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軍務大事上你還是莫要多言爲好。”劉瑾冷冷道。
宋楠笑道:“既是廷議,我爲何不能說出自己的想法,廷議國家大事不就是集思廣益麼?”
劉瑾冷然道:“集思廣益是不錯,但誰都來插上一嘴,豈不亂了套?”
正德擺手道:“劉瑾,新平堡一役宋楠也是親歷,你陪着朕在蔚州的時候,宋楠可是在戰場上和韃子廝殺呢,雖然他錦衣衛的身份不便參與軍務之事,但提出建議應該不是無的放矢。”
劉瑾無語,躬身道:“皇上聖明,奴婢只是怕人多口雜影響決斷罷了。”
正德道:“無妨,宋楠你有何高見可說來一聽。”
宋楠謝過,靜靜道:“皇上,諸位大人,劉尚書所議固然不可行,但此次邊鎮防務的弱點卻確確實實的存在,臣認爲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新平堡是否能重建或者是大同宣府鄉鄰衛所之間是否能修建沿長城而行的大道,而在於如何能協調用兵。在敵軍行動之前便洞悉到他們的意圖,那樣便可有的放矢,及早進行防禦或者救援,這纔是問題的關鍵。”
正德一頭霧水,沒聽懂宋楠說的意思,焦芳淡淡道:“宋大人說的輕巧,洞悉敵軍意圖有的放矢,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難了。”
宋楠道:“有什麼難的?據我所知,此次韃子進攻我大同天成平虜二衛的一萬騎兵是從陝西邊鎮調集而來,但如此大的調兵東進行動,陝甘邊鎮竟無片紙訊息傳遞,這一點難道不該改進麼?誠然,陝甘一帶的邊鎮兵馬並不知皇上在大同境內巡視,但若韃子騎兵從靈州延綏一帶動身往東集結之時,我陝甘一帶的能及時傳遞消息過來,我大同守軍便是再愚鈍,也知道韃子必有所行動了。更何況皇上在大同境內,更是會洞悉其意圖,豈會讓皇上歷經後面的危險?”
衆臣暗自點頭,這話倒也頗有道理,各地邊鎮軍務都隸屬於各都司衙門管轄,平時也甚少通曉消息,山西都司和陝西都司各自分守所屬邊鎮,兵力足以防禦韃子襲擾,故而之間的軍務相互來往的不多。這一次若陝西都司能將韃子一萬騎東進的消息通知大同總兵王勳的話,王勳再笨也會明白韃子必是衝皇上而來,或許早就紮了口袋等着韃子了,又豈會狼狽到被韃子突破長城,天成衛和平虜衛差點失守的地步。
只要大同和宣府有一處能事先做好防禦準備,韃子兩翼牽制的辦法不奏效,則必不敢在新平堡久待,甚至敢不敢進入新平堡山谷都很難說。
宋楠續道:“其實是個反應機制的問題,不管這次皇上是否出巡,但凡韃子若想調集兵馬於一處突進襲擊,反應緩慢總是要吃虧的。韃子騎兵的速度快,我邊鎮兵馬若想有效遏制他們的集結突襲,可能必須要消息迅速傳遞,應對再加快一些,張着口袋等韃子鑽進來,這纔是從機制上解決被動挨打的辦法。”
正德似懂非懂,目光從羣臣的臉上逡巡而過,聽宋楠的口氣,似乎不必花大錢修路築堡便可解決邊鎮救援不力的問題,聽起來似乎有些想當然,但以正德的能力,也確實分辨不出宋楠說的是否在理。
衆臣都在皺眉思考,他們當中固然有人認爲宋楠說的不無道理,但也有人認爲宋楠是在瞎胡扯,按照固有的思路,大明朝邊鎮防務還是要兵馬充足,寨堡堅固,這纔是必要的硬件;造成此次大同宣府兩地救援不力的根本原因還是棧道不通無法快速抵達新平堡所致,若說解決之道固然是修建好兩處相通的道路纔是正理。
“老臣有話要說。”沉默中,一人緩步上前向正德施禮。
衆人看去,不禁愕然,說話之人英國公張懋,這老公爺會主動出來說話,倒是讓人驚訝;羣臣議事之時,兩位國公爺很少參與意見,皇上就算點名詢問意見,他們也是哼哼哈哈的不表態,似這般主動說話倒是頭一遭。
“哦?老公爺請講。”正德微笑道。
張懋稱謝,看了一眼宋楠開口道:“皇上,剛纔聽了宋大人的一番話,老朽不禁想起了弘治十四年的事情來,那一年韃子火篩部落南下襲擾延綏重鎮,延綏差點被韃子兵攻陷,幸而我邊軍作戰勇猛,才力退頑敵。但那一戰我延綏左近寨堡盡毀,軍民死傷逾六千餘,實爲慘烈之戰,說是勝仗,其實說不客氣的話,乃是戰敗了,韃子兵劫掠了百姓牛羊等物滿載而歸,劉大人可還記得此戰否?”
劉大夏點頭道:“如何不記得?實爲徹骨之痛。”
張懋道:“此戰敗因便是甘肅、寧夏、延綏各鎮奉命獨自承擔轄區內御邊任務,凡遇戰事,相互無協防職責,故延綏遇襲,各鎮因循固守本鎮,不敢輕易出動協防之故,導致延綏孤軍作戰。後先皇痛定思痛,決定設立三邊總制府,戰時可統一調度協防,但因種種原因,雖提出,但並未實行。”
劉大夏皺眉道:“也不必掩飾,未能實行的原因乃是因各鎮總兵中官和巡撫的抵制罷了,總以爲在他們頭上多了一個節制之官,故而羣起上奏摺反對,先皇考慮到衆人的意見,才暫緩行之。”
張懋點頭道:“劉大人記得很清楚,確實如此;宋大人剛纔說我邊鎮反應緩慢,消息傳遞也不暢,老夫深有感觸;近幾年來,韃靼小王子統一各部,實力逐漸強大,叩關騷擾也極爲頻繁,此番竟膽大包天到大軍入我境內圍攻皇上車駕之事,足見其猖獗程度;宋大人所提之事,老夫認爲很簡單,立刻恢復三邊總制,協調西北延綏甘肅寧夏三邊兵馬,與東部大同宣府建立軍務聯動,遇有敵情,互通有無,聯動禦敵,方爲解決之道。”
張懋的提議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邊鎮總兵巡撫中官三足鼎立,遇事相互掣肘猶豫不決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多次,每遇邊境戰事,多爲敗績,此事已經成爲邊鎮軍務毒瘤。中官便是內廷派出的太監,大堂之上往往是中軍官居中而坐,左右是巡撫和總兵官,遇到需要決斷的事情,三人相互彆着馬腿,中官仗着內廷勢力往往亂下決定,不懂軍務之人亂下決定,能有什麼好處?
很多人都看得出這種弊端,弘治當年設三邊總制官也是想避免這種相互扯皮的弊端,但一旦設立,則明顯削弱了總兵中官和巡撫的權利,引來大規模的反對也不足爲奇了。
當年不僅是延綏甘肅寧夏等鎮反對,就連大同宣府固原薊州等其他九邊重鎮的總兵巡撫中官等一併反對,原因很簡單,這把火也遲早燒到他們頭上去。
內廷依靠派出的中軍官參與兵事,本就是內廷勢力得以昭顯強大的一部分,此舉固然也削弱了內廷的影響力,自然也招致以王嶽爲首的內廷的反對,一片反對之聲中,弘治便將此事擱置下來,三邊總制之職變成了有職位無實官的空頭衙門。
今日張懋重提此事,無論是時機還是立場都很好,張懋一開口,立刻便引來不少人的附議,兵部自不必說,李東陽楊廷和也敏銳的察覺到此舉對內廷是個削弱的機會,同聲出言附議。
“老公爺言之有理,邊鎮再不能各自爲戰了,韃靼小王子此番只用十餘日便集結了四萬人馬,三處突襲,足見韃子野心不小,實力也不容小覷,邊鎮防務將會越來越吃緊,是該革除弊端的時候了。老臣以爲,便是宣大兩處重鎮,都可設立宣大總督之職,總制兩鎮軍務,協調作戰。”李東陽不失時機的變本加厲,宣大兩地若在設立總督府,內廷在邊軍中的影響力可就幾乎被砍掉一大半了。
劉瑾臉色鐵青,宋楠今日硬出頭提議,老公爺出來唱和,最終將宣府大同兩鎮救援不力之事硬生生歸結爲西邊的延綏甘肅寧夏三鎮之過上,隨之提出恢復總制之議;這一切倒好像是宋楠和老公爺串通好了一般,如果真是宋楠和他們串通好了的話,這便是一個信號,一個和內廷開戰的信號。
劉瑾緊張的思索着對策,如今的情形是,宣大兩地確實是救援不力,被打得措手不及,實際上剛剛正德還下達了申斥罰俸的聖旨,在這種情形下提出改變之策也算是順理成章,但問題是豈能眼睜睜的讓內廷的實力就此削弱?派出去的中軍太監的頭上再騎上一個兵部派任的總督官,豈非都成了擺設?
劉瑾雖氣的牙癢癢的,但他尚未亂了方寸,老公爺提議,內閣附議,自己出言反對實屬不智,也沒什麼理由;思量間,劉瑾心頭一亮,忽然臉上露出了微笑。
衆人本以爲劉瑾會向當年的王嶽那樣當庭便反對此舉,但見劉瑾似乎渾然不覺,反而面色平靜一言不發,到讓衆人詫異的很。
正德沉吟道:“既然諸位都認爲設立總制官可除弊端,朕……”
焦芳突然開口道:“皇上,三邊總制可設,李首輔提議之宣大總督府則需緩行,畢竟不知其效果如何,何妨以三邊總制設立試驗一番效果。若有用今後再設立宣大總督之職,若無效,也不至於造成京師以北兩處重鎮的防務混亂,宣府和大同的位置可要比西北各鎮重要的多。”
正德點頭道:“說的是,朕准許先設立三邊總制府,宣大等處且觀其效再做計較;這三邊總制的人選還需諸位斟酌推選,人選報上來之後再廷議決定;今日便到這裡,朕有些累了,退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