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1018章 驅狼吞虎
明月高照,微風襲來,施甸河靜靜流淌,兩岸樹影婆娑,雲南邊陲的夜晚靜謐而安詳。
三萬緬兵俘虜的宿營地就在河邊,各土司的附庸軍和撣族、孟族士兵已嚮明軍投誠,被另行安置,這裡剩下的士兵都是莽應裡的同族。
俘虜們睡得死沉沉的,白天戰敗帶來的疲憊,無論從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讓他們難以承受,到了夜裡鬆弛下來幾乎倒頭就睡死過去,偶爾有傷兵自夢中發出無意義的呻吟,或者半夢半醒的揮揮手,驅趕嗡嗡亂飛的蚊蟲。
委頓、睏乏、疲憊不堪,睡得像死豬一樣沉,不知道他們的夢中,是否有施甸百姓的冤魂徘徊不去?先是兇殘橫暴,因爲戰敗變得麻木不仁的心中,是否有一絲的悔恨和愧疚?
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爲他們即將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腳步聲由遠及近,漸漸的越來越響亮,四面八方的火光也越來越強,漸漸有睡在外圍的緬兵被驚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然後驚訝的張大嘴巴。
燈球火把照耀通明,正對面的是歹忠歹仁率領的孟養兵,然後是大羣投到思忘憂麾下的撣族士兵,灣甸、耿馬等十幾家土司也率領各自的部屬從兩翼張開,隱隱包圍緬兵營地,他們披掛齊整,手持着明晃晃的刀槍。
一天之前還是盟友的撣族兵、土司兵倒也罷了,長期和緬軍作戰的孟養兵個個橫眉立目,狠巴巴的盯着緬兵。
曾幾何時,緬兵根本瞧不起這些孟養兵,覺得對方人數少裝備差,可現在孟養兵穿上了從莽應裡軍中繳獲的犀牛皮甲,持着明軍制式的武器,顯得威風凜凜,被俘的緬兵卻赤手空拳,形勢完全掉了過來。
更靠外圈的位置。明軍頂盔摜甲嚴陣以待,鳥槍手、刀牌手、長矛兵擺得齊齊整整,騎兵拎着三眼銃,衝着這邊冷笑不迭,幾處小土崗上炮手們擺開陣勢,虎蹲炮和小號佛郎機已完成了裝填,黑洞洞的炮口指向緬兵,隱隱將撣族兵和土司兵也罩在炮口之下。
轟的一下。發覺不妙的緬兵立刻騷動起來,互相推搡着弄醒了沉睡的同伴。
就算是傻瓜,看到眼前的陣勢也該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了,年輕的緬兵期期艾艾的抽泣,年紀大些的則神色麻木,眉宇間帶着悲苦。
丈八欽差節旗在夜風中翻卷,擎着大旗的牛大力神色肅穆,旗下衆位將官也極力壓抑着激動的情緒,老將軍鄧子龍紫檀色的臉漲得通紅。劉綎則不停的握緊大刀,然後鬆開,再握緊。似乎下一刻就要衝過去,朝着緬兵大開殺戒。
被衆將官簇擁的欽差督帥秦林,神情之可怕,讓聽到消息趕來的李建中和思忘憂都暗暗吃驚,本來他常常嬉皮笑臉,偶爾才一露崢嶸,可現在秦林整張臉像是罩着厚厚的寒冰,緊緊抿住嘴脣,似乎這樣才能制止顫抖。兩腮的肌肉也緊繃着,可見他多麼用力的咬着牙關,兩道本來就隱含鋒芒的眼神,凝重如實質!
追隨秦林的親衛番役也心頭凜然,他們之前不是不知道秦督主的厲害之處。常常在辦案時見他談笑間立斷生死,往往舉重若輕,今天這樣子的秦林,大夥還是頭一次見到。
秦林怎麼可能不憤怒呢?他雖然經常嬉皮笑臉沒個正形,行事也可圓融變通。但在他心中始終守着一個底線,那就是正義必須得到嘉勉,罪惡必須受到懲罰!
施甸城中發生的事情,這樁駭人聽聞的罪行,已經嚴重觸犯了他的底線,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
“督帥,督帥不可啊,”孫承宗和徐光啓騎着馬飛快的跑來,累得氣喘吁吁,到了近處兩人滾鞍下馬,跑到秦林馬前。
徐光啓長揖到地:“殺俘不祥,而且等到東翁凱旋迴京,須得獻捷於闕下,俘虜盡數殺了,到時候怎麼和朝廷交待?”
孫承宗也勸道:“學生以爲,或可五抽一殺,或可三抽一殺,也可大伸我中華志氣,滅那蠻夷的威風。殺戮過重,恐寒新歸附將士之心,且將來緬兵勢必不肯投降,與我軍死戰。”
鄧子龍聞言捏着鬍鬚點了點頭,劉綎的臉色也稍稍轉和,都知道這兩位師爺並不是迂腐之輩,更沒有替緬兵求情的意思,徐師爺擔心無法向朝廷交待,孫承宗認爲對將來戰局不利。
就算再生氣,他們也不準備把緬兵都殺掉,按孫承宗說的,逢三抽一施加誅戮,也儘可出口惡氣,彰顯中華天威了。
緬兵中有懂得漢語的,聽到這些話便稍稍鬆了口氣,逢三抽一殺掉雖然也很危險,但活下來的機會總是更大。
殊不知秦林神色絲毫不曾改變,只是擡頭看了看騎着白象的思忘憂:“思小姐,你以爲如何?”
徐光啓和孫承宗暗暗着急,心說思忘憂全家死在緬兵手上,難道還指望她動惻隱之心?
各家土司和撣族將領則越發把之前的猜測信了十足,秦督帥要不是和思小姐有點什麼,至於這樣事事徵求她的意見嗎?
思忘憂小臉稍稍低下來,仔細的考慮着,神情時而迷惘、時而堅定,半晌之後才擡起頭來,平靜的說:“秦大哥,小妹全家上下盡數死在緬兵手裡,要說不恨他們是不可能的,依我本心,就要將他們通通殺掉,以祭奠父母兄弟的亡魂……但是,緬甸有撣族、緬族、孟族的百姓,將來我要做他們的王,怎麼能永遠活在仇恨裡呢?所以,我願意給他們寬恕,只誅首惡,脅從不問!”
月光從天空灑落,爲思忘憂玲瓏有致的身軀染上一層氤氳的銀光,白象之上,笑容宛然,好像某位仁慈的女神降臨人間。
好個思忘憂!
鄧子龍、劉綎等將領盡皆頷首微笑。
之前雖然知道思家滿門忠烈,思忘憂曾經在邊境堅持四年的游擊戰,又和李建中並肩守住永昌府,但秦林說她就是未來緬甸撣人王朝的女王,衆將心底裡仍覺得兒戲了點,蠻夷當然是不乏女主當政的,可她纔多大呀?
不過現在。將軍們全都改變了看法,儘管年紀還小,但這個女孩子身上有着某種特殊的氣質,她完全可以成爲一位優秀的女王!
那些各族土司和撣族將領也都鬆了口氣,思忘憂連緬兵都可以寬恕,他們當初和思家的那點恩怨就更加不在話下了,看來投靠明軍,然後幫助思忘憂對付莽應裡的選擇沒有錯。
緬兵們也都長出了一口氣。神色變得輕鬆起來,有人重新坐回地上,有人乾脆躺下。
啪啪啪,秦林拍拍巴掌,看着思忘憂高興的道:“很好,很好,我沒有看錯,你會是位合格的女王!”
思家滿門盡忠,思忘憂小小年紀失去所有親人。還能鼓起勇氣萬里迢迢去京師告狀,這是忠孝;過去的三四年裡面對緬軍的強大壓力,堅持不懈的在孟養故地遊擊作戰。這是堅韌;剛纔的行爲,則是難能可貴的寬恕。
三種高貴的品質,註定她成爲優秀的女王!
得到秦林毫無保留呃誇獎,思忘憂甜甜的笑了,圓圓的臉蛋有些發紅,害羞的扭過頭去,秦大哥……
可下一刻秦林話鋒一轉:“不過,除了善良和憐憫之外,公正也是一位女王所必須的品質。”
思忘憂眨了眨眼睛。思考着秦林話中的意思。
那些比較熟悉秦林的人,則心頭突的一下,隱約猜到他要說什麼。
秦林扭過頭問徐光啓:“我聽說,有人問孔夫子以德報怨怎麼樣,孔夫子是怎麼回答的?”
徐光啓一愣。接着老老實實答道:“孔夫子說,如果以德報怨,又拿什麼報答德呢?他給出的答案是,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旁邊的孫承宗同樣一愣。神色先是凝重,接着舒展開來,不知不覺間心頭多了某種明悟。
陸胖子則咧着嘴嘿嘿的笑,心說你們這羣新來的,難道不知道秦督主有個雅號,叫做以德抱怨秦長官嗎?嘎嘎……
“對,”秦林一拍巴掌,“世人聽到以德報怨,都以爲是孔老夫子教我們,別人欺負你了,你要忍,被打碎牙齒也要往肚子裡吞,別人來欺負你,你反而應該對他更好,要用你的愛心去感化他,用你的胸懷去感動他——大錯特錯!孔夫子其實是讓咱們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秦林的聲音並不怎麼高亢,但在夜晚中顯得分外清晰,一字一句竟如黃鐘大呂般振聾發聵,徐光啓和孫承宗也算飽讀詩書了,竟而低下了頭,眼觀鼻、鼻觀心,細細品味其中道理。
他們所擔心的,秦林根本就不怕,戰事尚未結束,要抓緬兵還少得了?真有幾萬俘虜,也不可能盡數解到京師去,怕不把沿途的官府吃窮了!有個幾百千把號人押到京師,獻俘闕下,那就差不多啦。
至於土司和撣族將士嘛,秦林嘴角壞壞的翹了起來,正要趁此給他們來個絕戶計!
他揚起馬鞭指着緬兵戰俘,大聲道:“看看這些滿手沾滿血腥的侵略者、劊子手,他們打了敗仗,露出一副倒黴透頂的樣子,如果因爲這個就同情他們、可憐他們,那就大錯特錯了!試問他們屠殺施甸的無辜百姓,殺害那裡的老弱婦孺時,他們有沒有給出一星半點的同情心,他們身上除了獸性,還剩沒剩下一星半點的人性?!”
凡是去過施甸的軍官,都恨得咬牙切齒,劉綎又一次握住了百二十斤的大刀。
城中的慘狀,簡直不忍卒睹,即使是常年在戰場上廝殺,見慣了流血和死亡的將軍,看到嬰兒被活活砸死,母親合身遮護仍不免母子皆亡的情形,以及更多讓人噁心嘔吐的場面,也忍不住被怒火燒得頭臉發熱。
“做了壞事,就要受到懲罰,如果投降可以免死,地獄又爲誰而設?”秦林將馬鞭揮了揮,在空中發出刺耳的嘯音,厲聲喝道:“所以,現在送他們下地獄吧!各位新歸附大明的將士,現在是展現你們忠誠的時候了!”
高啊!孫承宗禁不住學了陸遠志的招牌動作,狠狠的一拍大腿,原來秦林不是讓明軍屠殺戰俘,而是準備驅趕新附軍去幹這事兒,那就完全不同了。
撣族兵、土司兵因爲形勢所迫歸附大明,但不一定肯老老實實聽指揮,說不定其中部分人還做着首鼠兩端的打算,這種情況下,不管以恩義招攬,還是強行摻沙子派遣軍官去接管指揮權,軟的硬的做法都不算太理想。
倒是像現在這樣,強迫他們去殺死緬兵,還能起到投名狀的作用,將幾萬緬兵俘虜盡數殺死,他們也就牢牢綁在了大明這邊,就算莽應裡真能做到寬宏大量不予計較,土司和撣族將領們又敢冒秋後算賬的風險嗎?
“原來秦督帥是這般打算,哎呀,剛纔怎麼沒想到呢?如此排列陣勢,本來就是要逼新附軍去殺緬兵嘛!”孫承宗笑着搖搖頭,又抓了抓頭髮。
站在前排的土司兵和撣族兵全副武裝,聽到命令之後猶豫不前,畢竟緬兵在一天之前還是和他們站在同一邊的。
各土司和撣族將領也暗暗叫苦,秦督帥這招實在狠,讓他們徹底斷了退路,另外緬兵雖然赤手空拳,真打起來自己部下也會有所傷損嘛。
見新附軍徘徊不前,秦林鼻子裡冷哼一聲,擡起手招了招,鄧子龍和劉綎立刻向各自統帶的官兵下達命令。
“虎!”明軍大喝一聲,全軍踏前一步,盔甲與武器鏗鏘作響,同時鳥槍手舉槍瞄準。
新附軍新敗,被明軍這麼一逼,不由自主的朝緬軍涌去,孟養老兵受了秦林囑咐,站在後面壓陣。
各土司和撣族將領見狀,只好硬着頭皮下達了進攻命令,率軍朝着緬兵大砍大殺,一邊全副武裝,一邊赤手空拳,登時緬兵哭爹叫娘,被殺得人頭滾滾,鮮血噴涌而出,順着地面流淌,將施甸河染成了濃墨重彩的赤色。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新附軍大砍大殺之餘,也暗暗心驚膽戰,道一聲僥倖:虧得莽應裡照顧他同族心腹,不準別族進城搶掠,否則現在他們也是同樣的下場吧……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