關生死存亡,她往前努力伸着脖子,這一看就不得了,心頓時涼了半截,叫起了撞天屈:“這個殺千刀的閹奴,怎地混到了我家裡,冤枉,冤枉啊!”

吉媽媽何等角色,當年也曾是當紅的頭牌,正可謂閱人無數,保不準太監都接過十個八個,後來又做老鴇,自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別人還在猶豫不決,她老人家一眼就看出夏荷的身子雖然很像女子,卻絕非真的女子,乃是閹割之後再用精巧手段修整過的。

說一千道一萬,終究是個死太監!

聽說是閹人,文官們才紛紛把袖子放下來,鼓着眼睛看個飽,臉上則露出鄙夷之色。

說來也怪,這個時代的士大夫性好漁色,喜歡美女就不消說了。秦淮河畔蘇州橋頭多的是狂蜂浪蝶風流郎君,男色也大行其道,十個書童裡頭有九個要替公子爺瀉火的,南戲班子的坤角也是搶手貨。

唯獨閹人不受待見,就連喜歡男色之輩,也對他們不屑一顧。

太監沒人權啊……

見這夏荷確實是個閹人——只是閹割手術做得比較精妙。私處看起來極像女子。衆人對秦林歎服不已,之前他並沒有揭開這人褲子看過,怎麼就知道他是個閹奴?

宋應昌一記長揖:“閹奴喬裝女子行兇殺人,心機不可謂不深,手段不可謂不辣,然而秦督主神目如電,奸邪無處遁形,實令吾輩大開眼界,唯下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督主從何得知此人身份?”

劉廷蘭、江東之等文官都豎起了耳朵,宋應昌把他們心頭的疑問擺出來了,難不成秦林真的開過天眼,能洞悉世間一切、知過去未來事?

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士林儒家弟子。對這套還是將信將疑的。

真兇束手就擒,秦林始終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一般的女子,應該沒有這麼大力氣把死者吊上房樑……當然,這不是主要的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變態心理。真正十一二歲的黃毛丫頭,會在受害者反抗的時候,採取抓下身手段來讓受害者失去反抗能力嗎?”

衆人恍然大悟。曹少欽、雨化田、霍重樓、劉三刀等東廠凶神,更是心有慼慼焉的頻頻點頭,就算是他們這樣的窮兇極惡之輩,在生死搏殺之時。也不屑於採用猴子偷桃這樣的下作手段。

哪怕江湖上的黑道,也對這種手法極爲不齒的。

原因很簡單,同爲男性的某種自覺而已。

能用出這種下作手段的,要麼是被人戴了綠帽子,恨不得把對方的作案工具給銷燬了,要麼就是極爲潑辣的那種中年婦女,心態使然爾。

總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在遭到受害者反抗時採取捏蛋蛋的下作手法,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兒。

如果“她”是太監呢?那就順理成章了——你有的,我本來也有的,可惜我現在沒有了,誰讓你還來梳攏花魁娘子?羨慕嫉妒恨啊,哼哼哼,我捏!

秦林的判斷,基於犯罪行爲分析,精準而獨到,一舉揭開夏荷身上的畫皮,將他的真實身份大白於天下。

在場諸位要麼從鄉試會試一路過關斬將考上來,要麼是屍山血海殺出來的,沒哪個是傻子,羣芳閣裡面居然出現一個小閹奴,手段隱秘而兇殘的殺害了成國公朱應楨,時機又偏偏在天台先生耿定向即將入京,展開對張鯨一系猛烈攻勢的前一刻……

哪有這麼湊巧!

投向劉守有和張尊堯的目光,頓時充滿了敵意。

宋應昌鐵青着臉,聲音底層而冷厲:“權閹如此作爲,竟然荼毒國朝勳貴,其居心叵測!國朝養士二百年,吾輩正該鳴鼓而攻之!”

“時祥兄所言有理!權閹以勢壓人,又豈能塞住天下悠悠之口!”陳與郊猛的揮動袍袖,顯然憤怒已極。

劉廷蘭、魏允中等輩紛紛痛斥權閹誤國,錦衣武臣阿附權閹卑劣無恥,即刻就要到午門外敲登聞鼓,催請陛下親賢臣遠小人誅戮奸邪。

劉守有和張尊堯面如死灰,前者還稍微好一點,勉強撐持得住,後者的額角,黃豆大的汗水一顆顆滾落。

張昭、龐清、馮盺等錦衣堂上官,神色都難看到了極點,可憐巴巴的看着劉守有,目光中充斥着樹倒猢猻散的悲涼。

完蛋了!

就連原本站在劉守有身後的駱思恭,都在悄悄挪動腳步,儘量遠離這個即將倒黴的錦衣都督……

秦林冷笑連連,劉守有、張尊堯在他眼中已經形同死人,不再理會這幾個,扭過頭衝着夏荷沉聲斷喝:“你到底姓甚名誰,因何潛入羣芳閣,又受何人指使殺害了成國公?”

曹少欽和雨化田一左一右將這夏荷抓住,背後還加個霍重樓,擒龍爪、大小纏絲擒拿手、鷹爪功一起招呼,莫說他要自殺,就連小指頭都動不了。

曹少欽桀桀笑着幫腔:“你的來頭。咱也差不多曉得了,你也該曉得咱東廠裡頭,你是銅打的要捶扁,你是鋼鑄的要煉化,老老實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從實招來!”東廠番役們齊聲大喝。

夏荷看起來似乎很害怕。期期艾艾的道:“婢子……不。小人是東城外的丐閹,去年有位達官爺找到小人,給了三百兩銀子,又說了許多軟的硬的話,讓小人到這羣芳閣中臥底,後來、後來前兩天花魁娘子到了,他又來找小的,命小人等國公爺來,就動手……然後就是秦大老爺查明的了。一個時辰之前……”

這個夏荷也許是被嚇壞了,招供倒是挺麻溜,整個犯罪過程和秦林推理的完全相符:他以閹人身份冒充少女,混在羣芳閣臥底,因爲掩飾得好,始終未被發現。畢竟他只是粗使丫頭,不是妓女,沒人來嫖他,也不被身邊的人注意,而春蘭、秋菊等小姑娘也才十一二歲,懵懵懂懂的什麼都不知道,很容易便矇混過去。

一個多時辰之前。在朱應楨和杜嬍入房之後,夏荷假裝出去拎熱水,潛入東廂房,見杜嬍迷迷糊糊和衣而臥。朱應楨歪在牀頭鼻息如雷,便用手帕包着手,給杜嬍又灌了杯迷春酒,讓她始終昏睡不醒。

但朱應楨就不能灌迷春酒了,否則死後驗屍容易被發現,看這位國公也喝了不少,連梳攏花魁娘子的正事兒都還沒來得及辦,夏荷就將他拖到房間中央,準備吊死他。

就在此時,朱應楨朦朧醒來,看到夏荷吃了一驚,便要喝問,夏荷就來了招猴子偷桃,朱應楨痛得休克過去。

然後,夏荷解下一根掛紅綃帳的絲繩,他身量小,雖然力氣不小,但要把朱應楨抱起來,掛到繩圈上去還是挺困難的,所以只能從地面把他吊上去。

這裡繩子挺多,但繩子太長難免暴露朱應楨並非站在椅子上吊死,而是被人從地面吊起來的,於是夏荷又拆下琵琶的弦,接續絲繩之後,把朱應楨活活吊死,再精心佈置一番現場……

最後他纔出去拎了熱水,西廂房的三姐妹談興正濃,再加上以前拎熱水經常要等,也就沒在意時間。

殊不知越是小心謹慎的犯罪,往往留下更多的線索——當然要精明的偵探來發現。

朱應楨脖子上不應出現的抓撓痕跡;壺蓋有隔着紡織品把原先指紋弄花的痕跡,琵琶上卻沒有;杜嬍手指甲塗着的蔻丹,夏荷衣袖上的線狀痕跡;異於同齡小女孩的變態心理……最終被秦林一一解開,不僅抓出了真兇,還識破了他僞裝的身份!

“唔,你對案情交待得很清楚,不過話裡仍有不盡不實之處,”秦林閃爍着冷電的目光,死死盯住夏荷:“你的去勢手術做得非常精巧,必定是此道高手所爲,還要極多的花費,這絕不是丐閹能辦到的!”

“呵呵呵……”夏荷長笑起來,臉色突然變得灰白,嘴角一縷鮮血流下。

怎麼回事?曹少欽、雨化田大驚,趕緊搶救,可哪裡來得及?這人掙扎兩下,眼耳口鼻鮮血溢出,登時氣絕身亡。

倒是霍重樓略作思忖,仔細捏他衣服,從他衣領裡搜出一小包褐色的粉末,攤開聞了聞,又小心的沾了一點放入口中。

難道是毒藥,沒看到他服下啊?

“不是毒藥,是解藥,”霍重樓甕聲甕氣的說着,一雙大手青筋直冒。

原來夏荷犯案之前便早早服下延時發作的劇毒,只消兩個時辰之後就毒發身亡,解藥則藏在衣領裡,如果不被抓住,便服藥解救,要是被捕,便不服解藥,自然毒發身亡。

剛纔他絮絮叨叨的講述案情,便是故意拖延時間等待劇毒發作,絕不給秦林留下審訊逼供的機會。

好厲害,果真是死士!

衆文官聽得這番解釋,一個個面面相覷,心頭萬匹草泥馬呼嘯而過:此人年紀不大但手段如此狠辣,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委實非同小可,說他是什麼三百兩銀子就能收買的丐閹,尼瑪騙鬼呢!

欲蓋彌彰,宋應昌們萬分憤怒,感覺不僅人格受到侮辱,智商也慘遭凌辱。

於是投向劉守有和張尊堯的目光交織成一張網,網上帶着密密麻麻的倒刺兒,劉守有和張尊堯雖然還沒有倒下,無形中卻已經被割得遍體鱗傷。

秦林兀自不肯放過,面無表情的拱拱手:“敢問劉都督,對案情還有什麼指教嗎?本官在此洗耳恭聽。”

“沒,沒有,”劉守有慌里慌張的搖搖頭,勉強擠出個笑容,告辭之後就急匆匆的往外走。

張尊堯更加不堪,在花園的臺階上絆了一跤,腳步踉踉蹌蹌往前衝,一頭撲進花木叢中,被枯枝抓了個滿臉花。

張昭、龐清、馮盺等人見狀,臉色難看得要命,跺一跺腳,唉聲嘆氣的跟在後面,頭也不回的走了。

今天劉守有還是錦衣都督、張尊堯還掌着南鎮撫司,一夜之後,誰說得準?

駱思恭等劉守有走了,這才滿面春風的朝着秦林作揖:“秦督主斷案如神,駱某幾番見識,心頭實在佩服得緊,將來同殿爲臣,報效吾皇萬歲,還望督主多多指教啊!”

“好說,好說,”秦林意味深長的點點頭,心裡則罵一句,狗日的駱思恭,轉身比誰都轉得快,這次恐怕他不但不會倒黴,還能更進一步呢。

文官們衆口一詞的大罵張鯨、劉守有,竟敢戕害國朝勳貴,罪行實在駭人聽聞,活該千刀萬剮。

“明日叩闕請命,必請陛下誅除奸佞!”劉廷蘭義憤填膺。

“且慢,”宋應昌出言阻攔:“天台先生不日抵京,他老人家舉朝仰望,到時候率領吾輩以正討邪,鋤奸衛道,自可登高一呼羣峰迴響!爲國朝誅戮奸邪,切不可草率行事啊!”

衆位文官齊聲附和:“不錯,時祥兄所言有理。”

文官們紛紛告辭離開,還有人在朱應楨的屍首前面灑下幾滴淚水。

秦林問吉媽媽討了杜嬍的樂籍文書,吩咐暫時送她回府安頓,又走到朱應楨的屍首旁邊,最後看了老朋友一眼:“朱兄走好,數日間秦某便爲你報仇雪恨,將那元兇罪魁送進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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