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揚的大雪飄飄灑灑,天地間成了一片混沌,就像有莫名之手在天和地之間拉上了層層的簾幕,隔着十幾步便已經看不清景物。大雪也給了潰敗的韃子兵馬逃命的機會,明軍不願冒險亂追,很快便鳴金收兵,聚攏在河岸邊的空地上整軍。
大部分的士兵身上都是溼透的,打起仗來自然是顧及不到這些,但一旦戰鬥停歇,便個個凍得渾身發抖嘴脣青紫。將領們下令立刻在空地上生起數百堆篝火來,讓士兵們烤乾衣物,同時清掃戰場。
宋楠率一千親衛騎兵和聚攏到一起的近五千騎兵卻沒有在河岸停留,雖然宋楠心裡明白,韃子阻擊明軍渡河失利的消息一定已經傳到三十里外的臨河縣了,把禿猛可也不大可能還呆在那裡,臨河縣恐怕早已人去城空了。但宋楠還是想去碰碰運氣,當初把禿猛可在自己的面前屠殺婦孺的時候,宋楠便立誓要取他首級,如今若任由他逃走,心中自然不甘。
當六千騎兵冒着大雪趕到臨河縣西門之外的時候,透過重重的雪幕,宋楠看到的是一片讓人驚訝的景象,城內之內黑煙滾滾直衝天際,在白茫茫一片的天地之中極爲惹眼。雪地上,穿着破爛皮襖的韃子百姓們正拖家帶口四散奔逃,在這樣嚴寒的大雪天氣,舉家張皇逃難躲避兵禍恐怕是人生中最爲痛苦之事了。
從抓來的幾名韃子百姓的口中,宋楠很快便得到了答案,城中的火是把禿猛可逃離前自己下令放的,目的當然不言而喻,他要讓明軍只能得到一座廢墟;大雪之後便是極寒天氣,這一點把禿猛可清楚的很,他就是要毀了城中房舍,燒了所有的樹木和木材,讓明軍在寒冷的天氣裡無躲避存身之處,也無法從這座縣城中得到什麼補給。
“狗賊尚在垂死掙扎,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宋楠怒道。
隨同追擊的江彬問道:“兄弟,咱們現在追應該能追的上,韃子往西北狼山方向撤退,前後不過半個時辰,走不了多遠。不如我們追上去擒獲賊首,你可以親自抽他幾十鞭子出氣。”
宋楠緊皺眉頭,看着茫茫大雪的天地之間緩緩搖了搖頭道:“窮寇莫追,把禿猛可手頭尚有一萬多純騎兵部隊,我們只有六千騎兵,兵力上不佔優勢。地形不熟悉,很容易遭到埋伏,我可不想在大勝之後橫生枝節。再說這場雪再過一兩個時辰便足可厚達腳踝,到時候馬兒會寸步難行,我不想被困在冰天雪地之中過夜。傳令下去,命馬鳴許泰清掃戰場之後將兵馬開赴此地,儘早紮營,今夜將是嚴寒之夜,會很難熬。”
……
時間追溯到兩個時辰前,那時候明軍剛剛渡過黃河和韃子大軍展開激戰,宋楠還拉着三王子巴爾斯博羅特的手坐在地上忽悠他,臨河縣城中,把禿猛可拖着虛弱的身子披掛盔甲集結兵馬準備去增援作戰。
一名韃子哨探騎着馬飛速趕到西城廣場上正端坐馬上看着兵馬集結的把禿猛可面前,下馬後連滾帶爬的跑來,把禿猛可隱隱覺得有些不妙,這段時間壞消息太多,他倒也撐得住氣。
“戰況如何?”
“稟報大汗,下游河岸被明軍突破,近四萬明軍已經登上北岸,正和我大軍激戰。”
把禿猛可心中涼到了底,雖然心裡明白,明軍定點轟炸燬了神鷹大炮之後,阻擋他們渡過黃河已經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內心裡卻總是希望能夠擋住他們,之所以派巴圖去阻擊,便是存着希望的想法。巴圖是自己帳下第一猛將,自己對他寄予厚望,卻不料從稟報明軍渡河開始,到現在僅僅過去兩個時辰不到,明軍便已經渡過河了。
“退下。”把禿猛可面無表情的喝道。
“父汗,兒臣請你重新考慮決策,四萬明軍渡河,巴圖將軍和三弟只有一萬八千不到的兵馬,那是擋不住的。父汗,這時候就算咱們去增援,恐怕也是來不及了,請父汗三思。”烏魯斯在旁苦勸。
把禿猛可不言不動,雖然他對烏魯斯的話很反感,他不願聽到這樣的泄氣話,但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事實。
“報……”另一騎兵哨探飛馬而來,滾鞍下馬之後跪地稟報。“稟報大汗,巴圖將軍他……他……”
“巴圖怎樣了?”把禿猛可驚問。
“巴圖將軍被明軍斬殺,陣亡了。”哨探膽戰心驚的回稟。
把禿猛可感覺心頭一痛,就像被人用刀在心上捅了一刀,巴圖死了,自己就像是被人砍斷了臂膀,這本是自己最爲信任的手下,跟着自己征戰十幾年的老兄弟,居然就這麼死了。瞬間把禿猛可覺得天旋地轉,一張口,噴出了今天的第二口鮮血,眼前一黑一頭栽到馬下。
烏魯斯大驚,趕忙下馬扶起把禿猛可,灌酒揉胸掐人中打嘴巴,半晌之後,把禿猛可發出一聲長嘆,悠悠睜開眼睛。
“父汗,父汗,保重身體啊。”烏魯斯叫道。
把禿猛可聲音虛弱的道:“烏魯斯,便如你所言,立刻整軍退回狼山以北,吩咐狼山陰山以南的部落兵馬盡數撤往山北,放棄這片地方。”
烏魯斯點頭答應,連聲傳令下去,同時調來一輛大車,鋪上厚厚的絨毯,命人將把禿猛可扶了進去;坐在馬車密封的車廂裡,把禿猛可閉目倚在車廂的角落,車廂中的空氣有些憋悶,他的呼吸有些不暢,某一瞬間,把禿猛可覺得這精美的車廂就像是棺槨一般,自己這一輩子都沒有在征戰之中坐過馬車,從來都是坐在馬背上,如今卻縮在這棺材一般的馬車之中,這感覺讓把禿猛可痛苦不已。
他吃力的掀開車簾,探出頭去呼吸着冰冷的空氣,咳嗽出一堆血沫。
“父汗,您在車內歇息,保重身子要緊。”烏魯斯策馬趕來俯身叫道。
“我還死不了,你傳令下去,命人毀了這城中的所有房舍,燒了所有的木頭樹木,讓明軍無處棲身,不能讓宋楠完整的得到這座城。”把禿猛可嘶啞着發出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之後便縮頭回去,再不探頭出來了。
兩個時辰之後,把禿猛可和烏魯斯的兵馬已經來到了距離臨河七十里外的哈喇江畔,半路上紛揚飄下的大雪讓烏魯斯的緊張心情鬆弛了下來,他知道,這場大雪也許會救了自己的命,明軍是絕不會在這樣的大雪天氣追趕上來的。
這樣的天氣和季節裡,天黑的很早,現在已經是午後未時,離天黑也不過兩個時辰的樣子,明軍就算追來,自己也能渡過哈喇江。哈喇江的寬度堪比黃河,橋上有一座搭建好的浮橋,便是方便韃子兵馬渡河用的;烏魯斯立刻下令大軍渡江,一個時辰之後,所有兵馬都已經渡過了哈喇江,烏魯斯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是能喘口氣了。
烏魯斯本打算立刻命人燒了這座浮橋,但手下將領們建議稍後再毀了橋爲好,因爲一路上有零星的潰敗的兵馬追趕上來,匯入大軍之中,毀了這座橋之後,這些士兵便無望歸隊了。
烏魯斯同意了他們的建議,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雪也越來越大,於是命令在北岸尋了合適地點扎下營盤,命士兵攜帶火油柴草守在橋上,一旦發現明軍追來便立刻燒燬浮橋。
天黑之後,大營中燃起了篝火,和篝火火紅熱烈的樣子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大營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連咀嚼草料的戰馬也都默默無聲。整座韃子軍營就像一座大墳墓一般死氣沉沉。
把禿猛可喝了一碗羊湯,感覺好了許多,他披着厚厚的皮氅,戴着厚厚的絨帽坐在燒的旺旺的火盆前,蒼白的臉上帶着不正常的紅暈,眼神有些呆滯。
烏魯斯和十幾名將領以及部族首領靜靜的坐在下首,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他們知道,此刻的大汗心中一定涌動着一團火,稍有不慎,這把火便會燒到別人身上。
“諸位。”把禿猛可身子一動,啞聲開口,衆人都擡頭看着他,但見把禿猛可臉頰上的肉抽搐着,在炭火的映照之下顯得有些猙獰。
“諸位,我把禿猛可無能,葬送了韃靼國大好局面,攻明朝失利之後又上了他們的當,輕信了他們的和議,如今連河套都將失去,長生天拋棄了我,看來我需要退位讓賢了。”把禿猛可的聲音像夜梟一般的刺耳,嘶啞而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