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攸海還試圖狡辯, 陸珩沒耐心聽,示意錦衣衛將他帶下去。程攸海被捆住,嘴裡塞了東西, 世界馬上清淨了。
陶一鳴知道這就輪到他了,他對陸珩拱手, 說:“多謝指揮使救命之恩。不牢指揮使動手,微臣自己來。”
陸珩對陶一鳴的識趣還算滿意, 他揮揮手, 後方的錦衣衛立馬上前, 將陶一鳴雙手綁住。陸珩說:“看着他們兩人, 別讓外人靠近。我去稟報聖上。”
“是。”
陸珩這才前往皇帝行殿。陶一鳴被錦衣衛押至暗室內, 進門前, 他無意回頭,看到陸珩穿着正紅色飛魚服,踩着陽光大步流星離開。
面聖要穿官服,陸珩也換上了他真正的品級正服——緋紅飛魚賜服。飛魚服用上好的雲錦面料製成, 行走在陽光下燦若雲霞, 流光溢彩,四爪雙翼飛魚宛如真的在騰雲駕霧。
錦衣衛裡不是誰都有資格穿飛魚服, 這身張揚的衣服代表榮耀,也代表權力。同樣錦衣着身、御前帶刀的錦衣衛跟在他身邊,只能作爲陪襯。官場中人飽受錦衣衛之苦,只覺得錦衣衛招搖過市,面目可憎, 提起錦衣衛沒一個有好臉色。然而說起這位陸指揮使時, 衆人卻都諱莫如深。
陶一鳴想到酒席上聽來的消息,他考中舉人那年, 陸珩纔剛剛出生。如今他還在七品芝麻官打轉,而陸珩已經是御前正三品指揮使,連閣老見了他都客客氣氣的。
陶一鳴嘆氣,人各有命,英雄出少年,真是無可奈何啊。
陸珩一路走來,兩邊人看到他都忙不迭行禮。他很快到達御殿,守門太監趕緊迎上來,滿面堆笑道:“給陸大人問安。陸大人,您今日回來了?”
“是。”陸珩微笑着頷首,“臣來向皇上覆命。勞煩公公通稟。”
“陸大人客氣。”太監擺了下拂塵,說,“陸大人在此稍等一二,雜家去去就來。”
太監進裡面傳話,陸珩停在殿前,平心靜氣等候。日照西沉,光線中折出燦燦的金,他筆直站在陽光下,腰上懸掛着繡春刀,兼之他皮相白,脖頸長,身量高,飛魚服穿在他身上尤其漂亮華麗,在盛大的夕照中彷彿會發光。
來往的人都忍不住朝他這個方向看來。陸珩面對衆多視線安之若素,他在心中預演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情形,腦中突兀地浮現出昨夜的對話。
王言卿問他,你到底想做什麼。
陸珩想,他確實很久,沒有遇到過這麼有趣的人了。
陸珩一直覺得世人懼他厭他又羨他敬他,恨不得複製他的經歷取而代之,但無人真正懂他。
包括皇帝。
他們是君臣,談何友誼,不過是被童年情誼美化過的利益罷了。但王言卿昨晚問出那句話後,陸珩意外地發現,這個人好像出現了。
她能看穿他的僞裝,察覺出他藏在微笑下真實的意圖。陸珩這兩天確實在陪程攸海、陶一鳴做戲,但陸珩也沒想到,程攸海竟然膽大包天,敢把白蓮教牽扯進來。
陸珩暗道程攸海找死,不過,程攸海倒給陸珩提供了一條新思路。
當日在清虛觀,陸珩笑吟吟地和程攸海說起唐賽兒剪紙爲兵的傳聞。程攸海以爲陸珩在試探他,其實,那是陸珩的真實想法。
陸珩不信求神拜佛、轉世輪迴這種說法,但皇帝信。這個案子查到現在有三層真相,第一層是程攸海騙陶一鳴的,程攸海聲稱他們兩人可以聯手善後,先僞造祭壇,再假裝清虛觀道士和白蓮教勾結,把活人變成紙人,這樣就可以將河谷村村民失蹤全部推到唐賽兒妖術上,不會牽連他們任何人。
第二層是程攸海的真實意圖,花裡胡哨的紙人作祟都是障眼法,程攸海真正想做的是殺掉陶一鳴,引導衆人以爲陶一鳴和白蓮教勾結,關押壯丁,事敗後畏罪自殺。
而第三層,纔是整件事情的真相。根本沒有白蓮教也沒有妖術,事實上就是村民偶然發現了金礦,地方官欲要私吞,不料百姓御前喊冤,暴露了他們的所作所爲。知府和縣令爲了掩飾金礦,相互推諉,才導出這麼一場大戲。
和前兩個版本相比,真正的結果顯得乏味而簡陋。真實的犯罪動機往往都很醜陋,所爲無非財、色、仇,和動物沒有區別,根本沒有那些戲劇性的、不得已的原因。
陸珩洞悉了陶一鳴、程攸海各自的想法,但他沒有戳穿,而是將計就計,把程攸海、陶一鳴全部帶回行宮。他將三種可能都提供給皇帝,皇帝需要什麼真相,他就把破案結果變成什麼模樣。
程攸海善後做得太粗糙了,留下不少破綻。但如果陸珩來做,就能處理得天衣無縫。
這纔是他策反陶一鳴做戲、將程攸海騙至行宮的真正目的。和他朝夕相處的錦衣衛沒看出來,王言卿卻察覺到了。
陸珩當時心裡就在感嘆,她如此通透可愛,他怎麼捨得將她放走呢?昨夜的情形還歷歷在目,當他把他的想法告訴王言卿後,王言卿睜大眼睛,一臉幻滅地問:“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在她看來,陸珩既然已經查出真相,要做的就是揭穿一切,撥亂反正。而陸珩卻隱而不發,甚至要爲了上位者的心意,僞造破案結果。
王言卿無法接受,陸珩只是對着她笑了笑,說:“因爲,我是錦衣衛。”
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無論真相多麼醜陋都要讓實情大白於天下的“包青天”是文臣做的,他們可以兩袖清風,以命死諫,但陸珩不是。他是錦衣衛,行走於黑暗與陰謀,他要做的不是名留青史,而是維護皇權,讓這個王朝平穩地運行下去。
有人站在光明處接受史書稱頌,萬民敬仰,就要有人站在黑暗裡,經手一些見不得人的髒活。
這些,可能現在的王言卿還不會懂吧。但沒關係,她也不需要懂。
陸珩控制了王言卿的行動,將她變相軟禁在庭院裡,然後來聖前覆命。他想法剛落,稟報的太監就回來了。
陸珩對太監點頭微笑,從容踏入金鑾殿。
陸珩進去時,皇帝正在和道士陶仲文說話。皇帝問:“白晝時,朕看到一股風繞着朕的車駕旋繞不絕,此何祥也?”
陶仲文穿着道袍,作勢掐算了一會,說:“回聖上,此乃主火,恐有大火之兆。”
皇帝聽到問:“何解?”
陶仲文高深地回道:“聖上有所不知,此火乃天意,終不可免。臣已用道法消災,可謹護聖躬安康。”
皇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兩旁侍奉的宮女太監雖然垂着頭,但心裡都不以爲然。皇帝問今日奇怪的風象是怎麼回事,陶仲文說有火災,而具體問他火災在什麼地方時,陶仲文卻說不出來。陶仲文又說這是上天的旨意,避免不了,又說可以用道法給皇帝消災。前後矛盾,含混不清,這不是坑蒙拐騙還能是什麼?
但皇帝願意相信,他們便也跟着露出一副敬畏的表情,紛紛讚歎陶仲文道法高深。陸珩站在隔扇外,完整聽到了這段對話。等皇帝和陶仲文論道完畢後,太監才上前稟報:“萬歲,陸大人來了。”
“他回來了。”皇帝見怪不怪,說,“叫他進來吧。”
陶仲文見狀告退,陸珩進來,正好和陶仲文打了個照面。陸珩微笑,對着陶仲文拱手致意,陶仲文也回了個道禮,微微點頭問好:“陸指揮使。”
皇帝還在裡面等着,他們兩人沒有耽誤,做完面子情後就各走各的道。陸珩進內,對皇帝行禮:“參見聖上,聖上萬歲萬萬歲。”
皇帝隨意地揮揮手:“免禮。你離開兩日,查出來那對婦人爲何鳴冤了嗎?”
陸珩雙臂平行擡於胸前,兩手交疊,微微收斂視線,清晰說道:“臣幸不辱命,已將涉事官員帶回。衛輝府百姓告狀,乃涉及一處金礦。”
皇帝聽到金礦,表情嚴肅下來,問:“這是怎麼回事?”
陸珩將此事從頭到尾講給皇帝,他沒有一句廢話,複雜的案情大大縮減,但前因後果條理分明,讓人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皇帝聽到一半,就明白這些官員在做什麼了。欺上瞞下,貪財牟利,再常見不過,然而沒想到,後面還有白蓮教、紙人復活等一系列花招。
皇帝聽後都默了一會,稀奇地問:“他們何必要弄得這麼複雜?”
越複雜的計謀越容易出錯,相反,最簡單原始的作案手段,纔是真正難查的。陸珩說:“若不將水攪渾,他們如何掩飾一百餘人的失蹤。”
一百多個青壯男丁失蹤,這可不是件小案子,都足夠三司會審了。劉氏婆媳能闖到行宮裡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程攸海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時間太過緊張,他來不及將河谷村滅口,只能搞出更大的事情,來遮掩自己的罪行。
比人命案更大的,只能是造反案了。他們又不敢誣陷藩王造反,只能假借白蓮教的名義。
陸珩稟報完前因後果後,垂首不語。如果皇帝需要唐賽兒的“天書”和“寶劍”,來證明自己受命於天,名正言順,陸珩現在就可以去安排。這樁事全部由錦衣衛接手,不會有人知道背後實情。
這世上的事紛紛擾擾,真真假假,隔着一層人心,誰知道到底什麼纔是真的?大明朝最需要的也不是真相,而是穩定。
他們對此刻的沉默心照不宣。皇帝再一次感嘆陸珩這人着實會辦事,非但能替君解憂,有些時候還主動創造機會,爲他分憂。
皇帝沒有立刻表態,而是說:“先把金礦和失蹤百姓找到吧。”
無論白蓮教是真是假,這個金礦一定歸皇帝了。皇帝正愁着太倉沒錢呢,可巧,下面人給他送錢來了。
陸珩低頭拱手,平靜退下。皇帝不會這麼快做出決定,反正行宮裡有陳寅,陸珩毫不客氣地將安全壓力甩給陳寅,自己輕輕鬆鬆去找金礦。
他昨日就派人去尋了,這兩天差不多該有回信。保衛皇帝安全是本職,但尋金礦卻是功勞,這麼簡單的選擇題,陸珩還不至於選錯。
陸珩出來後,看着天邊逐漸沉沒的夕陽,心神終於放鬆下來。他順利趕在三日內破案,還給皇帝送了話柄和金庫,此後,陳寅再也不能成爲他的對手了。
陸珩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他三日前立軍令狀時,就已經在心裡衡量過利弊。有人衝到行宮裡喊冤,皇帝自比明君,如果皇帝什麼都不做,未免顏面上過不去。但皇帝不明情況,也不敢貿然發話,這種時候就需要有人替皇帝解圍。陸珩主動站出來應承,還保證不耽誤南巡。皇帝所有後顧之憂消除,開開心心允了陸珩的要求。
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立下軍令狀,陸珩如果辦砸了會很難看,但一旦成功,這就是巨大的聲望助益。回報值得他冒險,陸珩不吝於賭一把。事實證明,他沒有高估自己的實力,他確實成功了。
陸珩意氣風發往住院走,行至一半時,暗哨快步跑過來,悄悄在陸珩耳邊說了一句話。
陸珩聽到老熟人的名字,眉梢愉悅地揚起來。真是喜事成雙,另一條魚也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