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冤家

官太太看到陸珩身邊的女人才想起來, 今年正月陸珩已經成婚,和鎮遠侯大婚只隔了半個月。因爲他們兩人接連成婚,還都是年輕英俊、年少有爲的朝廷重員, 京中爲此津津樂道許久。

但是婚後,陸夫人深居簡出, 行蹤神秘,而鎮遠侯夫人洪晚情卻高調出席各家宴會, 兩廂對比, 衆人的關注都轉移向號稱天作之合的鎮遠侯府、武定侯府聯姻, 幾乎忘了另一對新人。

只怪陸珩名聲太差, 衆人一提起他率先想到的都是抄家、酷刑、逼供、強權, 實在沒法把陪妻子出門這種事和他對應在一起。

官太太又望了眼王言卿, 烏髮雪膚,螓首蛾眉,是個一等一的美人。她從馬車上走下,體態十分美好。陸珩今日沒穿飛魚服, 而穿了身墨紫色圓領袍, 內襯硃紅色貼裡,腰繫金鑲玉絛環, 寬大的下襬因貼裡褶子略顯外張,越發顯得他寬肩窄臀,細腰長腿。陸珩在車下接着她,眼神柔和,遠遠看着竟有些歲月靜好的意味。

官太太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她看着陸珩, 心中感慨萬千, 陸珩對外出了名的心黑手毒,然而對着自己妻子, 竟然十分溫柔。官太太再想想那些在外沒什麼能耐,在家裡倒大呼小喝的男人,內心十分複雜。

王言卿扶着陸珩的手走下馬車,她掃過熱鬧的河畔,擡眸,似笑非笑地睨着陸珩:“原來上巳節有這麼多人啊。我還以爲,這次又在莊園踏青呢。”

王言卿失憶兩年,在陸府度過了好幾個上巳節。之前那次,陸珩以人多爲由,直接帶着王言卿去了他京郊的莊園,就是在那裡,失憶的王言卿第一次見到傅霆州。

曾經王言卿以爲陸珩擔心安全,不願意帶她去人多的場合,恢復記憶後她才明白,是他心虛,不敢帶她去人多的地方。

陸珩替自己嘆氣,他握緊王言卿的纖手,笑道:“夫人饒命,過去的事就翻篇吧。”

陸珩這樁婚成得非常坎坷,大婚當天被倭寇襲擊,新娘子恢復記憶,鬧着要和他分開。陸珩一邊捉拿刺客,一邊還要穩住自己夫人。後面緊接着壬寅宮變,陸珩宮城、王宅、陸府三頭跑,更沒有時間理會外人了。

所以王言卿自成婚後,還沒有公開露面,陸珩一方面擔心她在府裡悶,另一方面也是想帶着她宣告天下,所以在上巳這天特意調出一天假,陪王言卿到京郊河畔踏青。

他自己不幹人事在前,被夫人擠兌也無話可說。反正現在人是他的,說幾句又不痛不癢,陸珩非常看得開,任由她去了。

河邊,傅霆州百無聊賴地聽着女子寒暄。女子們見面,所談無非胭脂水粉、衣服首飾,或者誰家又納了新人,誰的孩子要過滿月酒。而洪晚情有心顯擺,這一路走走停停,見了誰都要聊兩句,傅霆州被迫聽着重複而無趣的談話內容,內心不耐煩至極。

可是礙於母親的話,他無法離開,只能耐着性子等洪晚情寒暄完畢。傅家幾個小姐都到了議親的年紀,陳氏託洪晚情幫小姑子們相看,此行關係到妹妹們的終身,這麼大一頂帽子扣下來,傅霆州想拒絕都無法。

其實傅霆州知道,陳氏表面上託洪晚情相婿,其實是想方設法增加他和洪晚情相處的機會。傅霆州按照陳氏的意願成婚,他履行完新婚的義務後,就很少回後院。

他和武定侯的交易中只包括同氣連枝,給洪氏女正妻的體面,並不包括對洪氏女好。既然母親和祖母想要讓他娶她,那他如她們所願,之後的事情,恕他無可奉陪。

他人生的計劃中,從來也沒有洪氏女這一環。他從一開始說的就是給洪家女正妻的名分,但不許插手他的私事,至於嫁過來的是誰,都沒有區別。傅霆州也不知道永平侯夫人和洪晚情誤會了什麼,爲什麼一廂情願覺得成婚後可以改變他。

他花了二十多年,都沒法改變自己。

洪晚情逢人就停下來攀談,傅家小姐們跟在洪晚情身後,得體笑着,給對方太太展示自己的儀容品德。傅霆州站在女眷後方,近乎忍耐地等着洪晚情說完。

傅霆州挺拔高大,不苟言笑,是很有陽剛氣的好看,哪怕他面色冷硬、一言不發,也頻頻吸引女人注目。

許太太正好和洪晚情遇見,兩人說話時,許太太的視線不由自主跑到傅霆州那邊去。

近距離打量,越看越無可挑剔。許太太心中感嘆,不愧是能讓聖上破例的唯二之人啊。才二十出頭就繼承了侯爵,有戰功傍身,又有武定侯推舉,前程可以預見的光明坦蕩。

而傅霆州本人也長得好,身材高大,勁腰長腿,沒有京城勳貴子弟的輕浮氣,也沒有中年男子的油膩浮腫,英氣和權勢完美融合在一起,尤其他剛從前線戰場下來,氣質冷酷肅殺,看着就可靠。

能有這樣一個人當夫婿,是多少女人羨慕不來的福氣,許太太想着,半是調笑半是捧場地說道:“侯夫人在閨中時就是出了名的秀麗,沒想到成婚後,越發光彩照人。鎮遠侯和侯夫人新婚燕爾,真是讓人羨慕呢。”

洪晚情自從婚後,總是被開些不大不小的葷玩笑,她裝作聽不懂,笑笑也就過去了。今日當着傅霆州的面,洪晚情變得格外羞澀,她抿嘴不好意思地笑,悄悄去看傅霆州,卻發現他面無表情,脣角壓抑着,看着甚至有些不耐煩。

洪晚情迎頭一捧涼水,隱秘的雀躍蕩然無存。她想,傅霆州是個嚴肅正派的人,肯定不喜歡別人開這種玩笑。洪晚情便也勉勵笑笑,對許太太說道:“許太太,您勿要捉弄我。我蒲柳之姿,哪敢當這種不自量力的話,您太擡舉我了。”

“怎麼就不自量力了?”許太太說道,“我在京中待了這麼多年,形形色色的美人見過不少,你們這一輩新人中,論起家世皮相,還有誰比得過你?你呀,不要自謙了,你若是蒲柳之姿,京中還有誰敢稱美人?”

貴族女眷相互稱讚年輕美麗是常態,傅霆州明白不該較真,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家世不論,僅說容貌,洪晚情可差遠了。

傅霆州微怔,斂眸自嘲一笑。現在計較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她已經走了。

洪晚情被這些話捧的得意,她笑着推辭,許太太看明白洪晚情的態度,玩笑越發肆無忌憚:“不過美人是花,再天生麗質的容顏也需要土壤滋養,侯夫人嫁給鎮遠侯,纔是真正找了個好歸宿。你們兩人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站在一起登對的不得了,有你們兩人在,這半邊天都亮堂了。”

他們幾個人站在河道拐彎處,身後被花木圍住,需要轉過樹叢才能看清後面。洪晚情和許太太正你來我往吹捧,身後忽然傳來騷動聲,有人快步走動、讓道,其中還夾雜着問好聲。

許太太奇怪,洪晚情也顰着眉朝後看去:“是誰來了,擾人安靜?”

她話音沒說完,後面人也穿過花木,看清了岸邊景象。兩方人視線交接,花瓣吹落如雨,簌簌從中間落下。時間彷彿停滯,最終,花樹後一身朱紫的男子率先笑了笑,不緊不慢道:“鎮遠侯,真巧。”

他的音線如金玉相擊,明朗清越,隱約的笑意裡彷彿藏着春風十里、春林初盛。他的話如同打開了什麼開關,衆多女眷如夢初醒,趕緊斂衽給他問好:“陸都督上巳安康。”

陸珩含笑應了,卻不說免禮,眼神落在傅霆州身上,笑意中似乎有無形的刀劍霜雪。陸珩盯着傅霆州,而傅霆州的眼睛,一直落在旁邊那位女子身上。

佳人霧鬢雲鬟,亭亭玉立,身上穿着端莊明豔的紅色衣裙,琵琶袖外卻露出一雙欺霜賽雪的手腕。她雙手交握放在腹前,靜美,莊重,又置身事外。

所有顏色都對皮膚白的人別有優待,而王言卿是天生的冷白膚色,哪怕大紅色穿在在她身上都不顯喧賓奪主,她皮膚中的白反而中和了紅衣中的豔,遠遠看着有種瑩瑩生輝的豐盈感。

她穿這一身很美,但卻深深刺痛了傅霆州眼睛。他年少剛通人事時,深夜裡曾想過她穿嫁衣是何模樣,一轉眼所去多年,她穿着正紅的樣子如他想象中一樣驚豔,卻已經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

陸珩終於被傅霆州的眼神激怒了,他伸手,握住了王言卿手腕。王言卿也任由他握着,溫順乖巧至極。陸珩的動作無疑是示威,傅霆州總算看向陸珩,陸珩也對着他,輕輕笑了笑。

“聽聞鎮遠侯和永平侯三小姐新婚,可惜夫人身體不舒服,沒能去傅家討一杯喜酒喝。沒想到,今日卻在這裡偶遇鎮遠侯和傅夫人,真是有緣。”

傅霆州心中冷嗤,目光冷冰冰盯着陸珩。

恐怕是孽緣吧。

陸珩突然帶着一位女子出現,許太太想詢問又怕冒犯,如今陸珩開口,許太太終於敢確定,這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陸夫人。

許太太堆着笑道:“原來是陸夫人。妾身早就想拜會陸夫人了,只可惜一直沒尋到機會。如今終於見了真人,沒料到,陸夫人竟是此等天人,真教妾身大開眼界。”

王言卿笑了笑,對許太太微微頷首:“太太過譽了。我前段時間身體不好,不方便見客,如有失禮之處,請太太海涵。”

許太太哪敢指教陸珩的夫人,她連忙道不敢,隨即換上一副關切的口吻,問:“陸夫人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陸珩雙手包着王言卿的纖手,微笑着接過話題:“婚禮上被幾個宵小搗亂,出了些岔子。她不慎撞到了頭,我怕有危險,強拘着她養了許久,今日纔敢讓她出門。”

陸珩在衆人面前毫不避諱親暱動作,說到“宵小”時,他語調放慢,牙尖研磨,似乎另有意味。

許太太聽着這話沒什麼,而在場中三個當事人卻明白,陸珩話中的宵小,並非指倭寇刺客,而是指傅霆州。

陸珩婚禮當天,王言卿才走到門口就被刺客撞暈了,而之前王言卿被傅霆州藏在鎮遠侯府,京城大部分女眷並不認識她。可是,洪晚情和傅家小姐們對這張臉卻再熟悉不過。

洪晚情上次看到王言卿還在嘉靖十二年的上元節,之後王言卿的消息就從京城裡淡下去。洪晚情一心準備自己的婚禮,心裡只當王言卿死了。沒料到,她非但沒死,竟然還成了陸珩的夫人。

洪晚情那天匆忙中看到王言卿跟在一個男子身邊,後來得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指揮使陸珩。洪晚情回家和母親說起這些事時,心裡帶着些居高臨下的憐憫,多可憐啊,傅霆州不要她了,只能淪落到另一個男人手中,被迫成爲玩物。

後來王言卿失去消息,洪晚情還以爲王言卿被陸珩玩死了。永平侯府接到陸珩大婚的請柬時,洪晚情看到請帖上的王字,壓根沒有往王言卿的方向想。

陸珩的正妻之位連公侯嫡女都趨之若鶩,只要陸珩願意,閣老孫女、書香門第、皇親國戚,滿城女人隨他挑。天底下姓王的人那麼多,王言卿無權無勢,陸珩要娶的人怎麼會是她呢?

陸珩的玩物和陸珩的正妻,這兩種概念截然不同。對於前者,洪晚情能遊刃有餘地施捨貴女的善良和同情,但如果是後一種,洪晚情就瞬間暴怒,無法接受一個低賤的平民女,竟然和她同起同坐。

甚至,洪晚情還要小心避着王言卿,畢竟陸珩是和她的舅舅郭勳同等級別的人,論起朝堂地位,傅霆州還差點。

洪晚情得用盡全部教養,才能保持住臉上表情。她心裡不忿至極,拼命在王言卿身上尋找破綻。私下盛傳陸珩不正常,說不定陸珩壓根不喜歡女人呢,王言卿只是一個擋箭牌。

可是洪晚情用最惡意的目光從頭挑到尾,找不到任何王言卿過得不好的證據。

嘉靖十二年見她時,她消瘦蒼白,身上還帶着大病初癒的文弱、悒鬱,而如今她眉宇安然,雙眸湛湛,身段比原來更加窈窕,皮膚白裡透紅,整個人像洗盡鉛華的明珠,站在那裡自蘊風流。

這麼平和的氣質,這麼豐盈的氣色,絕不是一個過得不順心的女人會有的。

尤其是陸珩主動握住王言卿的手,更是給了自欺欺人的洪晚情一記重創。她感覺到什麼,回頭看傅霆州,發現傅霆州也死死盯着那兩人交握的手,目光深晦複雜,裡面唯獨沒有她這個妻子。

洪晚情被狠狠澆了盆冷水,不得不面對那個她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實。

傅霆州依然愛着王言卿,甚至只愛王言卿。這段時間傅霆州所有的異樣,都有了解釋。

洪晚情心神劇烈激盪,震驚、羞憤、悲愴輪番上演,而對於傅家小姐們來說,再遇王言卿,就是一件早有預料的事情了。

陳氏一直瞞着永平侯府,但傅家人都知道,傅霆州一直牽掛着王言卿,而王言卿,是被陸珩搶走的。

故而今日見到王言卿,她們心中有尷尬,卻並不像新任嫂嫂那樣難以接受。許太太覺得氣氛有些奇怪,剛纔還能說會道的洪晚情沉着臉一言不發,傅家小姐們不約而同垂着頭。她又往另一邊看,驚若天人的陸夫人溫柔淺笑,手腕軟軟搭在陸珩手中,一副百依百順的模樣;傅霆州和陸珩一個面無表情,一個從容含笑,看起來沒什麼異樣,但空氣中卻瀰漫着某種危險氣息。

許太太不明所以,但陸珩夫人出現了,這是一個比洪晚情更重要的結交對象,許太太立刻拋卻洪晚情,一門心思和王言卿攀談起來。

“妾身在京中多年,從未見過夫人這等出挑的人才,剛一見着,我還以爲看到了洛神姮妃呢。夫人是哪裡人氏?”

王言卿眼神沒有往傅家那邊看,溫和回答許太太的問題:“我是大同府人氏。”

“原來是大同府。”許太太恍然,“我就說,我要是見過夫人這等美人,絕不會沒有印象。大同府離京城倒也不遠,對了,鎮遠侯去年就在大同府領兵吧?”

許太太的話題驟然轉向傅霆州,在場幾人靜了靜,氣氛更古怪了。傅霆州淡淡掃了許太太一眼,點頭道:“沒錯。我不過繼承祖父遺志,早年祖父也在大同領兵,祖父臨終前,最記掛的就是大同府了。”

傅霆州話中有話,陸珩心裡冷冷一笑,慢條斯理說道:“可是,今昔到底不同。先人遺願再好,後人也不可能全盤繼承。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鎮遠侯還是要往前看。”

王言卿感覺到陸珩的手指緊繃起來,哪怕摩挲她手腕的力道依然溫柔,但內裡已經在蓄力了。王言卿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不想讓陸珩和傅霆州起衝突,以後在京城裡難看。王言卿看向許太太,說道:“我生性憊懶,對京城不太熟,以後若有什麼要緊事,還請太太提攜。”

許太太一聽連忙推辭,她哪來的膽子,敢提攜陸珩的夫人?但王言卿主動示好,許太太自然不會放過,當即熱情說道:“陸夫人這話折煞妾身。妾身虛長您幾歲,在京中也算說得上話。您以後要是想認識什麼人,和妾身說一聲,妾身給您介紹。”

王言卿對着許太太點頭一笑,她烏髮雪膚,眼波溫柔,一笑如春風十里、百花盛開:“多謝太太。”

許太太聽到王言卿柔柔道謝,心道難怪陸都督喜歡,她一個女人聽着心都要酥了。有了這話開場,許太太有意和王言卿拉近距離,笑着道:“夫人人長得好,聲音甜,連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格外搶眼。要是妾身沒看錯,夫人這身裙子是雪光緞吧?難怪京城各家夫人小姐找了許久沒見到雪光緞,原來都送到陸府去了。”

洪晚情聽到雪光緞,眼神一凝,朝王言卿身上看去。

雪映紅梅,流光溢彩,名不虛傳。蘇記明明說他們沒收到雪光緞,可是最後,東西卻出現在王言卿身上。

偏偏是她。

洪晚情恨得牙齦咬碎,而王言卿沒有任何得意之色,反而怔了怔,回頭問陸珩:“什麼叫雪光緞?”

陸珩同樣愛莫能助:“我哪知道。”

每天想給他送禮的人數不勝數,送給前院的東西陸珩挑選後才收,送給女人的他一概都留下了。他每天要經手那麼多東西,如何分得清一匹布料的名字?

王言卿只是覺得這匹料子新鮮,就拿出來做裙子,萬萬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麼多牽扯。王言卿道:“我用不了這麼多,剩下那一匹我還沒動過,若是太太喜歡,回去後我讓人送去許家。”

“不用不用。”許太太忙不迭推辭,開什麼玩笑,她怎麼敢收陸夫人的東西。要是陸珩派人上門,他們全家老少都得嚇死。

許太太委婉笑道:“我年紀大了,穿大紅大綠的讓人笑話。這麼鮮亮料子,還得是陸夫人這般年輕漂亮的新婦穿。瞧瞧這一身,我看着都覺得亮眼提氣。莫乾站着了,今日春光大好,我們去前面看看風景吧。”

許太太熱情牽頭,兩方人莫名成了一起走。其實要是傅家不願意,儘可委婉告辭,但洪晚情梗着氣不肯落於下風,傅霆州出於莫名的心思不忍心離開,於是,兩邊便各懷鬼胎地同行起來。

許太太給王言卿指點沿途景物,陸珩一直跟在王言卿身邊,傅家小姐看到王言卿尷尬得不行,有意落在後面,沒一會就和前面拉開距離。

終於離開那位活閻王了,傅家姑娘們悄悄鬆了口氣,幺女傅五姑娘湊到四姐身邊,小聲問:“四姐,原來這就是陸指揮使?”

女眷不得見外男,她們沒見過陸珩,但對這個名字實在如雷貫耳。傅四小姐點點頭,心有畏懼,卻又忍不住往陸珩的背影看去。

陸珩今日穿着墨紫色外袍,內襯硃紅貼裡,兩種顏色交相輝映,豔麗得出奇。自古官場以緋爲貴,但鮮少有男人能把紅色穿好看。然而陸珩身材高挑,寬肩勁腰,常年出入風雨卻有一副白皙皮相,他穿朱紫色,當真是貴氣不凡,風流恣意,一個男人竟然流露出些許貌美的意味。

難以想象,這就是全天下都聞之變色的情報頭子,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珩。

若說傅霆州是塞北冷酷肅殺的烈風,陸珩就是帝王之都裡清幽醉人的春風,看似平靜,但冷中帶了血,無形中取人性命。

傅二姑娘已經定了親,這可能是她最後一個和姐妹共度的上巳節了。她聽到庶妹們的話,回頭警告道:“母親讓你們謹言慎行,你們都忘了嗎?”

傅四姑娘連忙低頭,傅五姑娘年紀小,再加上受傅昌寵愛,並不十分怕嫡姐。她暗暗撇了撇嘴,悄聲道:“陸都督看着還挺年輕,也不像傳聞中那樣嚇人嘛。”

傅五姑娘說話的聲音不高,和前面也隔着一段距離,但陸珩還是聽到了。陸珩眼睛眯了眯,回首,笑着說道:“傅五小姐擡愛,我不過比鎮遠侯虛長兩歲。”

陸珩這人,越生氣笑的就越不動聲色。傅家小姐們沒料到陸珩竟然聽到了,一下子嚇得噤了聲。傅五姑娘接觸到陸珩的視線,脊背霎間緊繃,慌忙低頭,剛纔的旖旎心思蕩然無存。

傅五姑娘心臟砰砰直跳,許久無法恢復,心裡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陸珩才比二哥大兩歲嗎?

毫不誇張,她感覺是從小聽着陸珩的名字長大的。結果,他竟是她們的同齡人?

陸珩突然回頭,同樣驚動了前面的人。王言卿轉身朝後看去,傅二姑娘無意撞到王言卿的視線,慌忙調走。王言卿知道這是傅家最受寵的嫡女,陳氏的親生女兒,也是傅霆州唯一的同胞妹妹。以前因爲傅老侯爺親自教導王言卿,陳氏和太夫人不忿,沒少找過王言卿麻煩,連着傅二姑娘也對她擺臉色。

一轉眼今非昔比,她沒有成爲她們的二嫂,反而另嫁他人。傅二姑娘也要嫁爲人婦了,傅二姑娘被陳氏偏縱的厲害,希望她去夫家後,能遇到好相處的婆母和妯娌吧。

許太太沒料到陸珩突然對一羣未出閣的小姐發難,她正要圓場,傅霆州就在旁說道:“大丈夫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嚇唬一羣姑娘做什麼?”

陸珩聽着笑了起來:“我不過提醒傅五姑娘,我是成名太早,所以聽着才久,不像某些人仰仗外力還晚成。事實而已,怎麼就成了嚇唬?”

仰仗外力還晚成,陸珩在罵誰再明顯不過。對於男人來說,諷刺他靠岳家裙帶關係上位絕對是死穴,傅霆州一聽就惱怒起來:“你說什麼?”

許太太一不留神,京城中最有權勢的兩位青年才俊就起了衝突。她嚇得不敢說話,衝突一觸即發時,陸珩身邊那位美人牽了牽他的袖擺,說:“我也是聽着你的名字長大的,沒見到你前,我也以爲你長了三頭六臂。不知者不罪,算了。”

美人手若柔荑,溫柔解意,陸珩的火一下子平息了。他對王言卿的話很是受用,涼涼瞥了傅霆州一眼,反手扣住王言卿纖長的手指。

陸珩暗暗捏了捏王言卿手腕內側的肉,提醒她回府和她算賬。王言卿也是服了,正常來說男人都不在乎年紀,越老才越代表資歷,但陸珩卻極忌諱別人說他老。

也不知道他在介意什麼。

陸珩得意暗爽,傅霆州的心情卻一落千丈。從小聽着陸珩的名字長大?沒見到陸珩前對他有誤會?

她在說什麼?她的少女歲月,明明只屬於傅霆州。

傅霆州都以爲自己麻木了,聽到她這些話,才知道他的心竟然還有知覺。他以爲她要離開京城,那天她眼神孤勇決絕,他實在不忍逼她成爲自己都厭惡的存在,只能忍痛放棄。他以爲他們今生有緣無分,不如體面鬆手,此後永不相見。

可是,她卻留了下來,成爲陸珩的妻子。

甚至獨屬於他們的少年時光,在她嘴裡,都成了遇到陸珩前的誤會。

傅霆州心裡彷彿被鈍刀子劃過,每一次呼吸都血肉淋漓。而他卻要強逼着自己站直,保持鎮遠侯的體面,不能對同僚之妻做出失禮之舉。

他曾以爲相忘江湖是最殘忍的懲罰,現在才知道,見面不識才是。

許太太親眼見着陸夫人一句話就安撫好陸珩,心裡倒抽一口涼氣,覺得認知受到衝擊。

這真的,是殺人不眨眼的活閻王陸珩?

許太太嘖嘖稱奇,同時她總覺得鎮遠侯、洪晚情、陸都督、陸夫人這四人間氣氛有些詭異。許夫人被自己的想法驚得渾身發毛,她強行壓住,笑着圓場道:“大好的日子,別說這些嚴肅的話。陸夫人,鎮遠侯夫人,我看那邊的花開得不錯,我們去那邊走走吧?”

王言卿應允,傅家小姐正對陸珩怕得瑟瑟發抖,聞言求之不得。其他人都同意了,洪晚情勉爲其難笑笑,算是迴應。

女眷們像朵香雲一樣飄走,等人走遠後,陸珩和傅霆州再不必做戲,雙雙露出冷臉。

傅霆州面若寒鐵,近乎咬着牙道:“陸珩,她明明說了想離京。是你強迫她?”

一陣風吹來,淡粉色的花瓣漫天飛舞,宛若一團淺色的霧。陸珩拂去衣袖上的花瓣,不緊不慢道:“強迫?爲何不能是她自願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