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從鏡中瞭了他一眼, 笑着問:“馬上就要到杭州了,哥哥打算偷歡多久?”
陸珩似乎輕笑一聲,握着她的髮尾慢慢俯身, 鏡中出現一柔美一英氣兩張臉:“怎麼,妹妹害怕了?”
兩人捱得緊密, 王言卿不着粉黛,一縷長髮還握在他手中, 當真有種相依爲命、搖搖欲墜的禁斷感。王言卿抿脣笑了笑, 從凳子上轉過來, 雙手親暱地環在陸珩脖頸:“可是, 我們總不能一直過這種日子, 未來如何, 總該有個章法。”
兩人的姿勢頃刻變成相對,陸珩手指把玩着王言卿溼發,低聲哄道:“沒關係,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天的事明天再愁。”
王言卿心想這可真是一個騙到了手就不負責的渣哥啊, 陸珩這是本色出演還是人設需要呢?王言卿剛纔那些話雖然是玩笑,但也似真似假地在詢問他明日的計劃。他倒好, 給她來了句明天再愁。
兩人距離極近,王言卿蹙蹙眉,有些沒耐心了,口吻中也帶了最後通牒的意味:“哥哥,我不想陪你再胡鬧下去了。你要是再不給我一個解決辦法, 那我們就到此爲止吧, 我要去嫁人了。”
陸珩聽到眯眼,定定看着她:“妹妹這麼狠心?”
他眼神中危險意味十足, 但王言卿已經摸透他了,她每次惹他生氣,懲罰方式無非就那幾樣。現在是在外面,處處都是眼睛,他總不會做太過分。
於是,王言卿毫不畏懼道:“反正就這麼一條路,你看着辦吧。”
陸珩點了下頭,也沒說好不好,長臂一展將木梳放回梳妝檯,說:“最後一晚了,總得給妹妹留下些記憶。我們去牀上說吧,妹妹,你自己走還是怎麼?”
他明明還笑着,但語氣中有種冷幽幽的意味,王言卿莫名聯想起錦衣衛逼供朝廷罪眷。她有些後悔,但骨氣不能斷,她拍開陸珩的手,自己朝拔步牀走去:“你出去,我和你就此斷了,我自己睡。”
她沒走兩步,直接被人從身後圈住。陸珩握住她的胳膊,一把將她拉回自己懷裡,俯身輕輕鬆鬆將她打橫抱起。陸珩垂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既然招惹了我,哪有想斷就斷的道理。爲兄今日一定給你留下印象深刻的最後一夜。”
陸珩尤其咬重了“最後一夜”這四個字,聽着有股邪勁。王言卿呼吸一窒,陸珩大步流星走向牀榻,趁着他轉身去放牀帳的功夫,王言卿爬起來,乖巧主動地環住陸珩的腰:“哥哥,我開玩笑的。”
陸珩將裡外牀帳牢牢壓住,掰開王言卿的手指,轉身輕而易舉將她壓倒在牀榻上:“卿卿,你長大了,該知道有些話即便是玩笑,說出來也要負責的。”
“我知道。”王言卿順從地躺在他身下,小指在他掌心輕輕勾畫,“我還不是擔心你。”
此時牀帳四合,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們兩人,兩人用氣音交談,絕不擔心被人聽到。王言卿知道陸珩這個人最是記仇,而且越記仇越大,她現在要是不好好表現,等回京後,她就不好過了。
陸珩不置可否,但從一邊拿來一個枕頭,將她的後腦墊起來。她剛洗完澡,頭髮還沒幹,直接躺在被褥上會着涼的。
王言卿沒顧得上理會他的動作,連忙問:“明天你到底有什麼計劃?”
陸珩暗暗嘆氣,他發現他夫人對破案的興趣,似乎遠比對他大。陸珩一邊梳理她的黑髮,一邊道:“來蘇州,最重要的事當然是調查朱紈死因。明日我們要想辦法,去朱紈家暗訪。”
王言卿聽出陸珩話語中不對勁的地方:“暗訪?”
“對。”陸珩說,“此行下江南雖然是秘密行動,但我懷疑已經被人知道了。”
王言卿聽到瞪大眼睛:“你是說錦衣衛內有內鬼?”
“我親自挑選的人,當然信得過。”陸珩道,“但朝廷中任何一柄武器都是登記在冊的,我們從神機營搬運武器,當然要經過其他衙門。我信得過錦衣衛,卻信不過其他人。”
王言卿隱隱明白陸珩的意思了:“你是說,朝中可能有人發現你們離開了,已經傳信給江浙這邊的官員?”
陸珩點頭,並不憚於用最大的惡意揣測自己的同僚:“並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彈劾朱紈時,京中許多人跳的老高,誰知道他們皮下到底是什麼。陸珩奉了皇帝密詔徹查江南官場,這不止是斷人財路的問題了,一旦真被陸珩查出什麼,一整條繩子上的人身家性命都不保。
這些人爲了自保,一定會想方設法阻止陸珩,甚至,殺掉陸珩。畢竟陸珩這些年在官場樹敵也不少,殺了他,就能騰出一大批錦衣衛實權位置,誰不眼饞呢?
而陸珩出京後,行蹤就完全從朝廷眼中消失了,只有他們內部靠暗號聯絡。朝廷中的內應不知道陸珩具體位置,但知道他一定會來蘇州找朱紈。這些人只需要在朱紈家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王言卿越想越心驚,難怪陸家全府上下都小心謹慎,錦衣衛實在是個高危職位。這樣想來他們家能傳六代,也着實厲害。
王言卿問:“我今日在客棧中看到很多僞裝成平民的武人,這些是你的人嗎?”
陸珩聽後,微妙地眯眼,語氣中喜怒難辨:“這就被看出來了?這羣廢物。”
“不能怪他們。”王言卿撫了撫陸珩胳膊,不忘給北鎮撫司的人說公道話,“是我從他們臉上看出來的。你也知道,習武之人許多動作成了本能,沒法完全控制。”
一個人緊張的時候,能控制自己的語言、表情,但總沒法控制瞳孔大小。連陸珩、皇帝都在這方面自愧不如,怎麼能怪下面的錦衣衛不小心呢?
陸珩明白,這也是這次任務這麼危險,他依然帶王言卿出來的原因之一。陸珩說道:“這裡是錦衣衛的一個聯絡點,我用暗號告訴他們來這裡會合。但爲掩人耳目,客棧中還有普通住客,你出房門後,還是要小心些。”
王言卿點頭,看着陸珩粲然一笑:“還有外人,那你大晚上進入待嫁妹妹的房間裡,也不怕別人說道?”
陸珩也笑了:“想一親香澤,哪能怕世俗的眼光呢?我就喜歡和世俗道德揹着幹。”
“行了。”王言卿調整了姿勢,舒舒服服靠在陸珩身下,問,“接下來到底怎麼行動?”
“去朱家。”陸珩道,“但我懷疑朱紈的宅子有人盯着,直接登門就是自投羅網,問不到真相不說,還會暴露我們的位置。如今敵暗我明,須得小心行事。”
王言卿點頭,柳眉細細擰着,不斷想怎麼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朱家宅子:“要不,我們裝作訪客,或者賣貨賣菜的人?”
陸珩依然搖頭:“不行。對方若盯梢許久,肯定熟悉附近的貨郎。我們是生面孔,貿然去敲朱家的門太可疑了,說不定還會逼那羣人滅口。”
王言卿想不出轍了,問:“那要怎麼辦?”
王言卿找不到頭緒,第一反應依然是求助陸珩。彷彿只要有陸珩在,天塌下來也有解決辦法。陸珩被這種無形的信任取悅,捲起一縷頭髮,輕輕在她脖頸上撓了撓:“妹妹,爲兄小時候教你的孫子兵法,你都忘了?”
又來了。王言卿暗暗翻了個白眼,配合地抱住他:“我懶得想,哥哥幫我解惑。”
陸珩心裡舒服了,不再吝嗇給妹妹講題:“我們進不去,就讓他們出來。”
王言卿乍一聽愣住,陸珩握着她的頭髮,順着她的脖頸繼續往下游移:“朱紈出身寒門,家中人口十分簡單。他有一老母,今年六十二歲,住在混堂弄一間老宅裡,朱紈爲官二十年,未曾給家裡翻修房子,現在一家人依然住在那裡。朱紈髮妻過世後,一直沒有續娶,膝下僅有一個女兒,名朱毓秀,今年十六歲,尚未定親。你也知道,大明官員若只靠官俸,生活很難有盈餘,所以朱毓秀並沒有跟隨朱紈去外地就任,而是一直留在老宅和祖母生活。他還有一個老僕,跟隨他多年,輾轉各地就任,朱紈死後,就是這個老僕爲他扶柩回籍。”
如果朱紈之死真的有疑點,這個僕人就是最重要的人證,王言卿忙問:“這個老僕在哪裡?”
“還能在哪裡。”陸珩道,“留在老宅,繼續侍奉一老一弱兩個主子。”
王言卿試探地問:“所以,明天我們要想辦法引朱紈老僕出門?”
“不。”陸珩回道,“恰恰相反,我們的目標是朱紈的女兒——朱毓秀。”
王言卿意外,轉念就想明白了。無論朱紈是怎麼死的,老僕回府後肯定會一五一十告訴老太太、小姐。所以他們沒必要死盯着老僕,朱母、朱毓秀都可以接觸。老太太年紀大了,貿然靠近可能會嚇着老人家,而年輕健康、涉世未深的朱毓秀就是最好的人選。
這個目標比朱母容易點,但一個未出閣的年輕姑娘,依然很難接近。王言卿想了想,道:“如果是朱毓秀的話,在街上遇到,我應該能想辦法和她搭上話。”
“多謝卿卿。”陸珩握着頭髮在她雪胸上掃,最後發現太慢了,索性自己上手,“所以,明天,我們一定要讓她出門。”
王言卿本來想推開陸珩的手,談話就談話,動手動腳做什麼?但她轉念想到自己還得罪着陸珩,便默默忍了:“可是,我們又不能去朱家傳話,怎麼能讓一個未婚女子主動出門呢?我們總不能燒了人家房子吧?”
“不至於。”陸珩幽幽嘆了聲,挽救他在卿卿心裡岌岌可危的形象,“錦衣衛還不至於缺德到這種程度。”
王言卿一聽他的話音,就知道穩了:“你有辦法?”
陸珩一改之前遊刃有餘的得意姿態,只是意味不明帶了一句:“每一個偶然,其實背後都是數個必然逼迫。不早了,我們睡吧。”
王言卿越發好奇,催促他說原因。陸珩不肯,王言卿就抱住他脖頸,主動在他脣上親了一口:“陸都督,夫君,爲什麼?”
她的聲音拖得又軟又嬌,陸珩勉力堅持着,王言卿索性抱上來,胸脯牢牢抵住他的,隨着呼吸細微蹭動:“爲什麼?如果你說,今夜我來主動。”
陸珩堅持了一瞬息,心道不是他意志不堅定,而是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陸珩偏頭咳了一聲,含糊地說:“他們偷走了朱毓秀晾在院子裡的外衣,所以,明天她一定會上街買衣服。”
王言卿聽完,愣了很久。她默默鬆開手,半靠在牀上,一動不動看着陸珩。
陸珩心虛,試圖替自己辯解:“其實我不知道,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餿主意……”
這種時候,他不說我們了,而說他們。王言卿笑了笑,沒什麼溫度,道:“依我看,論起缺德程度,這種行徑和燒房子也不差什麼。”
陸珩依然不放棄自救:“卿卿,你聽我解釋……”
“不用說了。”王言卿抵住陸珩胸膛,冷冰冰道,“陸都督,我趕路一整天,現在累了。請你自便。”
陸珩被迫合上“妹妹”的房門時,心中十分悲憤。什麼叫賠了夫人又折兵,卿卿本來說她要主動的,現在可好,原本的一頓也沒有了。
·
第二天,陸珩小心翼翼跑去陪妹妹吃飯,王言卿淡淡瞭了他一眼,全程不搭理他。
陸珩給王言卿夾了她最喜歡的蝦餃,可是,王言卿一口都沒碰。陸珩再一次扼腕,昨天,但凡他意志再堅定點,現在就不用面對這個局面。
這大概是陸珩反省最深刻的一次,他見王言卿快吃完了,便適時說道:“妹妹,蘇州坊市熱鬧,尤其是布料,所有時興的花樣都從這裡出。我陪你去街上看看吧。”
王言卿生氣歸生氣,案子總歸是要破的。王言卿用力瞪了陸珩一眼,還是乖乖跟着他出門。
陸珩渾如沒事人一樣,一路上自在和她說話,噓寒問暖,體貼入微。這是在街上,王言卿總不好甩臉色,陸珩說十句她總得應和一兩句。陸珩感覺到她的退步,越發得寸進尺,甚至以怕妹妹走散爲名拉着她的手。
王言卿隱晦地甩,沒甩開,也不好做更大的動作了。她在心裡默默罵奸賊,昨日有功夫讓屬下在盯梢者眼皮子底下偷衣,怎麼沒工夫給朱家人傳信呢?
但王言卿也知道,這兩件事的難度不可同日而語。偷衣服只需要一剎那,而且不需要邏輯,流氓小混混做這種事再正常不過。可是和朱家人搭話,哪怕有再正當的理由,也會引起外人懷疑。
至於往朱家院裡扔紙條那就更不可取了。反正王言卿要是撿到有人讓她出門的書信,她絕對不會搭理。
朱毓秀是個普通人,未必能藏住事,只有當事人完全不知道的“巧合”,纔是最自然的。
王言卿心知他們情有可原,再加上陸珩這廝委實雞賊,藉着哥哥的身份不斷給王言卿買小零食吃,這麼幾次後,王言卿就不好意思冷臉了,冷戰自然也不了了之。
奸賊!王言卿狠狠地擰了下陸珩的手,陸珩知道自己過關了,任由夫人發泄。這時候陸珩不知道在人羣中看到了什麼,笑着轉向王言卿:“妹妹,這條街的花樣沒什麼新奇,我們去那邊看看吧。”
王言卿一聽,心領神會道:“好啊。”
陸珩帶着王言卿兜兜轉轉,慢慢走向一家店鋪。王言卿藉機打量這家店,兩間店面,裝潢普通,櫃面上堆滿了布料,看起來就很實惠。此刻店中正有一老一少站在櫃前挑選,老僕身形傴僂,另一個少女十六七上下,看打扮應當是一對主僕。
王言卿再看看店鋪外面若有若無圍着的人,心裡明白了。恐怕,這就是朱紈的女兒朱毓秀了。
王言卿忽然停下腳步,拉着陸珩的手說:“哥哥,走這麼久我都熱了。那邊有賣冰酪的,我想吃冰酪。”
陸珩垂眸和王言卿對視一眼,立即笑了:“好。你在這裡等着,哥哥去給你買。”
王言卿乖乖點頭,她站在店門前,好奇地四處張望,卻一步不動,一副沒了哥哥就沒法行動的嬌小姐模樣。
陸珩去賣冰酪的攤子前選口味,不知爲何許久沒有回來。王言卿百無聊賴地等着哥哥,她張望時,看到朱毓秀和老僕說話,老僕勸說什麼,朱毓秀糾結片刻,還是搖頭。王言卿根據他們的表情,猜出來他們快要出來了,立刻對身後的侍衛說:“哥哥怎麼去了這麼久還不回來?”
話音落後沒多久,陸珩就回來了。他將冰酪交給王言卿,說:“攤子前排隊的人有很多,讓你等久了。”
“沒關係,買到了就好。”王言卿急不可耐地拉陸珩衣袖,道,“哥哥,我們快去挑衣服吧。”
陸珩寵溺地答應,他們兩人轉身,沿着街道往前走,猛不防撞到了剛從店裡出來的人。女子的尖叫聲接連響起,只見王言卿手中的冰酪完全扣到了對面人身上。
王言卿十分過意不去,連連致歉:“對不住,姑娘,我沒注意到身後有人。這份冰酪是剛做出來的,冷的厲害。衣服上沾了冰水對身體不好,我賠你一身衣服吧。”
朱毓秀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麼倒黴,父親去世,家裡日子本就不寬裕,昨日還丟了身衣裳。如果是小件也就算了,偏偏是她所剩無幾的外衣。朱毓秀本打算將就,但祖母說她是大姑娘了,不能沒有換洗衣服,今日硬讓她出來添置新衣。衣料店裡哪一身都太貴了,朱毓秀不捨得揮霍祖母的養老錢,打算帶着老僕打道回府,結果沒走兩步,又被一對男女撞上,毀了她僅剩的一件外衣。
朱毓秀自認倒黴,幸而衣服溼的不厲害,快點回家來得及。她擺擺手說算了,但對面這對男女卻十分固執,堅持要賠她一身衣服。
那個修長挺拔、容貌出奇招眼的男子說:“姑娘,我妹妹最是軟糯心善,你要是因爲着涼生了病,她一定會內疚的。一身衣服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麼,這是我們的賠禮,姑娘就收下吧。”
王言卿心想陸珩怎麼還給她改性格,但任務對象面前,她也沒法反駁,只能眨眨眼睛,眼中泛出軟糯心善的淚光來:“是啊,姑娘,都怪我不看路,才害你失儀。你要是這樣回去,我肯定不會原諒自己。”
朱毓秀看着面前這對漂亮得過分的兄妹,相信他們確實不差一身衣服的錢了。盛情之下,朱毓秀也不好意思推辭,只能答應:“好吧。有勞二位了。”
王言卿就近找了家可以換衣的成衣店,讓朱毓秀挑喜歡的款式。朱毓秀指了身價錢便宜的,王言卿看到後沒說什麼,只是問店家有沒有空房間,先讓朱毓秀把身上的溼衣服換下來。
他們進的這家店規模中等,有專門供給女客更衣的房間。老僕是男人,不方便跟進去,王言卿見狀自然而然說道:“我陪這位姑娘進去換衣服吧。”
朱毓秀其實想說不用,但王言卿卻按住她的手,說:“出門在外,結伴放心一點。”朱毓秀一聽,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兩個女子進內室更衣。陸珩淡淡朝裡面瞥了眼,盡顯一個好哥哥的風度,替妹妹和朱毓秀結賬。
陸珩並沒有和老僕攀談,陌路相逢,一見面就熱情結交纔是可疑。與此同時,王言卿和朱毓秀進入內室,王言卿暗暗試了試門,確定無法打開後,猛不防逼近朱毓秀,用力捂住她的嘴。
朱毓秀正打算換衣服,忽然被身後襲擊,都驚呆了。朱毓秀瞪大眼睛,裡面流露出害怕和後悔,王言卿沒空解釋,單刀直入道:“朱小姐莫要害怕,我們是京城錦衣衛,奉皇上之命,來江南徹查朱大人之死。”
朱毓秀眼睛瞪得更大了,完全沒法理解自己聽到的事情。王言卿快速判斷着她的表情,確定她沒有敵意後,說道:“朱小姐,我不會加害於你。你不要出聲,我就放開你。”
朱毓秀趕緊點頭,王言卿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鬆手。朱毓秀果然沒有大喊大叫,她用力吸氣,等能自由呼吸後,朱毓秀戒備地盯着王言卿,小心翼翼問:“你們真的是奉皇上之命來的?”
王言卿直接拿出錦衣衛的令牌。這是陸珩昨日交到她手裡的北鎮撫司令牌,背後有衛所名字,做不得假。朱毓秀看到上面的“順天府”字樣,終於能放下心。
是北京來的人,可以信任。如果是來滅口的,沒必要從京城千里迢迢趕過來。
王言卿見朱毓秀的神態冷靜下來後,壓低聲音問:“朱小姐,現在可能有人盯着你們,我們沒多少時間,長話短說。朱大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聽到父親,朱毓秀眼睛溼了,咬着牙道:“父親是被逼無路,只能以死證明清白。”
王言卿一聽,忙問:“朱大人自盡之前,發生了什麼?”
朱毓秀擦乾淨眼淚,將老僕帶回來的消息重新給王言卿複述了一遍。原來,朝廷欽差到達後,朱紈十分重視,親自陪杜汝禎去詔安調查,並且給杜汝禎展示了佛郎機人走私的證據、被佛郎機人鳥銃打傷的士兵等。朱紈自認問心無愧,他殺那佛羅人、倭人和那九十六個海盜,是因爲他們實在太猖狂,必須用他們的腦袋來嚇退蠢蠢欲動的效仿者。
杜汝禎當時一口應諾,回京後必會向皇上如實稟報。誰能知道,杜汝禎私底下收了主和派銀兩,回去就反咬一口,說朱紈擅殺。
朱紈聽到朝廷要派欽差捉拿他回京後,悲憤不已。他出身寒門,不屑於那些巴結逢迎的營生,性子又臭,爲官以來沒結交到什麼朋友。他連杜汝禎都說服不了,回了京,如何在口誅筆伐之下自辯呢?
朱紈懷着讀書人的剛烈,寧折不屈,自己寫了墓誌和絕命詞後,飲藥自殺。他寧願死,都不願意揹負官場強加給他的罪名。
朱毓秀說到後面哽咽不能語,王言卿聽後深深嘆息,然而現在並沒有時間留給她們傷感,她們進來太久,店家已經派人來問了。王言卿朝外面喊了聲快了,握緊朱毓秀的手,說:“朱小姐,時間不多,我們得走了。朱大人的書信、絕命詞等遺物可還在?”
朱毓秀連連點頭:“父親的東西,我當然好好收着。”
“好。”王言卿飛快道,“你先換上這身新衣服,之後,我們會以幫你洗衣爲名,找時間造訪朱宅。你回去後趕緊將朱大人的遺物收拾好,尤其是書信、名冊等能證明朱大人清白的東西,我們一定會原封不動呈給聖上。但你千萬小心,你們家外很可能有人盯梢,你決不能露出破綻,讓朱大人的遺物落到他們手裡。”
朱毓秀被這種陣仗嚇住了,訥訥點頭,慢半拍將王言卿的話記下。她們兩人七手八腳,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換好。王言卿將被冰酪打溼的舊衣服疊好,回頭對朱毓秀說:“控制好表情,我們要出去了。”
朱毓秀深吸一口氣,點點頭,示意自己準備好了。王言卿旋即拉開門栓,嬌憨天真地走向自家哥哥。
“哥哥,我們出來了。”
陸珩和老奴一直站在大堂等,聽到王言卿的聲音,他轉身,微笑着接住妹妹。路過朱毓秀時,陸珩笑意淺淡,禮貌對朱毓秀示意。
朱毓秀想到王言卿剛纔所說的“我們”,手心滲出一層冷汗,不自主地捏緊裙襬。
王言卿嬌聲嬌氣向陸珩抱怨更衣室太寒酸,她花了好久才適應,陸珩始終耐心聽着,一副十足好哥哥模樣。陸珩示意侍從去更衣室將舊衣服拿出來,說:“姑娘,今日多有對不住,這身衣服當做我們兄妹給你的賠禮。你的舊衣我會讓人漿洗後,親自送還給姑娘。”
如果是原來,朱毓秀一定會拒絕,她的衣服怎麼能讓陌生人拿走?但現在她知道了這兩人的身份,木着臉點頭:“好,多謝二位了。”
王言卿嬌滴滴地窩在哥哥身邊,心中卻在想,朱毓秀說錯話了。她不應該向他們道謝的。
只是一句話,應該不會有人發現的。
王言卿和陸珩帶着衣服回客棧,爲掩人耳目,他們也在街上買了兩身衣服。回客棧後,陸珩讓人把朱毓秀的衣服送去漿洗,並且着重說明加急,他們今日就要用。
等店小二走後,王言卿問:“爲什麼這麼急?等衣服晾乾,恐怕都快晚上了。”
“遲則生變。”陸珩簡略道,“船還在港口停着,我們要儘快回去,最好今夜就走。”
有錢能使鬼推磨,陸珩吩咐了加急後,果然下午乾淨的衣服就送回來了,甚至薰了香。陸珩、王言卿裝作富家少爺小姐出行,帶了幾個隨從,往混堂弄走去。
他們一路光明正大走到朱家門前,大大方方敲門。朱毓秀開門,看到是他們,意外地睜大眼睛。
顯然,她也沒想到他們竟然這麼快就來了。
王言卿笑着道:“朱姑娘,抱歉今日弄髒了你的衣服。我回去後趕緊讓丫鬟清洗好了,這就來給你送衣。”
朱毓秀應了一聲,將門拉開,讓出位置來:“有勞。你們先進來說吧。”
王言卿提着裙子進門,她不動聲色掃過四周,這是一個簡單的姑蘇小院,小巧的房屋圍出來一個天井,爲數不大的院裡種着幾攏菜,雖然簡陋,但收拾的很乾淨。屋裡人聽到聲音,顫巍巍問:“秀兒,是誰來了?”
朱毓秀爲了不嚇着祖母,並沒有告訴祖母今日遇到了什麼,連老僕都瞞着沒說。她揚起聲音,說:“阿婆,就是我中午和你說的,街上遇到的那夥人。他們來給我送衣服了。”
朱家祖母一聽,趕緊走出來,嘴裡不斷說道:“他們請你買衣服,這怎麼使得?快把錢還給人家。”
王言卿一聽,連忙推辭:“老太太您不用客氣,本就是我們失禮,這是我們應該賠給朱小姐的。”
朱家祖母卻不肯,操着一口吳語嚴厲地說什麼。王言卿聽得似懂非懂,她心想朱紈大人剛烈固執,可能也是像了朱祖母吧。陸珩趁王言卿吸引了朱祖母的注意,對朱毓秀使眼色,朱毓秀會意,說:“有勞幾位親自送過來。放到這裡吧。”
陸珩跟着進屋,侍衛若有若無地擋在門口,遮住了四面八方的視線。朱毓秀快速拿出一個包袱,裡面是各種書信、詩集。陸珩從中翻動,指尖夾起一份書信。
陸珩拆開信件,快速掃過。這是朱紈的絕筆信,陳述了他爲官以來的經歷,其中一大半都和督軍、倭寇有關。他在最後寫道:“吾貧且病,又負氣,不任對簿。縱天子不欲死我,閩、浙人必殺我。吾死,自決之,不須人也。”
我貧窮而且多病,又意氣自負,不擅和人對簿公堂。縱使皇上不想殺我,閩、浙的官員也一定會殺我。我自己死,不須假手他人。
看得出來,朱紈確實是悲憤失望而死。陸珩暗暗嘆息,將這封信單獨收好。他來蘇州是查朱紈的死因,有這份絕筆信,已足以向皇帝交差了。
後面人沉默而迅速地將剩下的文書貼身藏好,朱毓秀看着這一切,全程不敢說話。不知怎麼回事,她看到陸珩,總是本能害怕。朱毓秀看到陸珩親自將父親的絕筆書收起,鼓足勇氣問:“這位……大人,父親的冤屈會大白嗎?”
陸珩回頭,見朱毓秀期待又害怕地看着他。似乎期待答案,又害怕聽到否定。
陸珩面色沉默冷淡,微不可見點頭:“會的。”
王言卿還在另一邊被朱祖母拉着,陸珩轉身,舉步朝王言卿走去。他走了兩步,忽然停下,側身問:“我記得有人說你父親整理了一份和水匪勾結的官員名單,你知道在哪裡嗎?”
王言卿最後也沒說過固執的老太太,收了銀錢,悄悄藏到朱家顯眼的傢俱下面。朱祖母眼睛不太好使了,她看到一個高挑又燦麗的人影走來,問:“你們是夫妻嗎?”
王言卿笑道:“不是,我們是兄妹。”
“兄妹好。”朱祖母煞有介事點頭,“有兄長,以後嫁了人也有人撐腰,不怕夫家欺負人。”
王言卿笑着道謝,陸珩站在後邊聽到,內心有種說不出的微妙。
他知道確實是這個道理,但他這個假哥哥、真夫君聽着,總覺得自己被排外了。
朱家祖母枯老的手用力抓着王言卿,絮絮問王言卿定親了沒。王言卿只能按照提前編好的說辭,說已經定親,夫家在杭州。朱祖母聽到杭州,點點頭說:“杭州啊。那邊的人心眼多,你不要太相信他們,要多防備。”
朱祖母不斷教王言卿嫁人後如何應對夫家,朱毓秀聽着尷尬至極,忙上前拉住祖母:“阿婆,天快黑了,人家該走了。”
朱祖母一聽,又要留飯,王言卿幾次推辭,終於從犟直又熱誠的老太太手裡脫身。朱毓秀送他們出門,陸珩和王言卿出來後,轉身和朱毓秀告別。
“朱小姐留步。”陸珩說,“天色黑了,外面恐不安全。朱小姐和祖母儘快關門休息吧。”
朱毓秀聽到,默默點頭,目送那些人走遠後合上了門。
離開朱家後,王言卿暗暗鬆了口氣,陸珩笑道:“你似乎很討長輩和小孩子喜歡。”
可能王言卿長了一張美麗而無害的臉,所有人見了都擔心她被人欺負。
和陸珩恰恰相反。
王言卿道:“朱祖母也是好心。朱大人官至總督,統率四省軍隊,家裡卻依然住這麼清寒的宅子。這樣的官員卻早早死了,真是令人遺憾。”
陸珩挑眉,似笑非笑道:“卿卿,你這話是在暗諷我?”
“你看你這種人。”王言卿道,“我什麼都沒說,你非要對號入座。”
兩邊都是白牆青瓦的姑蘇小院,兩人行走在蜿蜒曲折的小巷,宛如來江南遊玩的神仙眷侶。巷道十分狹窄,僅容兩人通過,王言卿轉過拐角,忽然被身後一股力道拉回去。陸珩環着她轉身,隨即,耳邊傳來火炮聲,在寂靜的夜晚極爲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