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 她出生後就沒有見過祖父,她還不能理解“死”是什麼意思時,母親就去世了。她和祖母相依爲命, 從祖母口中,她得知她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親人——父親。父親在戰場, 等仗打完了,父親就會回家看她。
可是, 父親還沒有回家, 祖母就先行一步離開了。
七歲, 其他孩子們還無拘無束在父母懷中玩耍時, 她卻要考慮祖母的葬禮怎麼辦。最終, 在鄰居和遠房親戚的幫助下, 祖母順利下葬,王言卿日後的歸屬卻成爲一個大問題。
幸運吝嗇,不幸卻總是接連而至。祖母剛剛發喪,王家的門又被敲響, 這次, 她聽到了父親戰亡的消息。
親戚們再無顧忌,當着她的面爭奪他們家的祖產、房屋, 沒人把一個七歲的女童當回事。在族人們心裡,七歲的孩子哪聽得懂這些,故而他們爭奪死人財產時,完全不曾遮掩那些醜惡扭曲的嘴臉。
王言卿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貧窮和貪婪, 原來可以讓人變得這麼醜陋。
誰也沒想到, 族叔和堂嬸還沒有爭出他們家的地歸誰,京城竟然又來人了。這次, 對方送來了不菲的撫卹金,並且指名道姓要將王言卿帶走。
王言卿由此進入一個她完全無法想象的世界,這裡的人穿着名貴的絲綢,衣服一天一換,女子們留着長長的指甲,連洗臉都要五六個人伺候。
她一進入鎮遠侯府,就知道她和那幾位傅家小姐不一樣,哪怕傅老侯爺讓她們以姐妹相稱。她知道太夫人、陳氏不喜歡她——換成她自己,她也不會喜歡突然闖入自己家中,除了年輕和美貌一無是處的外姓女子。
小時候她自由野蠻地在土地裡長大,哪怕家裡的日子並不好過,王言卿也從沒擔心過自己會不如別人,做錯事情後祖母會不要她。但是來到傅家後,她每時每刻都在害怕。她怕自己惹人生氣,傅老侯爺不再收養她;她害怕自己做的不好,傅霆州不再需要她這個玩伴。
過了兩年,她長高了也變白了,她從別人的態度中,很輕易地意識到自己長得還不錯。她的處境因此變得更加艱難,她要應對挑刺的傅家小姐,也要小心來傅家做客的貴族男郎。每一次那些身份尊貴的少爺看着她露出驚豔興味之色,王言卿都覺得害怕。
她在這些人眼中是什麼呢?玩物,禁臠,可以隨意處置的花瓶?
王言卿也知道,以這些少爺隨便一人的家世,都足以將她關押起來,肆意施爲,哪怕她死了,外界都不會有一絲水花。她如一葉浮萍置身於權勢洪流之中,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傅霆州。
她想二哥總是不一樣的,二哥和她有童年情誼,又有老侯爺的面子,至少二哥願意以正妻之禮娶她。可惜,最後她才知道,原來二哥和那些人沒有不同。
在權貴眼裡,一個平民的命都不算什麼,遑論尊嚴?
王言卿在京城十年,終於意識到,她不屬於這裡。在她離開前,最後一次答應二哥的要求,去大覺寺見他的未婚妻。
記憶中最後的畫面就是她摔入山崖,天空鉛雲密佈,沉重壓抑,一襲紅色衣角緩緩停在她身前。
飛魚服,繡春刀,這兩樣加在一起,任何一個大明子民都能認出來。
錦衣衛親軍都尉府。
夢境到這裡停止,王言卿睜開眼,夢中的那襲紅色衣角似乎還浮現在眼前,漸漸和大紅的牀帳融爲一體。王言卿回頭,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紅色。
頭上沉重的發冠卸掉了,但她還穿着嫁衣。王言卿低頭,看着身上繡工精細的華裳,不久前的期待、忐忑蕩然無存。王言卿靠着牀柱,失魂般望着窗上喜字。
可笑她根據別人的表情識別謊言,卻一直被身邊人欺騙。王言卿腦中不斷閃過她失憶後發生的事情,她剛醒來時,侍女對她的態度疏離戒備,陸珩坐在屏風外喝茶,得知她失憶後,他們的態度才變了。
對了,陸珩中途出去了一下,回來後便說他是她的哥哥。她當時太需要安全感了,所以忽略了很多異樣之處。包括後期,她堅信他就是她的二哥,所以不斷給他找理由,將一切破綻都合理化。
所謂兄妹,所謂真情,所謂青梅竹馬非卿不娶,都是笑話。
王言卿出神中,陸珩回來了。他還是那樣溫柔從容、不疾不徐,彷彿一個負責的哥哥來探望生病的妹妹。他仍然叫她卿卿,熟稔地詢問病情,直到最後一刻,他想的依然是穩住她,而不是告訴她真相。
王言卿想,她可真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至死都被他們握在手中,像提線木偶一樣表演。
陸珩聽到王言卿叫他陸大人,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他知道這回徹底完了,她恢復記憶了。
陸珩立刻將剛纔的計劃全盤推翻,奉行少說少錯、不說不錯。他改變策略,一句話不提從前的事,溫聲囑咐道:“卿卿,郎中說你傷到了頭,要是養的不好可能會留下後遺症。你先躺下,安心養病。”
王言卿黑瞳清澈,眼中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陸珩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心慌,哪怕他在朝堂上被圍攻時,都沒有這種失控的感覺。
王言卿一天沒吃東西,臉色蒼白到漠然,慢慢開口道:“我何德何能,怎麼配在陸大人的府邸裡養病?”
她當然認得出來,這是陸珩的院子。之前他以婚後要一起住爲由,將新房設在他的院落,並且把王言卿的日常用具搬過來了。
陸珩聽着她的語氣心驚膽戰,他佯裝鎮定地笑着,說:“夫妻一體,哪分什麼你我?你怎麼說起這種話了。”
夫妻?王言卿聽到這種字眼,只覺得諷刺。她極淡地笑了笑,說:“陸大人想娶的是自小養在您身邊,知根知底、百依百順的養妹,民女恐怕不配。”
陸珩放棄了,他覺得他再強撐下去就要重新恢復孤寡狀態了。陸珩能屈能伸,立馬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並非有意騙你,我本來打算慢慢告訴你真相的。”
王言卿脣邊露出諷刺,問:“何時?”
陸珩喉嚨滑動,語氣有些乾澀:“成婚後。”
王言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陸珩手指無聲握緊,心中涌上股苦意。
他說的是真話,但她不再相信他了。他確實打算等完婚後,循序漸進、一點點告訴她真相。無論如何,不會是今日這種冒失刺激的方式。
王言卿回頭望去,舉目皆是紅彤彤的顏色。王言卿心中越發難受,她垂下眸子,本來想自嘲地笑笑,可是她發現她連假笑都做不出來:“陸大人若想報復二哥,直接將那日書房的事情做到底就是了。何必舍下這麼大本錢,委屈您陪我做戲?”
陸珩一聽壞了,她可能完全誤會他的舉動了。陸珩都顧不上生氣她喊傅霆州“二哥”,用力握住她的手,沉聲道:“卿卿,不是你想的那樣。看着我,你聽我說。”
王言卿只覺得被他觸碰的那個地方像火一樣燒起來,她用力掙扎,陸珩知道這種關頭不是談禮讓的時候,他要是放手,這個疙瘩就永遠解不開了。他坐到牀沿,從後面抱住她,強行箍住她掙扎的手臂:“卿卿,我承認最開始存了利用你的心,但後面我漸漸動了真心。那些話是真的,想娶你也是真的。”
王言卿無論怎麼用力地擺不脫他的手臂,王言卿咬着牙,恨聲道:“放手!”
陸珩沒有放,反而更加緊地抱住她:“我那日埋伏本是爲了傅霆州,害你落崖純屬意外。抱歉害你失憶,但我敢發誓,我對你的感情無一絲摻假。這兩年來真情假意,你難道分不清嗎?”
掙扎快速消耗掉王言卿所剩無幾的體力,她身體的動作停下,眼中卻大滴大滴落下淚,無聲悲痛地哭。
陸珩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覺到一滴淚砸在他手上。陸珩手像被燙到,他手指忍耐地握緊,指節繃得發白,唯有更用力地擁緊她,臉靠在她鬢畔,低聲道:“對不起。”
陸珩知道他這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騙了她兩年,如今,哪怕他說真話,她也不願意相信他了。
王言卿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涌出來,她哭了許久,陸珩就一直抱着她,低低在她耳邊說抱歉。王言卿哭過一次後,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她依然堅定地推開陸珩的手。陸珩感覺到她身體不再顫動,哪怕再不願意,也只能順從她的意思放手。
陸珩坐回牀邊圓凳,和她面對面相對。陸珩看到王言卿發紅的眼睛,心疼卻又不敢幫她拭淚,小心翼翼問:“卿卿,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現在好受點了嗎?”
王言卿剛哭過,眼中盈滿水澤,在屋內像會發光一般,明亮逼人。王言卿冷冰冰說:“我一介平民,父母雙亡,身無長物,不敢高攀陸大人。我不配都指揮同知夫人之位,反正也沒拜堂,這樁婚事,還是算了吧。”
陸珩聽到她說婚事作廢,火氣直竄腦門,但又硬生生壓制住。宣泄情緒除了把事情搞砸外沒有任何用處,他要解決問題,不能被情緒把控。陸珩深吸一口氣,調整好情緒後,再次用鎮定冷靜的語氣對她說:“誰說禮沒成?今日因刺客打擾才被迫中斷儀式,但在外人眼裡,這場婚禮已經成了。今日來賓俱是世族高官、權貴公侯,如果婚禮作廢,我的面子往哪兒擱?”
王言卿一想也是,陸珩廣發請帖,整個朝堂都知道他要成婚。現在說不成就不成了,誰都沒法解釋。王言卿退而道:“那就過一段時間讓‘王氏’病逝吧。反正以陸大人的權勢,京城裡有的是女人願意嫁過來當繼室,一個早逝的原配並不會阻礙您的姻緣。”
陸珩盯着王言卿的臉色,斟詞酌句道:“朝中本來就有關於我的風言風語,如果妻子很快病逝,恐怕那些傳言會越發難聽。”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言卿也沒耐心了。她冷着臉,問:“那你到底想怎麼樣?”
陸珩厚着臉皮說:“我覺得這樣將錯就錯就很好。”
王言卿都氣笑了,她諷刺地呵了一聲,說道:“陸大人,我依照您的意思刺傷了二哥,還屢次幫您剷除政敵。如今我已經恢復記憶,身上再無利用價值,您還圖什麼?”
“若我並無所圖呢?”陸珩聽到她提起傅霆州,語氣中似有懊悔,陸珩也來氣了,口吻控制不住變得激烈,“傅霆州和洪晚情已經賜婚,婚期就在下個月,你總歸不想回去做妾吧?你嫁誰都是嫁,何不如嫁給我?”
王言卿聽着也激動起來:“天底下又不是隻有你們兩個男人,我爲什麼一定要在你們之中選?我寧願終身不嫁!”
王言卿從昨日下午就沒吃過東西,今天被大婚儀式折騰了半天,下午還撞昏迷了。她激動之下突然眼前發白,一瞬間什麼都看不到,連身體都穩不住。陸珩趕緊坐到牀邊,扶住她的手:“別激動,慢慢呼吸。靈犀,端紅糖薑茶來。”
王言卿不知道靠着什麼,低頭喘息了好一會,才終於覺得心臟重新供血,眼前恢復視物。王言卿能重新看到東西后,才發現她靠着的一直是陸珩的手臂,靈犀已經把熱茶取來,陸珩單手接過,欲要給她喂水:“你還受着傷,不要激動。先把這碗紅糖水喝了,我這就讓人擺飯。”
王言卿見他還是一副熟稔態度,彷彿兩人之間的欺騙、傷害不存在。王言卿心裡生氣,用力推開他的手,平時陸珩一推就開,然而這次王言卿用足了力氣,他手中的碗也絲毫未晃:“凡事有輕有重,先把水喝了,小心一會身體受不了。”
王言卿很不想聽他操縱,但陸珩態度強硬,完全不允許她賭氣。王言卿心想身體是自己的,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但她不肯讓陸珩喂,硬邦邦說道:“把碗給我。”
陸珩暗歎一聲,將碗交給她,重新坐回牀邊,和她拉開距離。紅糖薑茶溫度正好,一碗熱水入腹,水分和糖分都回到她身體,王言卿快速跳動的心臟慢慢平復下來,思維也清晰多了。
陸珩見她恢復體力,讓人將碗撤下去。等屋子再次只剩他們兩人,陸珩問道:“騙你這件事我無可辯駁,你生氣是應該的,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毫無怨言。但我不希望你回到鎮遠侯府。”
面子都已經是其次了,陸珩完全無法想象,他留在身邊仔細照顧了兩年的女子要去給另一個人做妾,在別人手下小心翼翼、委曲求全。若她真要這麼做,陸珩只能拋卻他本就不存在的風度,用強權逼她留在陸府了。
王言卿疲憊地靠在牀柱上,用氣音道:“兩碼事。”
她失憶前就打算離開鎮遠侯府了,但是她離開傅霆州,不代表就要忍受陸珩的欺騙。陸珩也好,傅霆州也罷,他們一出生就踩在雲端,呼風喚雨,枉法弄權,而王言卿不過雲彩下芸芸衆生之一。
既然不在一個世界,沒必要強融,她離開就是。從此他們娶他們的高門妻,她過她的平凡人生,彼此相忘江湖,各歸其位,京城權貴、朝堂風雲與她再無關係。
陸珩鬆口氣,沒打算回傅霆州身邊就行,不然他真要考慮讓傅霆州出“意外”了。陸珩心裡盤算着後路,小心問:“那你想怎麼做?”
說完,陸珩趕緊撇清關係,擺明態度:“你慢慢想,我不逼你。你儘管安心,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干涉。”
陸珩在心裡默默補了一句,前提是他覺得合理。
陸珩言語誠摯,王言卿那一刻還真的信了。她說道:“我要離京。”
趕路需要路引,而她的戶帖和路引還在鎮遠侯府裡。靠她自己肯定是拿不到的,但如果是陸珩,辦一份路引不過舉手之勞。
陸珩聽到她要離京,心裡嘖了一聲,心想事情有點大。陸珩沉吟了一會,爲難道:“今日之前沒問題,但現在恐怕有點難。”
王言卿靜靜看着他,目光中浮起了然:“你並不想幫我。”
堂堂全朝情報總指揮,竟然覺得辦一份路引難。他既然不願意,何必承諾呢?
“不是。”陸珩趕緊替自己澄清,肅容道,“我沒有騙你,確實比較麻煩。下午你昏迷了,還不知道不明刺客襲擊陸府的事情已經傳到宮裡,皇上震怒,下令封鎖城門,任何人不得出入。”
王言卿皺眉,以前她或許不懂,但這兩年跟在陸珩身邊,她瞭解了不少朝廷辛秘。封鎖城門,根本不是一項可以隨便下達的指令。
王言卿懷疑地問:“皇上下令封城?”
“對。”陸珩眼睛都不眨,替皇帝答應下這回事。沒關係,明天肯定會鎖,他提前把結果告訴王言卿,並不算欺騙。
王言卿眉梢動了動,問:“爲何?”
“因爲今日來的不是普通刺客。”陸珩說道,“現在還不確定,但依我判斷,多半是東瀛人。”
王言卿瞳孔意外地放大,竟然是外國細作!此事關係到兩國外交,封鎖城門倒說得通。
王言卿擰眉,心中十分爲難。涉及兩國戰爭,這段時間肯定沒法出城,貿然離開說不定還會被懷疑爲奸細。她本來想回自己家鄉,如今看來,近期內最好留在京城。
那她就得考慮住所問題了。王言卿堅決要和這羣人劃清關係,錦衣衛也好,鎮遠侯府也罷,她惹不起,躲總可以吧?王言卿又退了一步,說:“那我要搬出陸府。你要答應我,此後絕不來糾纏我,我們一刀兩斷。”
陸珩心想絕不可能,她已經是他律法和社會意義上的妻子,憑什麼她說一刀兩斷就一刀兩斷?但是現在她在氣頭上,不能刺激,陸珩裝作思考的樣子,勉爲其難同意道:“好。正好你出嫁那個宅子是用你的名義買的,你可以搬到那裡。”
那和住在陸府有什麼區別?王言卿矢口否決:“不行。”
“這是我的底線。”陸珩同樣很強硬,說道,“婚禮上出現東瀛刺客,城中不知道還藏着多少。你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家,一個人在京城,能找到安全的房子嗎?那個宅子本就寫着你的名字,裡外我都打點好了,你住着至少放心。”
王言卿十分清楚她要是收下這個宅子,就得用裡面的人,然後陸珩就能隨時出現在她家裡,如此一來王言卿所謂的劃清界限就沒有任何意義。王言卿堅持道:“安不安全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陸珩聽到她說“與你無關”心裡生氣,但又忍住,繼續用迂迴戰術談判道:“你父母的牌位還在宅子裡,你不在乎自己受委屈,那岳父岳母呢?”
王言卿一聽,眼神冰下來,冷冷道:“你威脅我?”
“不是。”陸珩不知不覺已挪到王言卿身邊,他伸手覆住王言卿手背,嘆息道,“實話和你說吧,無論你買或租哪一間房子,我肯定會將周圍院落都買下來,安排人手保護。你住哪裡其實都沒有區別,不如去今日接親的宅子,至少住着舒服。”
王言卿望着他,因爲太過震驚,她都忘了抽回自己的手。一個人究竟能不要臉到什麼程度,他居然好意思說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