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上氣氛着實尷尬,王守仁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自顧自面無表情的喝茶,既不招呼也不客套,倒像是眼前的大明鎮國公和錦衣衛南鎮撫司鎮撫不存在一般。這是一種變相的冷暴力,文人表示心中不滿的典型表現方式。
宋楠絲毫不以爲意,抿了口茶水微笑道:“王大人,京城上下都在說你王大人的事情,聽說你倡導心學學術甚是高明,不知可否說一說這心學之事呢?”
王守仁淡淡道:“雕蟲小技而已,倒也不必說此事。”
宋楠搖頭道:“王大人這可不是謙虛,這是不願意跟我討論此事呢,是否因爲我是一介武夫,跟我說這些有對牛彈琴之嫌?”
王守仁一笑道:“可不敢這麼比喻,鎮國公不是來談公事的麼?咱們還是談公事的好,王某午後從不談學術,要談明日請早。”
孫玄忍不住道:“王大人休得無禮,你面前的是大明鎮國公,爲大明立下汗馬功勞的宋大人,你這是什麼態度?”
王守仁冷笑道:“用不着孫鎮撫提醒,王某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但學術之事願不願意談是我的自由,難不成我想說什麼不想說什麼也要受你們約束不成?”
孫玄氣結,欲出言呵斥,宋楠微笑擺手道:“孫鎮撫莫要插言,王大人不願說是他的自由,我們豈肯強人所難?不過王大人,你莫以爲我是隨口一提,事實上我今日來此的目的之一便是向當世大儒討教一番心學精髓,剛纔見那些儒生文士川流不息的來拜訪,便可知這心學有其獨到之處。我和王大人見面卻不討教心學鼻祖,豈不是入金山空手而回?王大人定是以爲我乃一介莽夫,不屑與我談論此事吧。”
王守仁淡淡道:“王某人可沒把鎮國公當莽夫,鎮國公表現出的大本領我大明上下無人能望其項背,鎮國公是大智慧大謀略之人,王某的心學學術只不過是窮極無聊無所事事的胡思亂想罷了,入不得鎮國公之耳。”
宋楠擺手笑道:“此言差矣,說句心裡話,在我看來,馳騁沙場建功立業容易,建言立說改變方寸之地的大腦卻是最難之事。”
宋楠指了指自己的頭道:“軍中有軍令,國中有國法,但有法令所約束,人的行爲都可預期和管束,但這些只是對行爲的約束,你永遠不知道人的腦子裡是什麼想法。而孔孟程朱之所以稱之爲先賢,便是他們的改造了人的想法,讓人們發乎內心的遵從其教誨的行爲準則,這種準則比之法令條文的強行規定不知道高明瞭多少倍,甚至可以用偉大和不朽來形容。我華夏之邦無論經歷過多少朝代的變更,朝代更替,人事興衰,但這樣的東西卻一直得以留存發展,這豈是爲了一朝一代的興衰所建立的些許功勳能夠相比?王大人的心學能夠和程朱先賢的理學分庭抗禮,這便是一位聖賢的誕生,宋某發自內心的佩服和崇拜,而非矯情敷衍之語。不管王大人願不願意同我說一說這心學爲何物,這一點我須得鄭重說出來,還請王大人明瞭。若心學之說比之程朱之理更契合人心,我倒是願意接受心學的洗禮,而非抱着成規不放。”
王守仁相當震驚,宋楠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刻意的吹捧自己,最後一句似乎隱隱帶着些誘惑。但卻和自己心中的想法是契合的,在無人的靜夜裡,王守仁早已將自己納入先賢之列,他爲自己能將心學歸納推廣發揚光大而驕傲,他認爲自己完成了孔孟程朱等先賢曾經做過的同樣的事情,也許沒有他們那麼影響深遠,就算不是大賢也算是個小賢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心學是靠批判程朱而聲名鵲起,雖然來勢兇猛,但卻遠遠沒成氣候;在程朱理學鼎盛的今天,他的心學只是個小小的嫩芽,只在普通儒生和文士之間有些影響力,遠沒有得到當代大儒名士們的集體認同。相反有人已經對他的心學理論口誅筆伐,甚至有人準備上書封禁這種有悖於影響深遠的程朱理學的歪理學說。在這個時候,如果有一位當朝權臣大力吹捧自己的學術,那無疑是一種極大的助力,而宋楠無疑便是最合適的那一位。
然而,面對宋楠,王守仁卻無法擺脫對此人的既定印象,此人之前是被歸類於和劉瑾等人一類的弄臣佞臣,現在應該可以稱之爲權臣,當年乾清宮前廷杖聲聲的情景歷歷在目,王守仁無法想象跟這個人結交之後對自己名聲的影響。同時他倔強高潔的內心也不允許他這麼做。
“多謝鎮國公高擡,但鎮國公顯然過譽了,王某可沒想成爲聖賢,只不過是將心中所想歸納立言罷了,至於後果如何,倒也沒做他想。而鎮國公也大可不必折節下交,需知你我之間就如同滔滔黃河和滾滾長江之水,路徑不同,永無交集。我說這話有些不敬上官,但守仁有自己做人的準則,絕不會違背自己的內心的。”
“大膽,給臉不要臉是麼?”孫玄怒了,他相信宋楠聽到這麼無禮的話也會發怒,這酸儒的意思是要跟宋大人劃清界限不屑結交,這是典型的蹬鼻子上臉。
宋楠擺手制止孫玄,臉上笑容不改道:“王大人將你我必做大江大河,我可不敢當,王大人或者是大河滔滔,我卻只是涓涓細流而已。但王大人的話不太嚴謹,大江大河雖無交集,但萬流歸海,他們總歸要匯聚一處的,到時候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也分不開了。王大人執意不同本人分享,我也能夠理解。近來有人對心學提出諸多的討伐,看來都是真的,王大人想必也是對心學之術不夠自信,生恐露出了破綻來,這也可以理解。我就說嘛,程朱之說流傳數百年已經根深蒂固,豈是什麼其他學術一出便能替代的,罷了,不說也罷,咱們還是談公事。”
王守仁變色道:“鎮國公,此言差矣,本人可不是怕露出什麼所謂的破綻,程朱理學當中謬誤甚多,我心學正是矯枉其謬,又豈會懼怕與之比較?這一節須得說清楚。”
宋楠擺手道:“不說也罷,我也不想聽了。”
王守仁起身道:“不聽也不成,王某豈能容下如此誤解?當朝大儒口誅筆伐之言甚多,王某一直眼不見爲淨,但大人當面質疑,王某豈能不加回應?學術之爭雖非刀光劍影你死我活,但也要分個是非曲直纔是。”
宋楠嘆了口氣道:“哎,可是我們要談公事啊。”
“公事容後再談,我們先搞清楚這件事再說。”
宋楠苦着臉道:“好吧,你要說,我便聽着吧。”
孫玄張大嘴巴發愣,開始的時候宋楠要談心學,王守仁不願搭理,現在王守仁倒要死乞白賴的談心學,大人倒是一臉無奈;這兩人轉眼之間便變了位置,可真是教人摸不着頭腦。
王守仁起身走到廳外,宋楠跟在他身後,兩人步下臺階來到院子一角的竹林處,雖是寒冷的正月,竹林依舊青翠悅目,風吹來千葉沙沙摩挲作響,風姿萬千。
“欲談本人所倡心學,便需的對着這修竹說一說往事。”王守仁緩緩道。
宋楠笑道:“是了,私底下有個軼事流傳,所謂守仁格竹的典故,正想請教。”
王守仁臉上不變,心中卻舒坦了許多,看來鎮國公對自己的事情並非毫不關注,自己的往事業已成爲軼事典故在官場流傳,足見心學的影響力不小了,心中也是自得的很,對宋楠的看法稍微好轉了不少。
“軼事談不上,但卻是真實發生在本人身上的事情,本人少年時曾多立志向,十五歲隨父遊歷居庸關時曾立下爲國戍邊征戰沙場之志,甚至偷偷瞞着父親去從軍。”
宋楠微笑道:“少年人血氣方剛壯志滿懷倒也不奇怪。”
王守仁道:“說來不怕鎮國公笑話,我父斥我好大虛空,用竹板責打我數日,教我明白了這志向的不切實際。”
宋楠哈哈笑道:“令尊倒也耿直。”
王守仁道:“此志受挫,不久後我便又立新志,這便是人們常說的常立志了,說來慚愧。”
宋楠笑道:“有何慚愧?少年時總是憧憬未來,志向多變,那是心智未成熟之故;說起來本人少年時曾經也立過很多志向呢。”
王守仁扭頭過來微笑道:“不知可否說出來聽一聽呢?”
宋楠道:“有何不可,之前我的志向是入科舉入內閣輔佐君王成萬古名臣。”
王守仁微笑點頭。
“可惜讀書十年只中了個秀才便再難寸進,之後立志做天下第一大商賈,看到咱們蔚州一名端麗女子後又立志娶她爲妻,見到蔚州軍中一匹神駿戰馬又曾立志要成爲世間第一伯樂,乃至看到東街萬屠坦胸宰牛殺豬覺得其甚是威武,還曾立志成爲天下第一屠夫呢。”
王守仁一個趔趄,強自忍住涌上來的笑意,捂口咳嗽數聲
“想笑你便笑,我自己都想笑呢。”宋楠哈哈笑道。
王守仁再也憋不住,張口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