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的府邸坐落於小時庸坊,環境優雅安逸,內城地皮貴如黃金,以楊廷和的出身能躋身於此殊爲不易,但其實也不難理解,與楊廷和的宅邸一牆之隔的便是李東陽的宅邸,太僕寺之南李東陽的宅邸高大華美,相鄰的楊廷和的宅邸便小了許多,看上去倒像是李宅的附屬建築一般。聯繫到兩者之間的師生關係,楊廷和的宅子來路可謂不猜便知。
不過這並不影響楊廷和的聲譽,楊廷和相貌修碩俊美,言語行爲也淡然適宜,入內閣之後歷練數年,身上又多了一層隱隱的威嚴,整個人的氣質也變得很不一樣。在外廷之中,楊廷和已經隱然爲文官之首,人送‘鎮靜持重’四字考語。
楊廷和的宅院面對一方方塘,因楊廷和喜荷,故而方塘之中種有荷花,楊廷和曾自言:春看尖角,夏賞荷花,秋鑑擎蓋,冬品殘雪,公事之餘,楊廷和的一大愛好便是站在門前的方塘邊上,看着一方池塘之中的四季輪轉,品味着其中蘊含的不同美景。
今日從公房歸來之後,楊廷和換了公服依舊習慣性的出了宅子來到門前的荷花塘前觀賞雪後的殘荷,殘破的荷葉和莖稈頂着一撮撮的白雪,在旁人看來這是蕭索肅殺之景,但楊廷和卻不這麼認爲,他知道,在殘荷枯莖之下,另有新的生機在萌發,水面上的一切都是假象,水下的一切纔是真諦。
“哎哎,你是何人?此處是內閣大學士私宅所屬,速速繞道而行。”一陣喧譁聲從東首傳來,楊廷和被打斷情緒,眉頭不僅皺起。
楊府門前的青石道路往東通往坊間幹道灰廠街,灰廠街往南數裡便與西長安街相連,因爲是大明首輔和大學士的宅子所在,在青石道和灰廠街的盡頭設有關卡,有衙役把守,以防有不法之徒騷擾兩位內閣大臣私宅。
馬蹄踏的青石板路咔咔作響,喧鬧中,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從東面直衝過來,後面跟着一羣守着街口的衙役正自大叫大嚷,楊廷和身邊的侍衛趕緊現身出來,按着刀柄迎上馬頭喝問。
“什麼人,騎着馬亂闖什麼?這裡是大學士私宅屬地,速速離去,否則抓了你去見官。”
馬上那人頭戴毛絨絨的獸皮帽子,一隻大口罩將臉捂得嚴嚴實實,身上是一件普通的棉袍,聞言非但沒停下,反倒縱馬飛馳而來。
守衛頭目大叫道:“護着大人進宅。”一面叫,一面帶着另幾人抽出兵刃撲了上去,馬上那人根本沒搭理迎上來的楊府守衛,馬兒飛速奔到幾人面前,一提繮繩,黑馬縱身躍起,呼的一聲從嚇得臉色發白的幾名護衛的頭頂躍了過去。
衆人嚇得發呆,但見黑馬以迅雷之勢奔到楊廷和麪前,眼看便要將楊廷和撞得飛去,馬上的人卻一帶繮繩,大黑馬猛然停步,人力而起稀溜溜一聲嘶鳴立在原地,嘴裡噴出的熱氣噴了楊廷和一頭一臉。
楊廷和心中驚懼,但表情卻極爲鎮定,退後一步喝道:“大膽,來人,拿下這廝。”
緩過勁來的幾名守衛哇哇叫着衝了上來,馬上那人哈哈而笑,伸手緩緩取下臉上的口罩,拱手道:“楊大人,有禮了。”
楊廷和一看那人的面目,驚愕之後便是憤怒,擺手制止了守衛的衝上,皺眉斥道:“宋楠,你這是作甚?身爲朝廷大員,學紈絝子弟長街策馬鬧得雞犬不寧麼?”
宋楠哈哈笑着一偏腿躍下馬來,再施禮道:“楊大學士勿惱,我這也是沒法子啊,誰叫這街口的守衛不放我進來呢?不得已,要見你楊大學士,只能硬闖進來了。”
楊廷和拂然道:“怎麼可能?你要見我還不簡單?內閣公房、宮內宮外還有你宋指揮見不到的人?巷口的守衛若是見了你宋指揮的腰牌還不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誰敢擋着你的駕?”
宋楠哈哈笑道:“楊大學士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我宋楠便是你口中所言的人見人怕的閻羅王麼?”
楊廷和冷笑道:“閻羅王好說,牛頭馬面難纏呢。”
宋楠不以爲意,揚着手舉着馬鞭和繮繩對着一旁發愣的楊府守衛道:“怎麼,你們楊大學士沒教你們待客之道麼?難道要我自己去牽馬拴馬不成?”
守衛看了看楊廷和,楊廷和道:“還不牽了馬去?叫人花廳看座上茶。”
宋楠呵呵笑道:“這纔像話。楊大人,你剛好在府外,否則我還打算着策馬衝進你府中呢,這倒是省了事了。”
楊廷和耐着性子道:“本人剛剛回府,正在賞殘荷雪景,晚飯前出門散步賞景乃是我的習慣。”
宋楠四下看了看道:“你這裡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賞的什麼景?你是說這一片亂七八糟的荷塘麼?這也算景?可笑掉大牙了。”
楊廷和鄙夷一笑道:“景由心生,因人不同,宋大人瞧着亂七八糟的景色,楊某卻認爲很有意境;宋大人喜歡春花秋月,難道不准他人喜歡殘荷落雪麼?”
宋楠嘿嘿笑道:“這話說的,只是覺得奇怪罷了,楊大學士風流儒雅,在我心目中當會喜歡些花花草草魚蟲鳥獸之類的玩意兒,卻沒想到喜歡一塘爛七八糟的玩意兒,當真是內閣重臣,天下文臣之首,行事喜好也是別具一格。”
楊廷和不願跟宋楠多扯,他只想儘快弄清楚宋楠此來的目的,對宋楠楊廷和從來都是持鄙夷和輕視的目的,文官輕視武官這是骨子裡的驕傲,還有一層便是楊廷和鄙視宋楠的發跡之路,總以爲宋楠先是靠劉瑾後是靠英國公,總之不甚光明正大。若非如今宋楠紅的發紫,他怕是連見也不會見他。
兩人進入楊府之中,宋楠一路指指點點,一會說院子裡的大石磨太過老土,一會說廳前的那棵樹歪着脖子不吉利,把個楊廷和聽到眉頭緊鎖,臉上隱隱生出怒氣來。
來到廳上,楊廷和自己坐下卻不示意宋楠落座,本是裝作疏忽羞辱宋楠,可宋楠根本不管這一套,不拿自己當外人,一屁股坐下後拿來茶盅便喝茶,一邊喝茶一邊又指謫茶葉不佳,沏茶的火候不夠云云。
楊廷和氣的臉上紫漲,終於忍不住喝道:“宋大人此來便是來指謫這些的麼?廷和兩袖清風,家中擺設用度自然不會太好,跟宋大人比起來可差的遠了。”
宋楠笑道:“息怒息怒,只是隨便提些意見罷了,楊大學士來當世大儒,文臣之首,雅望遍佈天下,本人只是覺得不該生活的這麼沒品位。”
楊廷和道:“品味在於內心,而不在於外物。”
宋楠連連點頭道:“說的是,說的是,楊大人便是抓着根鹹菜根啃着,也是有品位有風度的,是我的不是。”
楊廷和忍住就要爆發的怒氣靜靜道:“宋大人到底尋我楊某何事?若無重要之事,便請回府歇息。”
宋楠笑道:“好小家子氣,這便要下逐客令了麼?你楊大學士忙,我宋楠便是閒人?自然是有要事要請教的。”
楊廷和淡淡道:“請講。”
宋楠嘆了口氣道:“楊大人好生無趣,開不得玩笑。”
楊廷和怒道:“你到底說不說。”
宋楠舉手道:“好好好,我說我說。今日拜見楊大學士便是想請教楊大人一個問題,這件事困擾我許久,一直不能決斷,想到楊大人思慮周密,做事沉穩,或許可以幫我拿個主意。”
楊廷和默然不語,心中猜測宋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且由着他亂扯,自己來個以靜制動再說。
“這件事便是關於我的任職之事,你知道,這回剿賊,本人承皇恩垂沐,立下了些許的功勞;皇上昨晚見了我,說要給我加爵位,還說要讓我提督一營團營,我自然是感謝皇恩浩蕩,但出宮之後回家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對勁,越想越不對勁,所以便想來聽聽楊大學士的意見。”
楊廷和呵呵而笑道:“這等升官加爵的好事有什麼不對勁的?本人要提前祝賀宋大人提督團營,今後京營之中又多了一名大將,京城的安寧有多了一層保障了。”
宋楠呵呵笑道:“承你讚譽,但我說了,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呢,你想啊,團營十二侯爺各督一營,一個蘿蔔一個坑,我忽然進去擠了人家一個位置,教人家怎麼辦?這不是讓我樹敵麼?楊大學士你說是不是?”
楊廷和挑眉道:“話可不能這麼說,正所謂能者上庸者下,團營軍職又非私產可以私相授受,這是朝廷的官職,爲的是京城的安危,一切要從大局着想,焉能以個人私利和情緒爲標準?宋大人過慮了。”
宋楠道:“然則楊大學士之意是我可以接受?”
楊廷和捋着美髯道:“自然可以,別人我不知,但我楊廷和是舉雙手贊成的,內閣同僚也不會反對。”
楊廷和之意便是,文官們不會反對,你就放心吧,停在宋楠耳中卻是:你去跟勳戚們鬥去吧,我精神上支持你,死的是你,可不是我。
宋楠心中暗罵,臉上卻笑意盈盈,拱手道:“原來楊大學士也認爲我可以接受,這我便放心了,看來我的擔心純屬多餘。”
楊廷和呵呵笑道:“確實是多餘的,其實這等事你不該來問我,英國公乃團營總督,朝中元老,你該去問他纔是,不過料想英國公也不好表態,畢竟你是英國公府的快婿,他該避嫌纔是。”
宋楠點頭笑道:“正是如此,否則我幹什麼來叨擾楊大學士,今日得楊大學士指點,我心裡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啦,多謝多謝。”
楊廷和呵呵而笑道:“客氣客氣,若無他事……我這裡粗茶淡飯便不留宋大人晚飯了。”
宋楠忙道:“哪裡哪裡,叨擾了,告辭了。”
楊廷和手託茶盅舉起,那便是端茶送客之意,然而宋楠剛剛扭過去半個身子,卻又轉過身來道:“哎呀,有件事我差點忘了,瞧我這腦子,定是見了楊大學士激動的很,居然差點忘了大事。”
楊廷和愣了愣道:“那是何事?”
宋楠重新坐下,楊廷和也不得不將茶杯放下,就聽宋楠低聲道:“皇上昨晚還問了我一件事,是關於兵部空缺的尚書人選的問題,皇上說內閣推舉了此次隨我平叛有功的兵部侍郎陸完擔任,不知可有此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