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禹暄知道指揮使要發作, 趕緊一口氣把事情稟報完了,隨後低頭,結結實實把手遮在眼前。
是他疏忽, 忘了今時不同往日,夜深人靜, 美人在側,指揮使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做。他也不想打攪指揮使好事, 但是, 陶一鳴那邊真的拖不得了。
陸珩沉靜地掃了陳禹暄一眼, 念在外地, 暫時忍住不發:“人救下來了嗎?”
陳禹暄頭垂得更低, 聲音沉悶緊繃:“沒有。”
陸珩細微地點點頭, 冰冷地瞥向陳禹暄:“出去。”
陳禹暄行禮,忙不迭退下。他全程垂着眼睛,一眼都不往陸珩和王言卿的方向看,出門時還體貼地關上了門。等人走後, 王言卿從陸珩身後探出來, 皺眉道:“二哥,怎麼會這麼巧, 我們剛剛懷疑陶一鳴,他就出事了。”
陸珩不予置評,道:“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王言卿連忙點頭,她擡手攏住頭髮,剛要往外走就被陸珩按住肩膀。陸珩默然看着她, 問:“你做什麼?”
“去命案現場啊。”王言卿理所應當地說, “正在結案的當口,陶一鳴突然上吊了,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貓膩。如今縣衙把守重重,知情人跑不了,肯定還在縣衙裡。縣令出事,他應該也會去現場圍觀,我去現場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
“你懷疑他是被人殺害的?”
王言卿並不否認:“我們剛要查他,他就出事了。這實在太巧了。”
陸珩看着王言卿面若白玉,長髮如雲,寬鬆的中衣鬆鬆攬在身上,像一朵誘人採擷的清水芙蓉,而她自己還完全沒意識到這樣有什麼問題。陸珩最終無奈地嘆氣,說:“先去換衣服。”
王言卿本想着穿上外衫、罩件披風就夠了。但陸珩卻不允,硬是讓她穿好了全套衣裙,甚至把頭髮都綰好了,才勉爲其難同意她出門。他們折騰了這麼久,可想而知,等陸珩到時,陶一鳴屋子外已經擠滿了人。
程知府、淇縣縣丞等人都在了,他們守在外面,等着陸珩過來主持大局。他們都覺得以陸珩工作狂的秉性,聽到發生命案必然第一時間趕來。然而沒想到,連程知府都來了,竟然又等了一炷香,陸珩才姍姍來遲。
程知府焦急地在外面踱步,不斷左顧右盼,撫手嘆氣。他頻頻往院門處張望,等終於看到臺階後出現熟悉的人影時,程知府長鬆一口氣,快步迎上來:“陸大人,您總算來了。屋裡出大事了!”
白日暴曬,夜晚卻十分涼爽,陸珩走在涼風習習的夜空下,下臺階時自然地伸手,扶住身旁女子。等王言卿站好後,他纔不慌不忙地問:“怎麼了?”
程知府哎呦一聲,忙道:“陸大人,你快去裡面看看吧,陶一鳴上吊死了!”
“哦?”即便聽到死人的消息,陸珩臉上依然波瀾不驚,從容不迫問,“人在哪裡?”
“陶一鳴的屍首在房裡放着,人也叫齊了,都在裡面等着您定奪呢。”
陸珩點點頭,程知府連忙往前跑,跑了兩步發現身後人沒跟上來。他驚訝地回頭,看到陸指揮使依然慢條斯理,甚至有閒心扶着身邊的女子說:“小心臺階。”
程知府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
王言卿頂着衆人或探究或譴責的視線,坦然地躲到陸珩身後,藉着他身形遮擋觀察人羣。無論陶縣令是自殺還是他殺,王言卿敢肯定,此刻幕後之人一定混在人羣中。王言卿出門前和陸珩說,她需要時間觀察周圍人表情,她沒想到,陸珩竟然是這樣幫她爭取時間的。
程知府終於把指揮使迎進屋,腦門上汗都出了一層。縣令住在縣衙主院,房子正面三間,非常廣闊氣派。然而現在主院已毫無氣派可言,屋裡擠滿了人,西間被錦衣衛隔開,他們握着刀站成一排,不讓任何人靠近,燈光映在錦衣衛挺括的衣服上,威風凜凜,華麗又殺氣。
透過雜亂的衣襬,隱約可見一個擔架放在西屋地面上,上面蓋着白布,一動不動。陸珩進來後率先往西邊看了一眼,問:“怎麼回事?”
錦衣衛內等級鮮明,回話也要一級一級傳。郭韜被留在行宮,陳禹暄就是這裡品級最高的人,他上前稟報道:“回稟指揮使,屬下按照您的吩咐巡邏,走到陶知縣院裡時感覺不對勁,破門查看,發現他已經吊在西屋房樑上。屬下等人立刻將他放下來,可惜發現得太晚,當時就斷氣了。”
陸珩問:“你們發現屍體時,周圍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屋裡只有陶知縣一人。”
“死狀如何?”
“脖頸有一道勒痕,角度和自縊相符,應當是吊亡。”
陸珩看向死了人的西屋,問:“你們進來時,這裡就是這般模樣?”
“是。”錦衣衛對此很有經驗,一發現命案就趕緊將現場隔開,並沒有人進來破壞。
陸珩聽到死人面色不變,他走到西屋,不緊不慢繞着屋子查看:“沒有打鬥痕跡,也不是被人勒死後吊上去,那就是自殺?可是,他爲什麼要自殺呢。”
陸珩說着擡眸,他琥珀色的琉璃眸像冷血動物一樣,冰冷無聲地掃過在場人羣:“之前可有人來找過他?”
陳禹暄垂着頭說:“屬下並不負責陶知縣的院落,巡邏到這裡感覺不對,這才發現陶知縣的屍體。屬下靠近主院時沒有人出入,但之前沒有看到。”
陸珩看向淇縣縣衙的人:“你們呢,案發時在何處?”
縣丞爲難道:“回陸大人,最近縣裡怪事頻發,縣令怕再出現昨夜紙人的事情,命我們嚴加把守各出入口。縣令這裡……並無人看着。”
陸珩點頭,意味不明道:“也就是說,沒人看到事發時陶一鳴在做什麼,換言之,任何人都有機會溜進來。”
縣丞緊繃着臉:“陸大人莫非懷疑我們?陸大人明鑑,小的和陶縣令關係融洽,絕無殺害知縣大人的道理啊!”
陸珩淡淡瞥了他一眼,說:“我又沒說你,你緊張什麼?”
縣丞拱着手賠笑,臉上卻一點都笑不出來。陸珩在屋中緩慢走動,外面的人就屏息看着他,俱眼睛都不敢眨。
陸珩最後停在書案前,伸手去翻桌面上的東西。陶一鳴的屍身就躺在不遠處,陸珩卻像看不到一樣,從容自若,絲毫不受影響。
桌上放着筆墨紙硯,幾本舊書整整齊齊合着,旁邊放着一盞茶,茶水已經喝光。這都是陶一鳴用慣了的東西,看不出什麼端倪。陸珩拉出抽屜翻找,就在推回去時,他忽然挑了挑眉,屈指敲擊抽屜底部。聲音清脆響亮,不像是實心的,陸珩抽刀,用刀尖抵住抽屜底板,輕輕一撬,夾層就被他破壞了。
陸珩收刀,繡春刀入鞘,發出一聲清越的金戈聲,宛如龍吟。果然,抽屜下方還有一層暗格,陸珩將裡面的東西取出來,他解開最大的那張卷軸,看清上面的人影時,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程知府不覺屏住呼吸,緊張兮兮問:“陸大人,您發現什麼了?”
陸珩擡手,示意錦衣衛將這些證物收繳。他自己則拆開另外一封信,邊走邊看道:“沒什麼。看來陶知縣閒暇時,活動倒是很多。”
程知府忙問:“陸大人,陶一鳴他做了何事?”
陸珩一目十行掃完書信,他將信紙扔到程知府身上,說:“他做了什麼,你自己看吧。”
陸珩走出屋子,負手站在廊下。他長身玉立,肩寬腿長,幾乎要與夜色融爲一體。程知府飛快讀完書信,慌里慌張地追出來:“陸大人,微臣冤枉啊。衛輝府總領六縣,下官忙於府務,並不知道陶一鳴竟和白蓮教徒勾結。如今陶一鳴畏罪自殺,下官還一頭霧水,可見臣與白蓮教毫無瓜葛。還望陸大人明察,還臣一個清白!”
陸珩笑笑,說:“程大人,茲事體大,我無法定奪。這些話,你還是留着和皇上說吧。”
程知府苦着臉道:“下官自知疏忽,御下不嚴,鑄下大錯。臣不敢奢望陸大人開恩,只望明日面見聖上時,陸大人能爲微臣美言一二。陸指揮使大恩大德,微臣沒齒難忘!”
陸珩不應承,只是道:“程大人客氣了。陸某奉皇命查案,之後自會將案情一五一十彙報給皇上。皇上英明,定會給衆人一個公道的。”
程知府嘆氣,深深作揖道:“多謝陸大人,下官感激不盡。”
陸珩從陶一鳴的書桌暗格裡找到了唐賽兒畫像、和白蓮教的往來書信,陶一鳴勾結白蓮教一事水落石出。白日陸珩找到清虛觀,並且在道士牀板下發現了唐賽兒畫像,陶一鳴害怕事發,所以就懸樑自盡。勾結叛黨之事一旦發現就是誅九族的重罪,與其受盡酷刑而死,不如自己動手,好歹留一個全屍。
陸珩親自保管書信等證據,他讓錦衣衛將陶一鳴的屍體看好,連同察人不明的程知府、縣丞等人,明日將一同押往行宮,等候皇帝發落。
事情至此塵埃落定,縣衙裡有人唉聲嘆氣,有人如釋重負,俱都靜默地收拾殘局。陸珩也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養精蓄銳,等待明日面聖。
王言卿默不作聲跟着陸珩回來,她默默轉身關門,陸珩看到她的表情,笑着問:“卿卿,你今天看出來什麼了?”
王言卿眼睛明淨,安靜地看着他:“看出來挺多的。”
陸珩微笑,過來按住她肩膀,將她推往寢屋:“明日的事明日再說。現在你該休息了。”
·
時隔兩日,陸珩再次回到行宮。行宮依然熱鬧鼎沸,士兵繞着行宮巡邏,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看到陸珩回來,許多人肅立行禮:“參見陸指揮使。”
陸珩淡淡頷首。已到行宮門口,陸珩下馬,對身後人說:“護送她回去,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是。”錦衣衛領命,護送着馬車往另一條道走去。程知府認出來這是陸珩身邊那個侍女的馬車,他發現離行宮越近,陸珩的表情就越嚴肅,等停到行宮門口,他神情冷淡,口吻淡漠,似乎有些遷怒的意思。
程知府摸不着頭腦,昨日陸大人和他的侍女還蜜裡調油,今日怎麼突然生分了?莫非,昨夜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可是,昨夜一分開,他們就各自回房睡了……信息量太大,程知府不敢再想下去,笑着對陸珩拱手:“陸大人,我們這就去面見聖上?”
陸珩回首,對程知府笑了笑,說:“不急,先請人去通稟。程知府隨我這邊來。”
程知府習以爲常,皇帝雖在行宮,但盤查力度比紫禁城只強不弱。他們必須先搜身,確定身上沒有暗器,才能去面見皇帝。
程知府跟着陸珩往搜身暗室走去,他趁着人少,悄悄走到陸珩身邊,壓低聲音說:“陸大人,下官確實不知道陶一鳴膽大至斯,竟敢和白蓮教勾結。他平素就陰沉,我只當他官場不得志,所以才鬱鬱不樂,誰知他竟對朝廷有怨懟,存了不臣之心。下官和陶一鳴不同,我上有老下有小,身後揹着一整個家族,稍有差池便要賠上全族性命。下官最是膽小怕死,絕不會自毀前程,和一羣逆賊同流合污啊!望陸大人明察。”
陸珩微笑:“我明白,程大人沒有和白蓮教勾結,知府儘可放心。”
程知府長長鬆了口氣,道:“那就好。但這種事出現在衛輝轄下,我終究難辭其咎。陶一鳴雖然畏罪自殺,但外面必然還有他的同黨。下官願將功贖罪,將白蓮教餘孽一網打盡!”
程知府說完,見陸珩沒反應,咬了咬牙,發誓道:“下官願以項上烏紗帽擔保,定剿除白蓮教,將所有餘孽捉拿歸案。”
陸珩走到一間安靜的屋子旁,兩邊站着一排身穿錦衣、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他們見了陸珩齊齊抱拳,陸珩推開門,對程知府笑道:“程大人,請吧。”
程知府往裡看了看,直覺有些地方不對勁。他對着陸珩諂媚地笑:“陸大人,我們不是要去見聖上嗎,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陸珩看着他,眼睛清亮,脣邊緩緩勾出一個笑:“事到如今,程大人還要和我演戲嗎?”
“下官不懂陸大人的意思。”
陸珩嘆氣,真是麻煩,他還以爲能省些口舌。陸珩在外面陪他們演了兩天,早就累了,他無意再看程攸海飆戲,直接說道:“程知府,我在京城看過你的考評。吏部對你的評價還算不錯,雖鑽營逢迎,卻並非庸碌無能之輩。”
程知府臉上維持着諂媚討好的笑,眼神卻犀利起來,哪有什麼庸官的樣子。陸珩見他還不肯招認,便放出最後一記重錘:“陶一鳴,出來吧。”
程知府聽到這個名字,臉色大變,慌忙朝後看去。後方,在陳禹暄等人的看押下,徐徐走出來一個男子。他脖子上纏着紗布,面容虛弱,確實是陶一鳴無疑。
程知府大驚,手指指着陶一鳴不住哆嗦,連慣常的僞裝都顧不得了:“你,你不是……”
“程大人覺得我應當死了,是嗎?”陶一鳴聲音嘶啞,語氣幽怨,大白天無端籠上一股陰森,“我主動獻計獻利,沒料到,知府大人從一開始就存了讓我頂罪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