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夫人愣住, 顯然沒料到這個發展。她一直覺得王言卿是仰仗年輕和美貌得寵的幸運兒,和後院那些美女寵妾並無區別,然而此刻王言卿握着匕首的樣子, 哪有絲毫剛纔的驕矜天真。
知府夫人意識到不對,她嘩啦一聲推開椅子, 轉身就往門外跑,毫無儀態可言。女殺手見行動暴露, 也不再掩飾, 另一隻袖子中滑出暗箭, 毫不猶豫朝王言卿叩動扳機。
王言卿側身躲過, 隨手拿起酒壺, 直接朝着女殺手眼睛潑去。女殺手被酒迷了個正着, 眼睛酸辣,一時不可視物。王言卿趁機擡腿,重重踢在女殺手的手腕上,將她的匕首踢飛。
包廂內的打鬥驚動了外面的人, 幾個穿着侍衛衣服的人急匆匆跑進來, 擋在王言卿身前說道:“夫人,這裡危險, 夫人快走。”
說完,兩人毫不猶豫上前圍攻女殺手,另兩人護送着王言卿離開。王言卿出門後回頭,看到女殺手被兩個男子圍攻,很快不敵, 被一刀抹了喉嚨。王言卿問:“這是要去哪裡?”
兩個侍衛一前一後擋住王言卿的身形, 說:“夫人,客棧中有埋伏, 他們在酒裡下了蒙汗藥,好些人中招了。樓下正在混戰,夫人您不可現身,都督吩咐要帶着您從暗道下樓。”
樓下確實傳來打鬥聲。侍衛護送着王言卿左拐右拐,來到一個隱蔽的通道前。和大堂的樓梯相比,這處樓梯狹窄幽暗,僅容一人通過。一個侍衛率先走上去,警惕掃過四周:“夫人,您跟在屬下身後,不要走散。”
王言卿提着長裙跟上,不經意問:“怎麼不是王韜來?”
另一個侍衛迅速跟到王言卿身後,回道:“王大人在另一邊,脫不開身。”
王言卿低低應了一聲,長裙遮擋了視線,她扶住牆,在狹窄的樓梯上艱難地辨認腳下:“你們慢點,這裡太黑了,我看不清樓梯在哪兒。”
前面的人只能折返回來,點亮火摺子,給王言卿照着腳下。王言卿輕聲道謝,走到樓梯拐角時,她忽然毫無預兆踹了前面人一腳。走在前面的侍衛沒防備,他手裡拿着火,沒立刻穩住身體,咕嚕嚕滾下樓梯。
與此同時王言卿彎腰,躲過了身後侍衛的抓捕。剛纔步履維艱的她此刻行動突然敏捷起來,她藉助自己纖細輕巧的身形,閃開侍衛,抓着欄杆跳到樓梯上,不等站穩就立刻轉身,毫不含糊朝後面撒了一把辣椒粉。
江南口味淡,這一把辣椒粉她可攢了許久。
侍衛眼睛被辣椒迷住,趁他揉眼睛時,王言卿用盡全力朝來路跑去。陸珩帶來了兩千錦衣衛,或多或少分佈在客棧附近,現在人越多的地方對她來說越安全。
但男人的體力優勢太大,背後很快傳來腳步聲,來不及等王言卿跑到大堂了。王言卿把旁邊的窗戶用力推開,轉身折入相反的方向,隨機挑了扇不起眼的門進入。
她的好運氣似乎用完了,她推門後才發現裡面有人。正在收拾樂器的女子們看到有人闖入,嚇得驚呼。王言卿立刻示意她們安靜,說:“別說話,就說沒見過我。”
說完,王言卿就鑽到屏風後,用帷幔擋住自己身形。
被王言卿推下樓梯的侍衛已經追上來了,兩人看到窗戶大開,立刻朝下面追去。沉重的腳步聲咚咚遠去,王言卿剛鬆了口氣,忽然聽到腳步聲又回來了。
他們似乎意識到窗戶是障眼法,開始搜索屋子了。王言卿屏息,仔細辨認着他們的腳步聲。這裡房間繁多,外面兩個侍衛似乎各抓一個方向,分頭搜索了。
推門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女子們嚇得躲在玉鐘身後,玉鍾用力握了握她們的手,說:“不要慌,繼續收拾樂器。”
很快,腳步聲停在門外。一個人粗暴地推開門,目光梭巡了一圈,問:“剛纔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女子經過?”
玉鍾搖頭,溫馴地說:“沒有。”其餘人藏在後面,低着頭,沉默不語。
這是歌姬休息的房間,寒酸簡陋,擺設一目瞭然。侍衛掃視了一圈,正要出去,眼角突然注意到一樣東西。
屏風後面,帷幔靜靜垂着,但底下卻露出一雙鞋。
侍衛隱晦地笑了笑,依然裝作要退出的樣子,猛不防朝屏風衝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開帷幔,然而,帷幔後面卻是空的,唯有一雙鞋放在地上。
侍衛始料未及,他愣神的霎間,後方突然纏上來一根柔軟的絲帶,重重勒在他脖子上。
原來,王言卿故意將鞋放在這裡,引誘侍衛靠近,自己卻撐在後方牆上,在他進來的一剎那用衣帶勒住他。
侍衛被勒得喘不過氣,他想要拔刀砍斷衣帶,王言卿見狀,當機立斷從牆上跳下來,雙腿纏住他脖頸。侍衛被驟然增加的重量壓垮,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王言卿後背也狠狠撞到地板,但她忍住沒吭聲,而是立即把刀踢遠。
這一番變故發生在眨眼間,房間裡的歌姬們都嚇傻了。王言卿和侍衛都倒在地上,王言卿用盡全身力氣勒衣帶,而侍衛用手抓住衣帶,竟然硬生生拉出一條空隙。
男女力氣差異懸殊,要是被他掙脫,王言卿接下來就逃不掉了。他們抓到她,定然想用來威脅陸珩。
王言卿越發用力地收腰帶,手指都勒出血痕,但依然不敵侍衛的力氣。眼看局勢就要逆轉,躲在一邊的玉鍾突然跑過來按住侍衛的手,同時對嚇呆了的姐妹們說:“還愣着幹什麼,快關門,過來幫忙。”
歌姬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玉鍾姐姐摻了一手,她們總不能置之不理。要是被這個侍衛逃脫,她們都得死。
陸陸續續有人行動,有的人去關門,有的人過來掰侍衛的手指,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侍衛都許久不動了,王言卿纔敢鬆開雙手,渾身脫力地躺到地板上。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她這兩年在陸府養尊處優,身手許久沒練過了。就這麼一番動作,累得她氣喘吁吁。
第二個念頭是,她以後再也不懷疑陸珩居心不良了,等回去後一定好好練體能。
王言卿累得脫力,其他女子也跌倒在側,許久沒人說話。一個女子靠在玉鐘身邊,看着自己的手哆嗦了很久,戰戰兢兢問:“他死了?”
“死了。”王言卿從地上爬起來,費力地將侍衛拖到牆邊,用帷幔遮好。做完這一切後,她着實好奇地問:“你們爲什麼幫我?”
要知道殺人償命,王言卿是官眷,有人保護,但這羣浮萍一樣的女子卻不是。
玉鍾跪坐在地上,雙目失焦,臉色蒼白。她深吸一口氣,聲音發着顫說:“因爲我知道你們是來治倭寇的。”
王言卿一怔,玉鍾眼睛裡似乎涌出水光,用力眨眼,又逼了回去:“我的妹妹就是被倭寇侮辱,想不開後懸了樑。”
其他女子聽後也安靜了。王言卿目露不忍,低聲道:“節哀。”
“不是親妹妹。”玉鍾偏頭,脣邊淡淡提了下,“她年紀最小,是班子裡的老幺,那天她想給我買玉酥糕才落了單。別人都說,本就是出來賣的,裝什麼貞潔烈婦,可是我卻記得,她眼睛乾乾淨淨的,像蘇州的水。因爲沿海有那些畜生,她甚至死都不願意死在水裡。”
王言卿沉默,此刻任何言語都變得淺薄蒼白。靜默中,外面忽然又傳來凌亂的腳步聲,王言卿狠狠一驚,擡頭朝門口望去。
這麼多人?她恐怕無論如何打不過……
這樣想着,外面的人已經走到這間門口。門框猛地晃動,又被門栓擋住,這是歌姬剛剛關門時放下的。門推不開,忽然一聲巨響,外面人竟然連叫人開門的耐心都沒有,直接將門踹開了。
王言卿站在地上,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完全暴露在對方眼下。她看到門外的人,愣了下,立即不管不顧朝他撲去:“陸珩……”
郭韜身上負了傷,他看清屋內情形,立即轉身避開。但他心裡卻在稱奇,莫非夫人私底下都是直呼都督名字的?
這對夫妻……真是不尋常。
陸珩看到王言卿好端端站着,這才終於覺得心臟恢復跳動。他一把將王言卿拉過來,這時候注意到她沒穿鞋,嚴厲地瞪了她一眼:“怎麼不穿鞋?”
這樣說着,他卻立刻俯身,將王言卿打橫抱起。王言卿想到他胳膊上的傷,連忙躲避:“你的傷……”
陸珩又看了王言卿一眼,她才偃旗息鼓。陸珩掃過休息室中縮成一團的歌姬,問:“剛纔有人來過嗎?”
“有。”王言卿主動承認道,“在帷幔底下。”
屬下去裡面搜,果然從帷幔下面拉出來一具屍體。他們試了試鼻息,說:“都督,已經沒氣了。”
陸珩看着死屍脖子上的紫青,問都不問,冷淡吩咐道:“在他喉嚨上補幾刀,扔到外面。”
“是。”
陸珩抱着王言卿出來,其餘人都自覺迴避。他一直抱着她回到兩人住房,這纔將她放在牀上,解開她沾了灰的足衣。
王言卿見狀欲要接手:“我來吧。”
陸珩卻止住她的動作,給她換了全新的足襪,從旁邊拿起鞋,輕輕套到她的纖足上。陸珩屈膝半跪在腳踏上,華麗的衣襬灑落地面。錦衣衛唯獨在皇帝面前行禮,然而此刻,他卻毫不計較地半跪在她面前,給她穿鞋。
王言卿看着他的眉眼,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肩膀。陸珩扶住她的背,問:“嚇到了嗎?”
“沒有。”
“怪我不好,明明答應了你,不會讓你陷入危險,卻三番五次失言。”
“沒有。”王言卿對陸珩基本百依百順,此時她卻極其堅決地否定他,說,“我嫁給你時,難道不知道你身邊總會有層出不窮的危險嗎?但誰讓我喜歡你呢,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陸珩知道她故意說俏皮話,想寬慰他的心。陸珩無法原諒自己,他明明早有準備,但還是讓她身陷險境,險些出岔子。若今日那個男子得手……陸珩都不敢想象。
王言卿見他不說話,將他抱得更緊一點,親暱道:“沒關係,我不能永遠靠你保護。說不定我小時候學武,就是爲了遇到你呢。”
其實王言卿能脫逃,也是受了陸珩的啓發。那幾個侍衛聽到動靜第一時間衝進來,毫不猶豫殺了女殺手,之後十分專業地圍住她,說奉陸珩之命護她轉移。王言卿並沒有起疑,但下樓時,她出於習慣試探了一句,沒想到,竟真試出了內應。
王言卿問起王韜,那兩人順着她的話答下去了。如果真是陸珩派來的人,怎麼會不知道郭韜呢?
如果不是在陸珩身邊待久了,哪怕面對信任的人也要試探一二,她不會這麼快逃脫。如果真被他們帶到樓下,等待她的,可能就不是兩個人了。
陸珩嘆氣,她總有能耐拿捏他的軟肋,像是天生來克他的。陸珩抱着王言卿坐好,說:“是我輕敵了。顯然,我遠遠低估了朝廷被滲透的情況,我原以爲只是文官養寇不戰,如今看來,錦衣衛內也爛了一大片。”
“是誰?”
“南京錦衣衛。”陸珩嘆氣道,“他們之前好歹還借海盜的手,如今,連皮都不披了。這裡本就是蘇州衛的聯絡點,受應天府管轄。南京那邊的人藉着地利,暗暗往客棧中插人。我帶來的人是從各營抽調來的精英,彼此之間並不熟悉,哪怕內部身份盤查再嚴密,也不可能每次見面都檢查令牌。何況,南京錦衣衛雖是一幫酒囊飯袋,畢竟也是錦衣衛,熟悉內部流程。自己人使絆子,實在是防不勝防。”
“可是你現在找到他們了。”王言卿道,“他們動作越大,你才能越快揪出他們,不是嗎?”
這也是陸珩明知道今日有詐依然還要入局的原因。只有他親自作餌,詐出來越多人,將來戰場上才能儘量少死人。
軍人不怕戰亡,但怕的是死亡毫無意義,僅成爲當權者交易的一個數字。
他們兩人說話時,外面突兀地響起敲門聲。有人在門外稟報道:“都督,剛纔那羣歌姬求見。”
陸珩意外地挑了下眉:“她們竟然還沒走?什麼事?”
“爲首那個女子說是機密,只能告訴都督一人。”
剛經歷了一系列驚魂,突然聽到有人要單獨見他,正常人肯定不敢冒險了。但陸珩卻很平靜,他站起身,說:“叫她進來吧。”
玉鍾進屋後,沒有看周邊擺設,立刻跪下行禮。一襲衣角停在她上首,旁邊依偎着一截女子裙裾,裙闌很眼熟,但底下的鞋已經換了。
玉鍾收回視線,深深叩拜道:“民女參見都督。”
“何事?”
“聽說大人要查和倭寇勾結的官員。”玉鍾額頭抵在地上,眼睛睜着,裡面的光清醒又瘋狂,“民女願爲大人效犬馬之勞。”
上首沒回應,片刻後,男子雍容的聲音緩緩揚起:“就憑你?”
“民女淪落風塵,自知命賤,不敢妄言。”玉鍾伏在地上,脊背纖細似蒲草,卻筆直挺着,有一種野火燒不盡的堅韌感,“但正是因爲民女身在風塵,經常出入風月場所,所以官老爺們談話時不會避着我。我知道很多官員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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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毓秀在黑暗中奔跑,她記得她要去救什麼人,再晚了就來不及了,可是她卻找不到出口。她跑了許久,突然失足摔倒,她不斷向下墜落,心中絕望至極。
完了,她趕不上了。
朱毓秀被墜落感驚醒,她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牀上,頭痛欲裂,渾身高燒,嗓子像被鋼刀割裂。
她盯着牀帳看了很久,怔怔地擡手去碰額頭,卻摸到厚厚的紗布。她還活着,是誰救了她?
朱毓秀雖然醒來了,但她被潑了好幾盆水,頭又撞傷了,數病併發,變成來勢洶洶的高燒。她燒了好幾天,第四天早上才終於能自己坐起來。
朱毓秀養病期間,陸陸續續得知了她昏迷後的事。七夕那天陸珩的人發現她失蹤後,立刻全城搜索,但蘇州的船數以千計,而且隨着河道四處漂流,茫茫人海,誰知道朱毓秀被藏到哪一條船上?
最後,還是他們截獲了飛鴿,靠飛鴿引路才終於找到朱毓秀。幸好發現的及時,朱毓秀才撿回一條命。
然而朱祖母,卻再無法回來了。
得知朱毓秀好轉後,王言卿親自來客房看望她。朱毓秀臉色比前幾日好轉很多,精神卻萎靡不振,靠在牀上不怎麼說話。
王言卿已經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她內心嘆息,勸慰道:“朱婆婆寧死不屈,自盡明志,無愧忠烈之名。朱婆婆、朱大人爲他們心中的朗朗日月而死,他們這樣做,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可不要辜負婆婆和朱大人的苦心啊。”
朱毓秀聽到這些話,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王言卿沒有說多餘的話,默默陪着她。等朱毓秀哭完了,情緒差不多穩定下來,王言卿說道:“陸珩說他不方便過來,託我向你道聲抱歉,抱歉那日沒及時發現內應,害你和朱婆婆遭受殘戮。另外,他還讓我說一聲多謝。”
當日在船上,朱毓秀寧死不肯透露和倭寇勾結的官員名單,黑衣女子怎麼審問都無果,怒得氣急敗壞。他們不知道,其實壓根就沒有名單。
在朱家,陸珩私下問朱毓秀朱紈可否留下名單時,朱毓秀驚訝了一下,隨即搖頭,說沒見父親提過。之後陸珩就沒有再問了,可是朱毓秀被人擄走時,對方卻急於逼問出名單的下落。
朱毓秀意外至極,很快意識到,這是陸珩的計策。
陸珩用一份不存在的名單,引得許多大魚惴惴不安,紛紛浮上水面。如果這時候朱毓秀透露出壓根沒有所謂名單,那真正和倭寇交易的高官馬上就會縮回暗處,再難覓蹤,陸珩的計劃也會功虧一簣。所以,朱毓秀咬着牙說不知道,看似是拒不坦白,其實,是默認了名單的存在。
黑衣女子一看,越發確定是朱毓秀把名單給了陸珩,因此下手越發狠辣,連朱祖母都牽連其中。
一首亡命辭,浸透了三代人的血。
王言卿靜靜離開,留朱毓秀一人靜養。她出來後,在門口遇到了陸珩。
陸珩似乎一直等在這裡,低聲問:“她好點了嗎?”
王言卿搖頭:“我問過郎中,她額頭上的傷沒有大礙,發高燒也是急火攻心。真正厲害的是心病。”
陸珩嘆氣,發生了這種事情,只能靠她自己慢慢走出來了。陸珩陪着王言卿回房,路上依然難以釋懷:“是我擅自將她們扯入其中,她們本就是功臣遺屬,卻還要經受這等折磨,我難辭其咎。”
王言卿肅着臉,鄭重道:“朱紈大人自己寫絕命書,慷慨赴死,朱婆婆一頭撞死柱前,也不肯向那些人低頭。他們如此剛義,你反而更該將你的計劃推行到底。只有肅清官場,剷除倭寇,還沿海百姓安寧,纔是真正爲朱家滿門忠烈伸冤。”
陸珩沉默。在這種時候,王言卿什麼都不說,只是靜靜陪着他。兩人回到房間,進門時,王言卿問:“你爲何要讓我向朱毓秀道謝?”
道歉她能理解,但道謝從何說起?
陸珩沒正面回答,反而問:“如果你是掌管多省軍務的總督,察覺身邊人對倭寇態度曖昧,你會將懷疑對象寫在一個名單上嗎?”
王言卿代入想了想,很堅決地搖頭:“不會。”
總督之位多麼危險,稍有行差踏錯就萬劫不復,怎麼能自己埋禍患呢?他若是能清除內奸,名單自在他腦子裡,若連他都無能爲力,那爲什麼要留下一張單子,給家人引禍?
陸珩說道:“所以,根本沒有所謂的和倭寇勾結的官員名單。我在朱家詢問朱毓秀,本是試着問一下,得知沒有,也並不失望。但我之後審問伍章時,卻故意說我掌握了名單。如果後面有人來暗殺我,那順藤摸瓜,就能知道誰是內鬼。”
天底下沒有靠一份名單就能剷除內奸的捷徑,無論他身邊的鬼還是朝廷中的鬼,都要靠陸珩的經驗和直覺,自己一個個找出來。
陸珩說到這裡,諷刺地笑了聲:“我本是胡編亂造,沒想到,卻真詐出來一份名單。”
看看七夕那天是誰按捺不住下殺手,是誰偷偷給對方行方便,是誰隔岸觀火裝聾作啞,大概就能猜出來內鬼在哪裡。再結合玉鍾補充的信息,陸珩心中很快就有了章法。
七夕那天,陸珩當場綁了好幾個官員,蘇州知府、蘇州同知餘曉等人都被他捆起來,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繫。換成旁人,肯定會被人狠狠參一本,但他是陸珩,真正擁有先斬後奏的權力及能力。
這段時間蘇州官場風聲鶴唳,其他人可能撂狠話嚇唬人,但陸珩絕對真的敢殺了他們。蘇州人心惶惶時,另一邊也傳回消息。
潛入金臺島的人回來了,但身上受了傷,又在水中游了很久,失血過多,氣息奄奄。他怕自己活不到陸珩跟前,提前用血畫好金臺島佈防和地圖,貼在胸口藏着。他剛將地圖交到陸珩手裡,就脫力暈過去了。
衆人趕快擡他下去救治。那日共有四個人趁亂混上伍勝的船,刺探了許多金臺島內部情報,但唯有一個人成功回來,其他三人還在島上,生死未卜。
原來雙嶼港被朝廷攻打下來後,金臺島就成了倭人、佛郎機人、海盜新的交易地點,所以伍勝、伍章手裡纔有那麼多鳥銃,纔敢鋌而走險搶朝廷軍火。
有人成功逃離金臺島後,錦衣衛的身份就暴露了,另外三人危在旦夕。陸珩必須儘快登金臺島,解救剩下的三個人。無論他們現在是生是死,他們隨陸珩從北京南下,陸珩總要帶着他們回去。
但錦衣衛乾的是刺探情報、暗殺審訊,陸珩常年隱在黑暗中,他能主導一場戰役的成敗,但永遠不會出現在人前。真正上戰場打仗的,還得是正規軍。
他需要找個人配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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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應天府。
傅霆州這幾天簡直焦頭爛額,他來到南直隸後,不敢大意,立刻前往衛所查看士兵情況。
大明練兵權和調兵權分開,乃是流水的將軍鐵打的兵。徵兵及平時訓練由當地衛所負責,需要打仗時,由皇帝調遣武將,從中央空降當地,接手士兵後上戰場。
陸家原本在安陸時,就負責管理安陸衛所徵兵及練兵,後來跟隨嘉靖皇帝去了京城,才脫離兵營,轉向錦衣衛正職。傅家則相反,好幾代都是武將,輾轉各地赴職,半輩子都在打仗,其實沒有自己領出來的兵。
這樣一來,接觸士兵的人沒有調兵遣將的權力,領兵打仗的人在軍隊中沒有根基,極大避免了武將擁兵自重,犯上造反。
一場仗能不能打贏,除了將軍的戰術,士兵的訓練程度也非常重要。傅霆州深知士兵的重要性,所以一來南京就去熟悉人手。然而,他去營地看過後,卻覺得這一仗不必打。
不用出兵他就知道結果,肯定輸。底下士兵不出力,中層將領陽奉陰違,怎麼打?
傅霆州深知以現在的情況,他對上倭寇後肯定大敗,到時候他會被彈劾,不得不引咎辭職,交出兵權。
傅霆州千里迢迢趕到應天府,可不是爲了灰頭土臉回去。
他正一籌莫展時,忽然官差跑來稟報,說外面有人要見總督。傅霆州正心煩呢,聞言問:“是誰?”
“他沒說名字,只說是您的妹夫。”
應天府衙可不是誰都能進來的,官差本來不會搭理求見的人,但對方氣度不凡,而且一張口就說是傅總督的妹夫。官差怕這真是鎮遠侯的親戚,反正跑一趟也不花錢,他就趕緊進來通稟了。
結果鎮遠侯聽到,卻冷嗤一聲,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鄙視他:“荒謬,本侯確實有幾個妹妹,但都已許入京城公侯之家,我的妹夫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官差一聽也是,他心道自己真是被下了降頭,怎麼會相信這麼淺顯的騙局,還鬧到鎮遠侯面前?他訕訕告罪,正要灰溜溜退下,忽然又被鎮遠侯叫住。
“等等。”
他回頭,見那位年輕氣盛、不苟言笑的新任總督皺着眉,用一種難以形容的語氣問:“那個人長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