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年關, 朔風呼嘯,家家戶戶掛上了紅燈籠,小販推着車在大街小巷叫賣年貨, 京城裡瀰漫起濃濃的過年氣息。無論這一年發生了什麼,新年總是到了。
鎮遠侯府裡, 僕人也步履匆匆,忙裡忙外。十二月哀衝太子去世, 皇帝這一年喪母又喪子, 帝心悲慟, 下令今年宮裡不大辦年節。宮裡面是如此, 外面的勳貴人家也都收着力道, 生怕招了皇帝的忌諱。
而鎮遠侯府更是如此了。雖然賜婚是好事, 但侯爺不日就要出征,老夫人和太夫人實在高興不起來,哪還有心思操辦年宴。主院裡,傅霆州正在和管家交待接下來的人手安排,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說話的聲音, 吵吵嚷嚷,過了許久都沒歇。傅霆州淡淡往外掃了一眼, 問:“怎麼了?”
一個小廝快步進來,對傅霆州行禮:“侯爺,老夫人派人來了。”
傅霆州暗暗嘆氣,敢無視他的規矩,不請自來還趕不走的, 只有他的母親了。陳氏都鬧到這裡了, 傅霆州不出面不行。傅霆州站起身,但步子卻走得極緩, 路上對管家說道:“等我走後,府中事務按我剛纔說的安排,尤其是那幾個關鍵部分的人,無論如何不能換。如果有人指手畫腳,你就說這是我交待的。”
傅霆州話中的“有人”,基本特指他的父親傅昌和母親陳氏了。這兩個人腦子拎不清,偏偏還一個比一個自信,說不定會趁傅霆州離京,“好心”接管侯府事務。傅霆州可不敢讓他們管,讓家僕自己做決定都比讓他們參謀強。
傅霆州想到這裡頗爲心累,他要去大同打仗,前路艱險未知,他卻還要擔憂身後。更諷刺的是,給他添亂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血脈親人。
若卿卿在府,他何至於這般左右掣肘?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傅霆州就趕緊打住。管家跟在傅霆州身後,一一應下,顯然也知道自家老太爺、老夫人的德行。
管家看這些日子傅霆州忙裡忙外,短短几日就消瘦了一圈,心中不由嘆氣。管家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侯爺放心,老奴會好生照看侯府的。侯爺,老夫人常年不管事,不懂當家艱難,你要忙着外面的事,總不能時時盯着府中。如果有位明理的主母在,侯爺應當能省不少事。”
傅霆州自嘲地笑了聲,是啊,若王言卿在,傅霆州得到了領軍機會,現在早就摩拳擦掌準備着出發了,哪會操心行李如何收拾,人手如何安排,他走後侯府如何運行。這次傅霆州親手安排,才知道那些他看不上眼的生活瑣事,原來背後有那麼多麻煩。
原來,他曾經能一心向往外面,甩手不管家裡的事,都是因爲有人默默幫他承擔了。他這些年從未爲衣食住行操心過,也從不覺得出行是件麻煩事。他想出去騎馬遊玩時,只需要說一聲就夠了,之後行裝自然會有人幫他打點好,裡面傷藥、衣服,所有他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只要他需要,去翻包袱肯定有。
一切輕鬆自然,恰到好處,以致於讓傅霆州覺得處理生活瑣事是件很輕鬆的事情,隨便花一炷香就能打理好。
王言卿於他,就像空氣和水,擁有時感覺不到她的存在,等她離開後,才發現處處寸步難行。
她剛失蹤時傅霆州憤怒、惱恨,渾身上下充滿了一種拯救她的使命感,彷彿她離開了他根本不能活。後面傅霆州慢慢發現,哪怕她失去記憶,在一個陌生地方醒來,依然可以活得很好,反倒是他,離開了她纔不能活。
陳氏的人還在外面等着,而傅霆州卻停在門前,神情感傷,目光懷念,顯然想起了什麼人。管家心裡一咯噔,傅霆州心中想的人多半不是管家希望的那個,管家不得不再次暗示道:“侯爺,皇上給您和洪三小姐賜婚,這是天大的體面啊。雖說聖旨一下婚事就定了,但您要去大同打仗,這一走不知道得幾年,洪三小姐一直待字閨中,始終不是辦法。要不,您和皇上請個罪,推遲幾天再走,加緊把婚事辦了?”
這不光是陳氏、太夫人的意思,也是永平侯府那邊的意思。打仗這種事情沒人說得清要多久,短則幾個月,多則五六年,洪晚情不能一直拖着不出閣吧?
事急從權,這種時候沒必要講究什麼排場了,六禮走不完就不走了,趕緊把婚事辦了,傅家和洪家都能鬆口氣。皇帝特意在傅霆州出征前賜婚,想來也能理解傅家的做法。
陳氏和太夫人隱晦提起好幾次,傅霆州都當聽不懂,一心要去大同打仗,至於婚事完全甩手不管,一副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不折騰更好的態度。
陳氏着急上火,連管家也坐不住了,悄悄提醒傅霆州。管家明白傅霆州的想法,傅霆州和王言卿算是在他們這些老僕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兩人從小形影不離,若不是男女有別,就差晚上住在一起了。當時老侯爺以及他們這些下人都覺得這兩人以後是夫妻,夫妻心意相通乃興家好事,所以他們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能知道,兩個孩子長大後,卻鬧出這麼大的亂子呢。
最初傅霆州提出和永平侯府聯姻,留王言卿做貴妾的時候,管家雖然覺得這樣做對不起王言卿,但他畢竟是傅家的家僕,理所應當覺得他們侯爺值得最好的,便沒有說話。
人就不能昧良心,他一次自私,後面錯誤越來越多。王言卿墜崖了,侯爺瘋了一樣找人,連和永平侯府的聯姻大事也不管了。傅家人才意識到,王言卿在傅霆州心裡的地位,似乎比他們想象的要重要很多。
但那時他們依然沒當回事,一個女人而已,傅霆州找幾天找不到,肯定慢慢就失去興趣了。然而,傅霆州失心瘋一樣找了幾個月,後來還跑去和陸珩對掐。而陸珩也像吃錯藥一樣,和傅霆州鬥了起來。
管家看着傅霆州這段時間做過的事,簡直心驚膽戰。連皇子都不敢輕易惹錦衣衛,傅霆州卻和大權在握、膽大心細,堪稱大明建國以來最難纏的錦衣衛指揮使槓上了,這能是什麼好事嗎?
尤其南巡時,有一天夜裡傅霆州回來時身上全是血,臉色蒼白,如遭重擊,郎中都說再晚回來一會就要出性命危險了。傅家親信都嚇死了,再三追問是誰幹的,傅霆州始終一言不發,管家隱隱約約間,猜出了是誰。
管家如遭雷擊,然而恐怖的事還在後面。傅霆州經此一事像是遭受了重創,之後一直鬱鬱不樂,再不見曾經的蓬勃生氣,甚至動起和洪家退婚的念頭。
等傅霆州南巡迴京後,下令讓管家整理王言卿的東西。很多事情從管家手中經過,他慢慢補全了整件事的輪廓。王言卿似乎失去了記憶,並且投誠陸珩,而他們侯爺還癡心不改,非要將王言卿“救”回來。
比和陸珩做對更作死的事情出現了,和陸珩搶女人。管家快急死了,偏偏不能和任何人說。幸好皇上給傅霆州和洪晚情賜婚,現在管家滿心希望洪晚情趕緊過門,或許侯爺身邊沒有其他女人,這纔對王言卿念念不忘,如果有了更多女人,應當就淡了吧。
傅霆州聽到管家的話,臉色淡淡,根本想都沒想,說道:“軍令如山,前線形勢瞬息萬變,哪有時間耽誤給婚嫁之事。”
管家十分失望,但竟然也不意外。他小心覷傅霆州的臉色,最終一橫心,壯着膽子說道:“侯爺,您憂心戰場沒錯,但終身大事也不能馬虎。洪三小姐纔是您未來的妻子,您早日和她完婚,對所有人都好。”
傅霆州回頭,冷冷盯着管家。管家冷汗涔涔,卻還咬着牙,不肯退讓。
傅霆州嘴上說着家國大義,但誰不知道,他拖着時間不成婚,其實是惦記王言卿呢?王言卿已經落入陸珩之手了,就算將來陸珩玩膩了,將王言卿送回給鎮遠侯府,莫非傅霆州還能和王言卿發生什麼嗎?
那將置鎮遠侯府、永平侯府,乃至皇帝的面子於何處?
傅霆州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賜婚”這兩個字。人羣向他道喜,父母笑呵呵準備婚禮,身邊所有人都高興快樂,唯獨他像是墜入海浪,頭暈目眩,不知道自己在何處。
他後悔了。可是陸珩根本不給他補救的餘地。
傅霆州喉嚨乾涸,他卡了一下,才嘶啞地發出聲音:“做好你份內的事,其他事不要管。”
陳氏的人在寒風中等了許久,終於見到傅霆州。傅霆州知道他娘鬧起來沒完沒了,只能親自往陳氏那裡走一趟。陳氏一見到傅霆州,立即拉着傅霆州坐下,喋喋不休道:“侯爺,你當真要走嗎?這幾日天氣又轉冷了,要不等過了年再走吧。”
“不行。”傅霆州面無表情,淡淡道,“軍令如山,若延誤了軍機,那就是抄家死罪了。”
陳氏嘆氣,傅霆州都說出“死罪”,陳氏總不能勸着兒子死,便又殷殷說道:“行李收拾好了嗎?帶吃的沒有?你身邊盡是男人,男人打點行裝不細心,要不,我派人幫你收拾?”
這話連傅霆州耳朵都沒有進,毫不留情被拒:“不用。”
“那帶兩個伺候的人?你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身邊總不能沒有貼心人。”
“軍營重地,不能帶女子進入。”
“也是。”陳氏失望地嘆氣,又小心翼翼道,“不帶丫鬟,那你在走前把婚事辦了吧?永平侯夫人和我說了,三小姐是深明大義的人,不在乎虛禮,婚禮哪怕倉促些也沒關係。丈夫出征在外,女子提前進門照顧公婆,操持家業,也是一樁佳話。”
“皇上已經下令了。”傅霆州眼中毫無波動,冷冰冰道,“即刻啓程,不得耽誤。”
陳氏接二連三被拒,她就算再遲鈍也該看出來了。陳氏臉色拉下來,忍着氣問:“你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人家姑娘等着你,我們家也不能不給句話。出發前你要不見見洪三小姐,好歹安了洪姑娘的心。”
“接下來的行程已經定好了,恐怕沒時間。”
過年沒時間,提前成婚沒時間,連見人一面也沒時間。陳氏終於忍不住了,冷着臉問道:“你到底是沒時間,還是不想見?侯爺,已經多久了,莫非你還惦記着王言卿嗎?”
傅霆州蹭的一聲站起來,標準而漠然地給陳氏行禮,說:“我另有他事,母親安康,兒子告退。”
“你……”陳氏氣得拍桌子,怒斥道,“你給我站住,我是你娘,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
傅霆州壓根理都不理,轉身就往外走。出門時,他聽到陳氏氣急敗壞地大喊:“冤種,真是冤種!她和你已經不可能了,你就不能當她死了嗎?”
傅霆州放下門簾,一眼都沒有回,大步邁入寒風。
他走得很快,風從他身邊穿過,耳邊只能聽到風捲枯枝呼呼的哭聲。過了很久,傅霆州才冷靜下來,重新聽到這個世界的聲音。
陳氏的話像是一柄尖刀,不斷在他心上捅出血淋淋的傷口。
她和你已經不可能了,你就不能當她死了嗎?
是啊,他們已經不可能了。哪怕他揭穿陸珩的謊言,告訴王言卿真相,她也不可能再回到他身邊了。或許如陳氏所言,就當王言卿死於去年十二月冰冷的山崖,從此再無交集,纔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她分明沒有死,傅霆州怎麼能當做不知道?
傅霆州不知道在寒風中站了多久,久到他自己都覺得麻木,才終於動彈,像具木偶一樣朝一個方向走去。
只不過,這個方向並不是回他的屋子,而是曾經王言卿的住所。
傅霆州停在門前,並沒有進去。他閉上眼睛,眼前已經浮現起桌案上的筆墨,書架上的古本,多寶閣上的擺件。一切都停留在從前,彷彿依然有人在使用它們。
只要他不推開門,就不會看到書架上積攢的灰塵,屋子裡瀰漫的悽清。他就能欺騙自己,她依然還在。
從南巡迴來,傅霆州越來越沒有勇氣打開這扇門。他用他們十年的記憶挽回王言卿,可是,她不信他,寧願相信一個陌生男人。
是啊,他連王言卿喜歡吃什麼都不知道,王言卿憑什麼信他?
傅霆州站在門前,許久未動。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刻意咳了一聲。傅霆州冷漠回頭,看清來人時,臉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這種時候他不喜歡別人來打攪他,但來的是她曾經的丫鬟翡翠,傅霆州願意多些耐心。傅霆州問:“你來做什麼?”
翡翠給傅霆州行禮,低聲問:“侯爺,您讓奴婢準備的那些東西,奴婢都準備好了。什麼時候給姑娘送去?”
傅霆州聽到翡翠的話,微微怔鬆。南巡他營救王言卿卻反被陸珩倒打一耙後,傅霆州一回京城,立刻派人準備人證物證。有這麼多證據佐證,他倒要看看陸珩還怎麼詭辯。他準備了這麼久,現在卻猶豫了。
他就算證明陸珩是假的,戳破王言卿的美夢,又有什麼用呢?賜婚旨意頒佈,傅霆州沒臉再讓王言卿回鎮遠侯府,如果在外面給她安置宅子,那她算什麼呢?
就算他瞞得再好,守衛得再嚴密,防不住陸珩也防不住洪家。若傅霆州爲了一時痛快不管不顧,且不說名分,恐怕連最基本的安全也給不了她。
他有什麼資格去見王言卿,讓她跟他走?
傅霆州在風中默了片刻,最後極緩慢地搖頭,短短兩個字如有千鈞:“算了。”
別說陸珩,他甚至沒有和永平侯府抗衡的能力。等他從戰場回來,有足夠的實力保護她時,再說這些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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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皇子早夭,全京城都靜悄悄的,不敢招皇帝的眼。嘉靖十二年的臘月過得格外平靜,然而波瀾不興的表象下,卻是劇烈的權力更替。
首輔張敬恭停職,鎮遠侯傅霆州去大同領兵。十二月二十,傅霆州離開京城,緊接着十二月二十四,朝廷就放假了。
全朝官員迎來將近一個月的長假,陸珩也難得能清閒幾天。今年皇帝心情不好,沒人敢生事,陸珩有幸過了一個極清淨的年。
京城陸府只有王言卿和陸珩兩個主子,沒有親戚要應付,也沒有大家族那些規矩講究,儘可怎麼舒服怎麼來。王言卿來找陸珩,給他遞來一張單子:“哥哥,這是今年年夜飯的菜單,你看怎麼樣?”
陸珩哪關心吃什麼,他只關心有沒有毒。陸珩接過來掃了一眼,菜式中規中矩,口味清淡養生,不太容易下毒,便點頭道:“不錯,就按這個安排吧。”
王言卿瞧見陸珩的動作,輕哼了一聲:“你都沒看。”
這話千迴百轉,尾音更是拖長加重,充滿了控訴。陸珩看到她嘟嘴瞪人的動作,心都化了,他手伸到桌子另一邊,握住王言卿的手,笑道:“我看了。只要是你安排的,我都喜歡。”
王言卿作勢抽手,卻掙不脫陸珩的力道,她擡眸,用力睨了他一眼:“敷衍。”
“真沒有。”陸珩覺得中間這個矮几礙事,換到另一邊,挨着王言卿坐下,“卿卿十全十美,做什麼都好,你挑選出來的菜,還能有差的嗎?”
陸珩眼睛色澤比別人略淺,像含了一汪水,在陽光下波光粼粼,不笑時都自帶三份笑意,此刻他還包着王言卿的手,雙眼認真看着王言卿,明明很油滑的一句話,被他說出來,就很有些蠱惑人心的味道。
王言卿脣邊忍不住帶出笑,抽出手收起菜單,嘆道:“府上人終究太少了,年夜飯做多了鋪張,做少了冷清,怎麼安排都不是。”
陸珩卻挑挑眉,緩聲說道:“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好嗎?”
“不是不好,就是覺得空蕩蕩的,沒什麼過年的感覺。”
王言卿覺得沒過年的感覺,這可不行,陸珩問:“那我們出去過?”
王言卿搖搖頭,臉上依然提不起興致:“酒樓太吵了,菜也未必放心,沒必要。”
陸珩握緊了王言卿的手,說:“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不用替我省錢。過節總不能讓你不高興,你想做什麼?”
王言卿眼睛動了動,想到什麼,又爲難地抿了下脣。陸珩看到她的動作,立刻道:“別動。”
王言卿被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看向陸珩,都不敢活動。陸珩雙手包住她兩側臉頰,一本正經道:“這些日子跟在你身邊學習,我也學會不少察言觀色的本事。你不要說,讓我猜你現在的想法。你眨眼睛,肯定是想到了什麼,但是覺得麻煩,怕我不同意,所以不好意思說,是不是?”
王言卿眼睛睜大,露出驚訝之色,陸珩便知道他猜對了。陸珩捧着王言卿的臉,毫不客氣在她脣上啄了一口,說:“不用說了,我知道我猜對了。這是獎勵,我自己拿了。”
他自己考試、自己批卷、自己頒獎,簡直自來熟的不像話。王言卿失笑,嗔怪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別鬧。”
陸珩攬着她的肩膀坐好,問:“你剛纔想到什麼了?”
王言卿眼珠輕輕勾了下,反而不配合了,故意說:“你不是說學會不少察言觀色的本事麼,你猜呢?”
王言卿將皮球踢回給陸珩,竟然反將他一軍。陸珩挑眉,似笑非笑看着王言卿道:“你這樣說我可就當真了。不過我們事先說好,要是我猜出來,獎勵可不止親親抱抱。”
其實陸珩哪怕觀察能力再強,邏輯思維再強悍,也不可能猜出王言卿心裡想什麼。但陸珩過往的戰績太輝煌了,王言卿被他這麼一詐,真有些心虛,不敢跟他打賭了。王言卿貝齒細微地咬了咬脣,自己交待了:“沒什麼,我就是覺得兩個人吃年夜飯太冷清,除了吃飯便沒其他事可做。如果我們自己做飯,可能會好些。”
王言卿後面說的很慢,語氣轉低,眼睛不住偷瞥陸珩的表情。對女子來說,親手做頓飯不算什麼,但是對於男子,這個要求就有些出格了。
君子遠庖廚,普通男人都不願意進廚房,別說陸珩這種二品高官。王言卿看陸珩不說話,趕緊說:“我就是隨便說說,做飯太麻煩了,還是算了……”
“只要有你陪着,做什麼都不麻煩。”陸珩截住她的話,說,“除夕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年夜飯當然要和家人一起做。只要你不嫌麻煩就好。”
王言卿長鬆一口氣,她都沒想到陸珩竟然會同意。王言卿眼睛立刻亮起來,聲音也揚高了:“那我讓廚房去準備,菜單也改一改,有幾個菜太麻煩了。哥哥,你有什麼要求嗎?”
陸珩搖頭,笑着說任由王言卿安排,實則內心裡很是爲自己嘆了口氣。
他剛纔猶豫,並不是怕別人說道,或者嫌棄進廚房有失男人顏面之類。要他說,一個男人的顏面如果需要通過不下廚、不管家來標榜,那這臉也沒什麼存在的必要了。他猶豫,是因爲他完全不會。
這是一個他從未涉及過的領域,萬一出什麼意外,他連藉口都不知道怎麼扯。王言卿興沖沖跑出去做準備了,陸珩卻十分頭疼地捏了捏眉心。
雖然以他對傅霆州的瞭解,傅霆州應該不會做陪女人下廚這種事。但是,萬一呢?
萬一傅霆州曾和王言卿一起做過飯,萬一王言卿還有殘存的記憶,進廚房後發現陸珩什麼都不會,那豈不是暴露了?難道,陸珩還要裝做會廚藝?
這未免太難爲陸珩了。
陸珩再三考量,最後決定賭一把。除夕很快到了,廚房聽說兩位主子今日要親自下廚,早早就將廚房收拾好,菜該洗的、該切的也都已備好。王言卿爲了不耽誤年夜飯的時間,才下午就拉着陸珩到廚房。
王言卿會下廚,對廚房並不陌生,但陸珩卻是第一次踏足這個地方。他一直覺得做飯是一件神奇的事情,隨處可見的東西端進廚房,出來後就變成千形百態的菜。然而親臨其境他才知道,原來廚房並不神秘,原來那些精緻的菜餚,也是用刀切出來的。
區別大概在於錦衣衛的刀切的是活人,而廚房的刀切的是死物。
王言卿在廚房中轉了一圈,決定先燉魚。廚娘已經將魚清洗好了,泡在水桶裡,連魚線也剔得乾乾淨淨。王言卿挽起袖子,陸珩看到,問:“你要做什麼?”
王言卿指向水桶中的魚,說:“魚要小火慢燉,先把魚湯上竈,慢慢再做其他菜。”
這種事情陸珩不懂,但他知道現在是臘月底,王言卿不能碰涼水。他將王言卿的袖子解下去,問:“要怎麼做?”
“把魚拎出來,側面劃幾刀就好了。我去拿刀。”
“不用。”陸珩按住王言卿的手,“太危險了,還是我來吧。”
菜刀早已洗好放在案板上,陸珩拿起菜刀,第一感覺是彆扭。長度不對,重量也不對,這並不是他的繡春刀,他握着刀,頭一次生出束手束腳的感覺:“要劃到什麼程度?”
王言卿聽得愣住:“隨便劃幾刀,方便入味就可以了,也不一定非要到什麼程度吧。”
陸珩握着刀,刀尖斜着沒入魚身,細微穩定地停在一個距離。王言卿在旁邊看着,默默搓了搓胳膊:“我怎麼覺得你的動作很奇怪,像是給這條魚上酷刑一樣……”
陸珩默默想,王言卿的感覺可能沒出錯。陸珩切了第一刀後,心裡有了度量,後面的動作順暢無比,切口纖薄平整,每一刀都停在同樣的深度。
王言卿將魚下鍋,細微地煎了一下,然後盛出來轉移到砂鍋。陸珩站在旁邊,爲她遞需要的材料,最後加水,蓋上砂鍋蓋。陸珩看着,十分驚訝:“這就好了?”
“對啊。”王言卿說,“等它慢慢熬成白色就好了。”
陸珩若有所思,過了一會說:“我覺得,尚膳監的差事也沒那麼難。”
“一日三餐看似簡單,但做熟容易,做好吃卻難。宮裡的膳食看着是素菜,其實都很費功夫,不是專精此道的人做不出來。”說着,王言卿輕輕睨了陸珩一眼,“何況,就算你學會了,還能去搶尚膳監的事情嗎?”
陸珩定定看了她一眼,點頭笑了笑,十分和善地說:“你膽子越來越大了。覺得在廚房,我不能拿你怎麼樣嗎?”
“是你先說起的!”
王言卿還真有點怕陸珩這個瘋子做出什麼,她趕緊跑到另一邊,拿起麪糰道:“別鬧,要包餃子了。”
麪糰已經提前揉好了,各種餡料也調製妥當,他們只需要做成品即可。廚房畢竟是公開區域,陸珩也不可能真的對她做什麼。陸珩好心地幫王言卿記在賬上,走到她身邊,耐心地問:“這個要做什麼?”
陸珩聲音平靜,表情淡然,完全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王言卿只以爲陸珩剛纔在開玩笑,他另起話題就代表翻篇了。王言卿將餡料攤在麪皮上,纖細的手指一點點將邊緣收緊,仔細展示給陸珩看:“像這樣。”
陸珩點頭,說道:“卿卿手指真好看。”
王言卿沒好氣地瞪他:“別鬧,一會該耽誤晚飯了。”
“我說真的。”陸珩把王言卿手心的餃子拿走,放到旁邊的砧板上,自己握着王言卿的手仔細看。王言卿的手確實很好看,因爲小時候習武,手指細長而有力道,是很有質感的美。
陸珩曾經欣賞這雙手,但和欣賞景德鎮的瓷器、南京的刺繡沒什麼區別。今日她的手沾着麪粉,仔細地將餃子皮捏緊,這幅景象不完美也不高雅,但是,卻比陸珩以往看到過的任何藝術品都更觸動他。
像是星辰落到了他懷裡,沾染了人間煙火,變得真實而溫暖。他頭一次覺得自己身邊有年和家的味道,哪怕華麗的宮宴、絡繹不絕拜年的人羣、繁華熱鬧的街道,都從沒給過他這種感覺。
無論置身何處,他永遠在觀察周圍的線索,警惕可能出現的危險,唯有手上沾了麪粉、親手做年夜飯的她,纔是讓他心安的地方。
兩個人一個打下手一個包餃子,相互幫忙遞東西,磕磕絆絆,竟也把一盤餃子包完了。廚房沒有地龍,王言卿又站了許久,腿漸漸有些難受了。她忍住沒管,但站立時不免來回移動重心。陸珩很快發現王言卿不對勁,再看看她不自然的站姿,馬上猜出來怎麼了。
陸珩問:“腿又疼了?”
做飯是她提出的,結果她在廚房站了一會就腿疼,太作精了。這點疼痛可以忍耐,王言卿搖搖頭,說自己沒事。
陸珩哪能看不出真假。兩人下廚是情趣,隨便消遣可以,如果引起她身體不舒服那就本末倒置了。陸珩叫廚娘進來,將剩下的事交給廚娘,王言卿過意不去:“說好了我們來,現在折騰到一半又麻煩廚房……”
“心意到了就好,你的身體最重要。”陸珩很堅持,說,“走吧,我們回房。”
廚房的人見狀也趕緊勸,王言卿和陸珩在廚房裡一點都不能幫他們省事,反而嚇得他們提心吊膽,還不如這頓飯他們來做呢。王言卿見拗不過,便將剩下的菜交給廚房,自己和陸珩回房了。
王言卿腿疼是老毛病,天冷、陰雨、潮溼,天氣稍有變化她的小腿骨就隱隱作痛。陸珩早就知道她這個毛病了,但這是陳年舊疾,郎中都開不出藥來,只能囑咐他們平時多將養。
王言卿走路時還好,等回房坐下後,小腿上的痛意似乎更明顯了。陸珩進屋裡取東西,王言卿趁機暗暗敲打小腿。她一聽到腳步聲就收回手,但陸珩還是看到了。陸珩將暖爐放到她手中,伸手擡起她的腿,放在自己膝上,問:“疼得厲害嗎?”
王言卿搖搖頭:“還好,習慣了。”
陸珩嘆氣,緩慢順着她的腿骨揉捏,也是頗爲驚詫:“你的傷病竟然比我還多。”
陸珩手指力道大,每次都能按到穴位上,按得王言卿的小腿肚又疼又放鬆。她現在已經習慣了這種程度的身體接觸,慢慢倚在羅漢牀上,說:“這是好事啊。如果能換哥哥無痛無災,我倒寧願我身上的病痛多些。”
“別胡說。”陸珩捏着她勻稱筆直的小腿,說,“都說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千年不敢想,但百年之內你還得陪着我。我都還沒事呢,你不許落下病根子。”
王言卿聽到“百年之內陪着他”之類的話,竟然也不覺得爲難了。就像他把她放在膝上,給她捏腿,王言卿也不再躲避推辭。可能是習慣了,也可能是默認了。
王言卿說:“小毛病而已,又不礙事。說不定是我長個子,所以才腿疼呢。”
陸珩一聽,淡淡笑了一聲,說:“那可得把你全身骨頭都拔一拔,省得耽誤你長個子。”
王言卿輕笑,她抱着暖爐,頭靠在牀面上,漸漸有些困。她悄悄掩着嘴打呵欠,陸珩看到,說:“你困了就睡一會吧,反正離子時還久。”
“可是年夜飯……”
“等飯做好了我叫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吃獨食的。”
王言卿放了心,臉頰埋在頭髮裡,果真睡着了。陸珩等她睡熟了,輕輕將她的腿放在羅漢牀上,拿起旁邊的細毯,仔細將她的身體蓋好。之後,陸珩坐在她身邊,手指碰到她的頭髮,想撫摸又怕吵醒了她。
最終他收回手,靜靜望着她的睡顏,哪怕什麼都不做都不覺得無聊。
對陸珩來說,錢算什麼,願意讓他花時間和心思的才最難得。他用視線描摹她的眼睛、鼻樑、嘴脣,越看越覺得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愛。
然而,哪怕她睡在離他這麼近的位置,陸珩依然覺得不安。他自負善算人心,但隨興爲之的一個小遊戲,卻讓他算漏了自己。
陸珩想到前段時間出京的傅霆州,心中不無憂慮。他本來預料傅霆州回京後一定會魚死網破,再次想辦法接近王言卿。陸珩本來都做好了局,可是,傅霆州竟然沒來。
這可不是一個好信號。傅霆州開始變得剋制、收斂,那麼攻守方就互換了,陸珩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但他卻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掌控局面了。因爲這一次,換成他無法承擔失敗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