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帽衚衕內,楊廷和安詳的坐在靠背大椅上,手邊放着一碗參茶,他昨天晚上熬神太過,這碗茶正好進補。今天大家都去哭門,內閣那邊,不大能做事,索性就先回了家。談放鶴將從左順門那邊得到的情報,向自己的恩師做着彙報。“衆位臣工無人離開,廠衛惱羞成怒,已經動手拿人,並開始用廷杖。”
“果然開始施杖了,其實這也在意料之中,武宗徵南之時,也曾對大臣施廷杖,用心都是一樣,就是要壓服羣臣,樹立權威。今上對我們這些老臣,並沒有多少情份。大概在天家眼裡,我們這些老臣子,已經成了攔路虎,絆腳石。早點把我們一腳踢開,萬歲就可以爲所欲爲,乾綱獨斷。這次老夫不去哭門,肯定有人覺得我沒骨氣,包括老夫的弟子,也多半會小看我。他們卻不明白,如果老夫也去哭門,又有誰來斡旋局面。若是任局勢發展下去,今日這些哭門者,怕是要死上一半。萬歲把強軍留在京師,又以巨金供養廠衛,歸根到底,就是要用這些快刀對內,而非對外。他這次,是準備好要殺人了。老朽在這個位置上,總算可以說幾句話,儘可能多的保全一些種子下來。”
“楊承祖跟我說過一些話,很有些道理,百姓是羊,天子是主人,大臣則是牧羊人。決定羊歸屬於誰,最後要看羊毛羊肉,落在了誰的手裡。商人交的稅多了,就想獲得權柄,地方上的士紳,也想與朝廷共天下。於是他們培養書生,參與科舉,既爲天子守這個天下,也爲自己謀個利益。這其實,並沒有什麼錯。但是天家,一方面想要收商人的稅,拿士紳的田,另一方面,也不想分權勢給他們。今天左順門外,二百餘位牧羊人,就是商人、士紳的代表。只要除了他們,換上自己的人,短時間內,整個朝廷裡,就只剩了萬歲一個人的聲音,你覺得,天子這次怎麼能忍的住不下死手?今天的左順門外,註定要流血,註定要死人。天子的意思,是逼老夫自己請辭,可是隻要老夫不能走,哪怕是身背罵名,也得堅持下去,與那些同僚一樣,守住自己的道。你讓人去記一下,誰死於廷杖之下,他的家小,我們都要予以保護,不能讓廠衛鷹犬對他們施以毒手。”
“恩師,弟子不明白,既然您能看出天子的用心,爲什麼不阻止一下?”
“放鶴,不是你看的出,就一定能阻止得了。很多時候,我們就算能看破一切,但是什麼也攔不住。我一上來就出來說,這次大家不管做什麼,孝廟的血脈還是要斷絕,天子還是要尊奉興王本考,再說明白一點,天子一意孤行,就是要國富民窮,與民爭利,大家都順應上意爲好,他們會怎麼看我?肯定認爲老朽已經倒戈到天子一邊,成了個佞幸,與孫交變成了一種人。我個人的名聲倒是沒什麼關係,可是當首輔都變成天子的應聲蟲,大臣們的膽又在哪裡?一旦大臣失去了膽,沒了自己的風骨,整個朝堂,就沒有人出來,制約天子的行動。一個皇帝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那種局面,實在太可怕了。所以,今天的事,算是放一把火,以忠臣的血肉爲柴薪,讓大家記住,有些人用生命維護了大臣的節。作臣子者,應該以這樣的人爲榜樣,作好自己的事,方不負自己的一身才學,所食俸祿。”
他有些話,並不方便現在說出來,這次爭大禮以及隨後發生的左順門事件,他已經看到了結局。有一些人會離開官場,有一些人會因此喪失性命,其中包括了他的同僚,戰友,以及門生子弟。取代他們位置的,將是與天子走的比較近的安陸系,以及繼統系臣子,與楊廷和不在一個陣營裡,於這個層面上說,他是吃了很大虧的。
可是在另一個層面看,也正因爲這場風暴,讓一些原本的中間派,變成了反皇帝派。畢竟大家坐官的目的,就是要與天子共天下,現在天子表明的態度要收權,讓大臣安心當牧羊人,並且明說羊沒有他們的份,下面的人,肯定不會高興。
這些人本身並不具備與天子別苗頭的力量,所能投奔的,就只有自己這個首輔。等到這些人的力量越聚越多,那麼自己的下一步行動,就可以開始了。
這件事事涉機密,即便是弟子,也不能說出來,他只好裝在心裡,臉上表情淡漠“天子要收權,那就把權交回去就是了。老朽年紀一天大過一天,正感覺精力大不如前,如果天子肯多分走一些事,倒是救了我的命,說起來,我倒是要感謝一下皇恩浩蕩。我只怕,萬歲年少,遇事不夠冷靜,萬里江山,不知道要動盪到幾時了。”
內宅裡,黃娥本來已經收拾好了行囊,可是始終沒有成行,名爲詠梅的丫鬟,從外面探聽來了消息,慌張的進來稟報“小姐,大事不好了,姑爺在左順門率領大臣哭門,萬歲派了廠衛出來捉人,還用棍子打人,聽說打的血肉模糊,悽慘無比,已經出了人命了。姑爺……姑爺會不會……我們去求求老爺,讓老爺快出手救人啊。”
黃娥擺擺手“亂什麼?老爺都沒動,證明姑爺很安全,你就不要在裡面添亂了。只要老爺還在相位上,相公就不會有什麼危險,我只擔心,他既然做了首領,將來怕是要有不少後患,萬歲並不是一個寬厚之君,相公怕是要吃很多苦了。那天看到那些勳貴,現在想來,天子這次就是與勳貴聯手,打壓朝中文臣,相公恰好撞到了槍口上,怕是有的苦吃。我們先不走,等到相公的事有個了結,再動身不晚。”
她本就是個有主見的女子,吩咐下去之後,又開始沉思着“這次被打死的,不知有多少大臣,萬歲到底想要把事鬧到什麼程度才肯收手。這倒着實讓人費解,一般就算是天子想動手,廠衛也不敢下毒手,這次他們的膽子,怎麼這般大了?”
左順門前,岑蓮歡快的舉着比她還要高的木杖,一聲聲呼喝聲中,着實的拍在受杖者身上,帶起片片血肉。她雖然長的嬌小可愛,舉着棍子,總有一種莫名的滑稽感,但她的武藝是實打實的,一般的男人,功夫都敵不得她,打起廷杖來,就如同她在練狼牙棒,受杖的文官又怎麼抵擋的住。
雖然打的人都是科道言官,品級比較低,但是他們是國朝清貴,一般打廷杖時,也都是走走樣子,不像這次,居然是動了真傢伙。有小宦官向天子討了次旨,問問是着實打,還是用心打,嘉靖發下來的上諭卻是:楊卿是朕的兄長,他做事,哪用的着你多問,讓他看着辦,隨便打好了。
有了這道上諭,廠衛們動手根本沒有顧忌,出手狠辣,棍棍見血。馬昂的幾個兒子都是邊軍出身,一身武藝,棍棒下去,便是皮開肉綻。
六部尚書,幾位閣臣,早在之前就已經被廠衛強行帶入詔獄,留下的文臣裡,之前都記錄了姓名,現在就對着名字,不時叫出一個,按在地上就打廷杖。一些人不等受完就斷了氣,還有的雖然有氣,但是也多半成了殘廢。
這種大規模廷杖加重手,已經有多年不見,一些文臣心裡開始嘀咕,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什麼惡性血洗的開始。還有人卻開始覈對着被打者的身份,這些人,似乎都在之前彈劾過勳貴,或是對楊記進行過非議,這是公報私仇?
楊承祖看了看天色,忽然離開椅子,向前走去,岑蓮手中木棍高高舉起,正吆喝着“嘿!”待要落下時,被楊承祖一把捉住棍頭
“小蓮,時間不早了,該回家吃飯了。這些人,都帶回詔獄去,明天接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