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眸色比尋常人略淺,眼角向下,眼尾上挑,看人時波光粼粼,欲語還休,天生一雙含情眸。王言卿發現陸珩總是如此,說真話時像開玩笑,說假話時又極其認真,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讓人無從判斷他的想法。王言卿懷疑地看了眼陸珩,問:“真的?”
“真的。”陸珩看着王言卿,語氣再誠摯不過,“二哥什麼時候騙過你?”
王言卿似信非信,這時候她發現陸珩還握着她的手,兩人衣袖相疊,距離極近。王言卿後退一步,抽回自己的手:“說話就說話,站這麼近做什麼?”
這話陸珩就不愛聽了,他擡眉,意味不明道:“自家兄妹,你還和哥哥講究這些?”
“還在別人家呢。”王言卿見他不放手,擡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瞪了他一眼,“放手。”
陸珩終究沒太爲難她,緩慢放鬆力道。王言卿一得到自由,趕緊整了整衣袖,往屋裡走去。他們說話的功夫,樑文氏等人已經進屋了。王言卿靜悄悄進門,貼着門窗而站,陸珩隨即跟過來,站在她身後。
屋裡陳禹暄正詢問樑文氏樑榕失蹤始末,王言卿跟着聽。樑文氏低垂着臉,時不時拿帕子按一按眼角:“上個月十七那天,大少爺大清早就出門了,沒說要去哪兒。妾身沒有多想,只以爲他又去會友了。沒承想,他竟半月不歸。”
陳禹暄問:“大少爺常去的地方找過了嗎?”
“都找了。”樑文氏說着指向另外三個族老,道,“客棧、酒肆、親戚家、朋友家,妾身都派人問過了。陳千戶不信可以問族老,妾身遣人時,三老都知道。”
族老點頭:“確實。月初大太太就派人來問過,我們還幫忙找了,但並沒有找到樑榕蹤跡。”
陳禹暄朝門口瞥了一眼,壓低聲音問:“賭坊柳巷之地呢?”
樑家人都有些尷尬,其中一個族老矢口說道:“絕不會有這種事情。樑榕這個孩子我知道,他雖然獨來獨往,沉悶寡言,但並不是那等紈絝之徒。他平素喜歡看書,除此之外遊遊山、玩玩水,便沒有其他消遣了。”
“樑大少爺竟然喜歡看書。”陳禹暄意外地應了一句,又問,“既然不在城裡,那外面有沒有找過?”
樑衛家官職放在朝廷裡不算大,但在保定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樑文氏都通知了族老,折騰出這麼大陣仗,如果樑榕還在城裡,總會有人來報信。這麼久都沒音訊,多半人不在保定府了。
樑家族老聽着露出苦臉:“陳千戶,我們也想過城外。但保定府外那麼大,光周圍縣城就有十二個,更別說再遠些的荒山野嶺。樑榕一句話都沒留,我們上哪兒去找?”
陳禹暄想想也是,這樣找無異於大海撈針,至少得知道樑榕去了哪個方向。陳禹暄問:“樑榕離家之前,有沒有發生過什麼事?”
王言卿雖然沒有問話,但她一直仔細看着場中衆人表情。她發現陳禹暄問完這個問題後,樑文氏都沒有猶豫,脫口而出:“沒有。那幾天一切都好好的,家裡和往常一樣,連句口角都不曾有。千戶若不信,儘可找丫鬟小廝詢問,我絕沒有虧待他。”
樑文氏說這話時眼睛睜的很大,聲音也響亮堅定,看起來問心無愧。王言卿突然開口,問:“樑太太,那你還記得,樑榕出門前一天,也就是十六那天,都發生了些什麼嗎?”
王言卿詢問,樑文氏回頭看了看,眉毛擰着,似乎不太情願。但陳禹暄也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樑文氏只能答道:“沒發生什麼。白日我們都待在家裡給老爺守孝,晚上大少爺用了飯就直接回房了,他在自己房裡看書,看到很晚才熄燈,第二天一早就出門了。”
王言卿緊盯着樑文氏眼睛,問:“那晚樑榕看書到什麼時辰?”
樑文氏眼睛快速眨了眨,眼珠微微向上翻,停頓了幾息後她像是受到冒犯一般,拍了下扶手,憤怒道:“大少爺的事情,我如何得知?”
向繼母問成年繼子晚上的活動,確實有些不敬了。陳禹暄見狀,連忙出面圓場:“太太,我們也是想早點找到大少爺,並非有意冒犯,太太勿要見怪。大少爺深夜還在看書,還真是勤勉。”
樑文氏生氣了,她沉着臉,緊緊抿着嘴,之後一句話不說。陳禹暄也不好再問,他嘆了口氣,說:“太太,族老,樑兄剛走,按理我不該說這些話。但人有旦夕禍福,大少爺這麼久都沒找到,恐怕要另做打算了。”
三位族老跟着嘆氣,樑文氏低頭,用帕子掩住半張臉。一位族老長嘆道:“樑衛屍骨未寒,樑榕又在這個當口失蹤了,真是禍不單行啊。”
聽到這裡,陸珩不動聲色打了個手勢,陳禹暄接到,心領神會地問道:“恕在下冒犯,但我在行路途中,隱約聽到貴府千金傳出一些不好的傳言。敢問這些傳言可是真事?是不是有人藉機抹黑樑家?”
陳禹暄提起這個,屋裡霎間安靜了。三個族老對視一眼,低頭的低頭,垂眼的垂眼,只有一人嘆了一聲,悲痛道:“是樑家家門不幸,有女如此,真是愧對列祖列宗啊。這些污糟事竟然傳到了陳千戶耳中,實乃罪過。”
樑家人這樣表態,那就說明樑小姐通姦的傳聞是真的了。王言卿目光從幾人臉上掃過,問:“樑小姐通姦一事,確實抓到了現行嗎?”
樑家族老視通姦爲醜事,他們聽到王言卿一個女子竟然將“現行”掛在口邊,又鄙夷又驚訝。這是一個姑娘家能問的嗎?念在王言卿是陳禹暄帶來的人,他們沒有發作,但也沉着臉,一句話不肯多說。
樑家人不配合,調查就進行不下去。不過沒關係,王言卿已經從他們的臉上得到答案了。她換了種問法,道:“發生這種事情,我很是同情。我能去見見樑小姐嗎?”
另幾個人聽到王言卿的話理都不理,只有一個族老拉着臉,居高臨下道:“這是我們樑家內部的事,不勞外人插手。”
樑家人態度輕慢,王言卿沒生氣,陸珩卻不舒服了。不識擡舉的東西,看來下次就該把這些人提到詔獄裡審問,王言卿好聲好氣和他們說話,他們倒得臉了。
陳禹暄一看指揮使的臉色就知道要壞了,他趕緊接話,救場道:“樑兄走了,樑大少爺下落不明,府裡沒有當家人總不是件事。我和樑兄也算相交一場,如果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我願意修書一封,請京城的同僚活動活動。但是,我總要知道具體情況,將來上官問起,我也好回話。這位姑娘是信得過的人,絕不會將今日之事傳到外面。自然,如果太太和族老覺得不方便,那就當我多事,我就此告退……”
陳禹暄說着作勢要走,樑文氏和族老一見慌了神,連忙將陳禹暄拉住,百般說好話。陳禹暄和樑衛雖然同是千戶,但京城的官和外地的官在實權上天差地別,如果陳禹暄願意幫忙,說不定樑家的千戶繼承就有着落了。
樑家族老古板傲慢,恨不得自行將女兒處死,哪能讓外人去見樑大姑娘?但他們有求於陳禹暄,陳禹暄話都說到這裡了,他們不敢不從。他們心想王言卿不過一個女子,能問出什麼來,便勉強同意了。
唯有樑文氏皺眉,臉上並不情願。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對上王言卿那雙明鏡一樣的眼睛總覺得怵得慌。但樑文氏不敢得罪陳禹暄,便站起身,說道:“有勞姑娘了。我們家大姑娘不懂禮,妾身陪姑娘一起去。”
“不用。”王言卿說,“我自己去就好,夫人自去忙吧。”
王言卿說完,沒等樑文氏反應就轉身走了。樑文氏還想再追,被陸珩悠悠瞥了一眼,一下子駭得釘在原地。一轉眼那兩人走遠了,而身後陳禹暄說起千戶繼承的事,樑文氏左右爲難,最後只能打發身邊的丫鬟趕緊去追,自己留在會客廳聽陳禹暄說話。
說來說去,樑家千戶傳給誰,纔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
王言卿和陸珩出來後,根本不需要樑府下人指路,徑直往繡樓走去。期間樑文氏身邊的小丫鬟追出來,試圖給他們領路,陸珩只一個眼神就讓她不敢再動。丫鬟不敢靠近又不敢回去,只能壯着膽子綴在後面,遠遠跟着他們。
這個距離丫鬟聽不到他們說話,陸珩便留着她去了。陸珩壓低聲音,饒有興致地問:“卿卿,你又發現什麼了?”
王言卿一張小臉素白,她頓了片刻,低聲說:“我懷疑,樑榕可能已經遇害了。”
陸珩輕輕挑眉,虛心問:“何出此言?”
王言卿瞥了陸珩一眼,毫不留情戳穿了他:“不要裝,你早就發現了。”
被看出來了,陸珩也沒有不好意思,坦然地點頭承認:“沒錯。但我更想知道卿卿是怎麼發現的。”
“樑文氏的破綻太多了。如果樑榕真的失蹤,她確實不知道樑榕去向的話,那她表現出來的應當是氣憤、牢騷,可是她乍一聽到錦衣衛上門,第一反應卻是恐懼。若沒有做虧心事,怕什麼呢?樑榕只是失蹤,她卻將樑榕的房間門鎖住,說明她知道這個人不會回來了。當我問起樑榕十七那日的去向,她屢次用帕子遮擋臉部,而且不自覺地捏手指。一切跡象都說明,樑榕並不是出門訪友,他極可能已經遭遇不測了。”
陸珩點點頭,問:“如果是人命案子,判斷死亡時間和死亡現場就尤其重要。依卿卿之見,這兩樣分別在哪裡?”
王言卿微微沉吟,壓低聲音說:“死亡時間我不敢確定,但我懷疑,樑榕是在家裡遇害的。”
“哦?”陸珩回頭,饒有興致地看着王言卿,“樑家好幾個人都看到樑榕清晨出門了,之後再沒有回來。你怎麼知道不在外面?”
“還是多虧了樑文氏,幫我一樣樣排除的。”王言卿說,“樑文氏一遍遍強調樑榕像往常一樣出門,家裡沒有發生矛盾,她重複這麼多遍,說明她心裡很在意這件事。她想將我們的視線從樑府轉移出去,暗示我們樑榕是在外面出事的,因此我將目標鎖定在家裡。陳禹暄提出去樑榕的房間看看時,樑文氏緊張的舔嘴脣,我便懷疑樑榕的房間裡有什麼。她開鎖時,身體朝着樑榕寢室的方向,全程刻意用背對着書房,後來她發現我們在書房時,緊張的聲音都變了,所以我才確定,樑榕書房就是案發地。”
陸珩定定望着王言卿,不動聲色從她冷靜的眼、挺拔的鼻、纖薄的下頜線掃過。他本來只是試試,沒想到,她給他的驚喜比預料中大多了。
陸珩慢條斯理地開口,問:“可是,有人看到樑榕出門,你卻說樑榕在家裡遇害。既然如此,樑榕出門如何解釋?”
王言卿眼眸漆黑,點綴在她素白的臉上,像墨玉一樣瑩潤生光,她停頓了一會兒,猛不丁說:“我懷疑那天出門的,並不是真正的樑榕。”
陸珩挑眉,不緊不慢地問:“哦?”
“丫鬟說樑榕那天很早就出門了,而且途中沒有和別人說話,看丫鬟驚詫的語氣,這在以往應當是很不常見的事情。一個人的行爲一般不會改變,除非那個人不是他。假扮樑榕之人必是兇手,兇手如此大費周章作秀,多半是爲了遮掩某個時間。於是我試着詢問十一月十六,結果,樑文氏想都不想,就把那天樑榕的行程說了一遍。”
王言卿沒說完,陸珩就開始笑。王言卿朝旁邊瞥了一眼,不高興道:“你笑什麼?”
陸珩不說話的時候眼睛都湛然生輝,此刻因爲笑盈上一層水光,那雙桃花眼越發晶瑩瀲灩,燦若星辰:“所以,你才問樑文氏,繼子晚上什麼時候睡覺?”
陸珩當時聽到王言卿問這句話的時候就要笑死了,也虧她敢說。王言卿當時一心想着追查線索,並沒有多想,誰知道他們往這個方向發散。此刻被陸珩點出來,她惱羞成怒,本着臉道:“你還聽不聽了?我不管你了。”
陸珩趕緊忍住,哄着王言卿道:“好好,怪我思想齷齪,我不說了。後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