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失去

傅霆州走後, 陸珩笑夠了,去後院找王言卿。

王言卿在自己屋裡,已脫了斗篷。聽到陸珩來了, 她放下筆,起身朝陸珩走來:“二哥。”

陸珩在門口解下披風, 淡淡應了一聲,道:“快回去, 你還穿着單衣呢, 別在門口久待。”

王言卿被陸珩拉着往屋裡走去, 兩人進屋後, 陸珩一眼就注意到桌案上攤開的紙墨, 他問:“你剛纔在做什麼?”

王言卿看到書桌上亂糟糟一片, 趕緊上前將紙收好:“沒什麼,最近握筆時手生的厲害,連字都不會寫了,想私下趕緊練練。”

王言卿剛纔去迎接陸珩, 忘了收拾桌面。這些紙上有她寫了一半的字, 慘不忍睹,王言卿想趕緊把廢紙藏起來, 然而陸珩卻按住她的手,說:“自家兄妹,連二哥也不讓看?”

王言卿眼睜睜看着陸珩將廢紙拿走,一張張翻看,她有心阻止又不敢, 尷尬道:“二哥, 寫得不好,等改日我練好了再拿給你看。”

“哥哥又不是外人, 不用避諱。再說,卿卿無論寫什麼都好看。”陸珩嘴裡漫不經心說着哄人的話,他翻了幾頁,大概明白王言卿爲什麼覺得寫字彆扭了。

她的筆鋒像是兩種風格的字揉捏在一起,有時候剛健鋒利,明顯是男人的寫法,而有時候又是簪花小楷,秀氣柔美。她落筆時在兩種風格間跳來跳去,連自己都不知道哪種是對的,所以才覺得不會寫字。

陸珩記憶力出衆,一眼就認出來那種剛健的風格正是傅霆州的字,另一種端正娟秀的纔是王言卿自己的。王言卿以前應當特意模仿過傅霆州的字,幾可亂真,但王言卿失憶後不知道此事,她順着本能寫,結果寫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字體,可不是混亂麼。

陸珩心如明鏡,心想傅霆州看着人模狗樣,怎麼盡幹一些肉麻兮兮的事。他們兄妹竟然還相互學習對方的筆跡,莫非傅霆州也會寫王言卿的字?

真噁心。

陸珩不願意去想這得多親近的關係、多漫長的相處,才能相互學會對方的字。陸珩嘴上說着卿卿無論寫什麼都好看,但手裡卻拿了筆,毫不客氣在紙上勾了幾個圈,將屬於傅霆州的字一個個圈出來叉掉:“你恢復的很好,字跡已經有原來七八分像了。但這幾個字不好,你不知道從哪裡學來了一些醜字,干擾了你原本的筆風。這可不行,寫字最重要的就是自成一體,風格統一,以後,你要有意剔除這些外來之物,不能再被影響了。”

王言卿一聽肅然,趕緊點頭應下。

陸珩將混雜了傅霆州風格的字劃掉後,終於覺得心裡舒坦了。他看着王言卿認真寫出來的卷面被他勾畫得不像樣,難得有些愧疚,對王言卿招招手,道:“過來。”

王言卿停到陸珩身邊,陸珩在硯臺中蘸了墨,筆走游龍,不疾不徐寫出“王言卿”三個字。他將筆交到王言卿手裡,說:“你自己來寫。”

王言卿接過筆,扶住琵琶袖,微微俯身,懸着手腕在紙上落筆。陸珩就站在旁邊,側身看她,他發覺王言卿又下意識模仿傅霆州的筆跡,立刻呵止:“不要分心,順着自己原本的感覺寫,不要想模仿什麼人。”

被陸珩提醒後,王言卿僵硬停下。陸珩伸手,環過她的肩膀,握着她的手繼續寫:“你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不必考慮美醜,也不必考慮別人喜不喜歡。順從本心。”

陸珩握着她的手寫了幾行,他手上沒有用力,不干擾王言卿寫字,但王言卿一露出變換風格的苗頭,就會被他捏一下手。王言卿連着被掐了好幾次,身後幽幽傳來陸珩的聲音:“你再犯錯,二哥打的就不是你的手了。”

王言卿頓生緊張,不掐手,難道掐脖子嗎?她剛剛分心,腰上就被人掐了一把。他沒有用力,但把王言卿嚇了一跳,她下意識要躲開,肩膀卻被陸珩圈住,不讓她躲:“專心。”

他一隻手握着王言卿的手背,另一隻手停在王言卿腰側,威脅之意昭然。王言卿僵硬地寫了半張紙,慢慢找回寫字的手感了。陸珩勉爲其難滿意,終於肯放開王言卿的手。

她立即長長鬆了一口氣,隨後自己也覺得奇怪,要不是二哥提醒,她都沒有意識到,她在無意識模仿另一種感覺。

爲什麼呢?

王言卿放下筆,很不好意思地將亂七八糟的紙收好:“多謝二哥。我都這麼大了,還要二哥陪我練字。”

陸珩慢慢收回手,倒覺得這種事情可以多來一點。陸珩胡謅說:“和哥哥見外什麼。你學字的時候,還是我教你的。”

王言卿毫無印象,好奇問:“是嗎?但我好像一點都沒學到二哥的風韻,二哥習字是和誰學的?”

陸珩走到羅漢牀邊坐下,理了理袖子,說:“我學字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還在興王府,我和皇上一起學的。”

王言卿頓住,沒法再問了,笑着道:“難怪二哥字寫得這麼好。”

陸珩揮揮手,示意王言卿坐。他緩慢倒茶,水流汩汩流入瓷杯,熱霧氤氳,蒸騰在空中,上面的花鳥彷彿活過來一般。陸珩不經意問:“傅霆州今日瘋瘋癲癲的,沒嚇到你吧?”

聽到那個名字,王言卿臉上的笑淡了淡,輕輕應了一聲:“沒事。”

她的態度變化非常明顯,陸珩看到,心裡替傅霆州嘆息。傅霆州爲了她茶飯不思,甚至說出只要她能回來,條件任人開;可是王言卿卻對傅霆州避之不及,一提到他就皺眉。

而這一切變化,都是陸珩的傑作。

陸珩看熱鬧不嫌事大,甚至滿懷惡意地想,若將來傅霆州知道他的養妹對他不再言聽計從,反而視他爲仇敵,臉上表情該有多麼精彩?陸珩光想到那一天,體內血液就開始興奮了。

陸珩含笑將茶盞放到王言卿身前,說:“卿卿別生氣了。今天那個瘋子冒犯了卿卿,我以茶代酒,替他向卿卿賠罪。”

王言卿連忙道:“二哥,傅賊小人,與你何干?我哪裡敢當二哥賠罪。”

“當得。”陸珩按住王言卿的手,說,“是我疏忽,才讓他闖到府裡,驚擾了你。放心,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情了。你要是不喝,那就是不原諒哥哥了?”

王言卿拗不過陸珩,只好退了一步,端起茶盞道:“二哥這話讓我無地自容。我怎麼會爲了這種小事,埋怨二哥?”

陸珩心中輕輕一動,半真半假地笑道:“那如果是大事呢?”

王言卿卻搖頭,十分堅定地說道:“二哥不會在大事上對不起我的。即便真有,也是爲了我好。”

陸珩對着王言卿笑了笑,低頭喝茶,眉眼遮掩在霧氣後,看不清真實神色。

她對一個人好時,赤誠的簡直莽撞。可惜,他也是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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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霆州從陸府出來後,臉色差的驚人。鎮遠侯府的侍從連忙迎上來詢問:“侯爺,您怎麼了?”

傅霆州胸腔裡充斥了無處發泄的憋悶,他斥了句“不要跟上來”,劈手奪過繮繩,翻身上馬,重重一鞭子抽在馬上。棗紅色駿馬嘶鳴一聲,放開四蹄飛奔。鎮遠侯府的侍衛連忙追上去,喊道:“侯爺,您要去哪裡?”

前面的人毫無反應,唯有冷硬的馬蹄聲噠噠遠去。鎮遠侯府的侍從面面相覷,都不知道侯爺這是怎麼了,爲什麼和陸大人說了會話,出來後就變成這樣?

傅霆州不想回家,不想說話,不想理會任何人。他一路飛馳到城外,在乾冷的風中跑了一個時辰,才終於覺得神志清醒過來。

傅霆州仰頭,木然看着天空。原野遼闊,蒼雲密佈,天下之大,人何其渺小?

傅霆州騎着馬矗立風中,盯着天上飛快變化的雲看了很久,久到連身體都失去知覺,也沒有人來找他。

以前他心情不好時,也會甩開侍從,一個人待着。但每次無論他藏到哪裡,去了多麼僻靜的地方,卿卿總能第一個找到。

可是這次,不會有人找來了。

曾經他不覺得這有什麼特殊,許多東西擁有了太久,就認爲理所應當。這次換成他,傅霆州才知道,原來找人這麼難。

天下之大,而她在哪裡?

傅霆州直到天色發暗纔回侯府,一進門,侯府管家就忙不迭迎上來:“侯爺,您總算回來了。侍從說您一從陸大人家裡出來就騎馬出城了,老夫人派人找了您很久,您到底去哪兒了?”

傅霆州根本無心說話,隨口應付道:“城裡悶,隨便出去走走。”

傅霆州說完就要自己回房,管家連忙攔住,硬着頭皮勸道:“侯爺,今日過年,老夫人和幾位姑娘聚在太夫人屋裡,都在等您呢。”

傅霆州纔想起來,今天是除夕,闔家團圓的日子。傅霆州沒有任何過節的喜慶,但他身爲侯府的主心骨,陪女眷安心也是他的義務。

傅霆州滿心倦怠,打算去太夫人屋裡走個過場。此刻太夫人屋裡,傅昌、陳氏、傅昌得寵的妾室和幾個少爺小姐都在了。陳氏難得當家做主,今年十分高興,把所有人都張羅起來過年。但滿屋紅紅火火,唯獨缺了侯府最重要的人——傅霆州。

衆人聽說傅霆州去陸珩府上了,都不敢催,自己在屋裡熱鬧。但眼看時間一點點過去,以傅家和陸珩的關係,拜年總不至於待這麼久吧?陳氏左等右等不見人影,終於沉不住氣,遣人出去打聽。

這麼一問才知,傅霆州很早就從陸珩府上出來了,他不讓人跟,自己騎馬去了城外。伺候的人不敢告訴陳氏,悄悄回府裡等,以爲過一會侯爺就回來了。沒想到等到日頭西斜都不見侯爺回府,下面人眼看瞞不住了,這才和陳氏說了實話。

陳氏一聽,既生氣下人欺瞞她,又生氣傅霆州不給她面子。她當然不敢去陸府問,便派人在城外找,務必把傅霆州找回來。然而陳氏派了好幾撥人出去都一無所獲,陳氏氣得着急上火,太夫人屋裡的氣氛也僵硬起來,幾個庶女不敢在嫡母跟前待着,紛紛尋了藉口,去廂房說話。

終於在擺晚飯的時分,傅霆州回來了。傅家小姐們聽到下人稟報“侯爺來了”,這才鬆了口氣,趕緊去正房蹭喜氣。

傅昌輩分雖高,但傅霆州纔是鎮遠侯府真正做主的人,傅霆州的態度直接關係着她們在侯府的日子、嫁妝乃至未來夫家。對傅家小姐們來說,討好兄長,可比討好父親、嫡母重要多了。

幾個庶女匆忙趕到太夫人房裡,此刻屋裡已經擠滿了人,傅霆州坐在最中心的位置,不冷不淡給祖母、父母問好:“孩兒不孝,讓祖母、父親、母親擔心了。年夜飯好了母親直接開席就是,不必等我。”

“這怎麼能行?”陳氏矢口否決,“團圓飯團圓飯,就是要一家人聚齊了才能吃。瑪瑙,侯爺回來了,你們快去擺飯吧。”

哪怕沒有團圓這個因素,侯府也不會在傅霆州回來之前開飯的。傅霆州纔是鎮遠侯,他們所有人都要仰仗傅霆州,正主不在,誰敢上席?

然而傅霆州現在最聽不得的偏偏就是“團圓”。陳氏風風火火張羅着擺飯,傅昌滿面紅光享受着妾室奉承,傅家幾個小姐也圍在太夫人身邊,銀鈴一樣說着討巧話,完全沒有人記得,王言卿現在還生死不明。

或許,未必是不記得,而是不在乎吧。

傅霆州看這些人熱熱鬧鬧過年,他們越笑,他心裡就越冷。他內心深處彷彿紮了一根刺,平日看着不顯,但每一次呼吸,那根刺都會往更深處鑽,最後匯聚成細密綿長的痛,壓得他幾乎窒息。

偏偏陳氏還要在他的傷口上撒鹽,扯高了嗓子說道:“侯爺,你總算回來了。剛纔永平侯府送了新年禮盒過來,你來看看,聽說這些禮盒,都是洪三小姐幫襯着準備的呢。”

屋裡人聽到這話,一起望着傅霆州笑。傅霆州坐在視線中心,但感覺不到絲毫歡喜。他連笑容都欠奉,漠不關心道:“知道了,放一邊吧。明日我去給武定侯和永平侯拜年,到時候我會說的。”

丫鬟都喜氣洋洋捧來禮盒了,聽到傅霆州的話,她們齊齊愣住。然而侯爺當真沒有絲毫好奇的意思,一眼都沒往她們這裡掃。丫鬟討了個沒臉,趕緊抱着東西退下。

陳氏卻不當回事,依然高高興興說着議親的事:“等過了二月,你祖父的孝守完了,你就能和洪三小姐定親了。洪三小姐出身高貴又賢惠孝順,等過門後,肯定是個好主母。”

傅霆州坐在位置上,聽陳氏兀自說得歡快,心想祖父看不上這對夫妻,真沒有冤枉他們。沒眼力勁便罷了,孝期議親這種事,能公開說嗎?

傅霆州冷冷打斷道:“祖父孝期未過,不得宴飲嫁娶,母親慎言。”

陳氏接二連三碰了軟釘子,終於感覺到傅霆州情緒不對了。她詫異地瞧着傅霆州臉色,思索片刻後恍然大悟,自覺明白傅霆州興致不高的原因了:“侯爺,你在想朝堂的事嗎?怪我,你今日去了陸大人府上,肯定商談了好些正經事,我還一直拉着你說家長裡短……”

傅霆州聽到那個名字,實在沒什麼好心情,冷聲道:“和他沒關係。”

“竟然不是陸大人?”陳氏吃驚,她拍了拍胸脯,故意和身邊的妾室庶女顯擺道,“那就好。這位陸大人可不是好相與的,前段時間的貪污案就是他查出來的吧?京城好些人家被抄家,最後竟然連首輔也不清白,真是嚇人。”

女眷們不太懂朝堂鬥爭,但對於前段時間的抄家風波都心有餘悸。女眷們你一言我一語抱怨了半天,誰都不敢提那位陸指揮使。哪怕這個人僅比傅霆州年長兩歲,如今已官拜三品,出入御前,大權在握,從擇婿角度來看,這是一個比傅霆州更出色的青年才俊,但京城沒有女眷想嫁給他。

陳氏就算有意顯擺,她對朝堂的認知也僅有那麼一點,很快就沒的可說了。最終,女眷的話題還是落到吃喝玩樂上。

再過幾日就是上元節了,女眷唯一可以光明正大出門遊玩的機會,傅家五個小姐都等着這一天呢。陳氏接到女兒的暗示,問傅霆州:“侯爺,過幾日上元,你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傅霆州聽着莫名其妙,“一個普通的節日而已,能有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