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東華門外,與南膳房毗鄰的一片雄偉的屋舍內燈火通明,這裡便是大名鼎鼎的東緝事廠衙門。
大廳中,身材五短面容肥膩的範亨正黑着臉坐在案後,身旁站立着七八名手扶兵刃殺氣騰騰的侍衛,案前的地上,幾名鼻青臉腫的役長正跪在地上指手畫腳的述說今日午後和錦衣衛起的衝突。
“督主,您可要替我們做主啊,您是不在場,不知道那幫龜孫子們多麼囂張,我等接了線報去拿人犯,錦衣衛那幫狗日的前後腳就到了,硬是要跟咱們搶人;屬下們自然不依,正僵持着,那正南坊新提拔的一個副千戶叫做宋楠的正在裡間飲酒,出來之後不分青紅白便命人打咱們,咱們人少,兄弟們都吃了大虧,屬下擡了督主的名頭出來,那廝卻壓根不理;您瞧,我這鼻樑都差點被打斷了……”
說話的便是田規,此刻蓬頭垢面滿臉血污,鼻青臉腫的面孔在燈光下看去如同鬼魅一般的嚇人。
範亨一拍桌子道:“你說的可是實情?當真是他們先動的手?”
田規磕頭如搗蒜叫道:“屬下有幾顆腦袋?敢跟您老人家胡扯?正南坊那幫孫子近來處處跟我們作對,屬下安插下去的暗椿都受他們要挾威逼,拿人的時候經常撞在一起不說,很多暗椿已經不敢再通報消息了,這事兒屬下也早就通報了掌刑千戶,想必督主也是知道的,屬下覺得,這是他們故意爲之,就是爲了跟咱們作對。”
範亨轉頭看着一名黑瘦的漢子道:“劉千戶,可有此事?”
那漢子忙道:“確有此事,卑職本應告知大人,但卑職尚未蒐集全證據,貿然告訴督主無端給督主添堵,本想弄清楚了原委再稟報督主,也好讓督主在皇上面前說話有理有據,教牟斌反駁不得。”
範亨點點頭道:“你的考慮沒錯,正南坊錦衣衛千戶所倒是個刺頭兒,這個宋楠的名字本督也聽到好幾回了,一個跳樑小醜還以爲自己有多大本事,這一回我倒要看牟斌怎麼交代,我要他親自將宋楠交到我手上,倒要看看他是不是鐵打的身子。”
田規磕頭道:“多謝督主做主,就是那小子可惡,打人就是他帶的頭,我這鼻子就是他打的。”
範亨皺眉道:“行了行了,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都打不過,你還有臉說?成天介吃喝玩樂,身手比街頭閒漢尚自不如,真是廢物一個;馬上將情形寫個口供呈上來,明日一早跟着本督去他錦衣衛衙門去會會牟斌,我倒要問問,是不是他牟斌縱容手下這般無法無天。”
……
正南坊英國公府內,張侖正恭恭敬敬的站在書房裡捧着茶壺站在一名老者身旁,那老者鬚髮皆白,正揮毫潑墨在一方白紙上懸腕如飛,頃刻,一副筆墨酣暢淋漓的大字便躍然紙上。
老者滿意的端詳了幾眼,用柔軟的絲巾擦擦手,坐倒在椅子上,張侖趕緊上去替老者的紫砂壺中斟上茶水。
“侖兒,這副字如何啊?”老者喝了口茶,淡淡問道。
張侖畢恭畢敬的道:“爺爺的字寫的越發的好了,筆走龍蛇墨如刀槍,滿紙都是精神頭。”
老者呵呵一笑道:“你這馬屁功夫也是見長啊,爺爺這字也就是自娛自樂,可登不上大雅之堂,爺爺這雙手握刀槍握的慣了,拿着筆桿子確是不太自如,不過你說的墨如刀槍倒是中肯之評,爺爺確實將這筆桿子當刀槍使來着。”
張侖笑道:“咱們家又不學文賣字,字寫的好不好有甚干係,爺爺一句話,內閣那些個飽學之士也不敢不聽。”
老者擺手道:“幼稚,這等話在府中說說則已,如今可不是咱們的好時候,內廷外廷分庭抗禮,王嶽範亨等人都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內閣李東陽、謝遷、劉健,哪一個不是皇上面前的寵兒,倒是我們這些勳戚之家在皇上眼中逐漸的淡了;那日我跟徐老公爺閒聊,他的話裡話外也流露出此意。”
張侖賠笑道:“爺爺,皇上對老勳貴還是上心的,京師中十二團營、五軍都督府這些要害軍職不都還交給勳戚們管着麼?皇上若是不信任咱們這些勳戚,豈會讓軍權落於我們手中。”
老者撫須點頭道:“那是自然,皇上在心裡對我們這些祖上跟隨太祖爺打下大明江山的勳戚們還是極爲信任的,一旦國家有難,咱們這些人照樣是中流砥柱,咱們不可靠,難道靠內廷那些閹人?亦或是要內閣三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學士去戰場上打仗?那不是笑話麼。”
張侖笑道:“爺爺說的極是。”
老者頓了頓道:“話雖如此說,目前我們還是安安生生的過日子爲好,就像爺爺寫的這幅字一樣,現在我們要做的便是握住軍權,韜光養晦。這幅‘韜光養晦’爺爺便送給你,你這一年來辦事老成了許多,將來咱們英國公府的門第可是要你頂着,爺爺老了,以後要看你的了。”
張侖忙躬身道:“爺爺說這些作甚?爺爺身子康健比之少年尚且有餘,有爺爺在一天,孫兒心中便無憂無慮,總覺得踏實的很。”
老者笑道:“就說你最近嘴巴上的功夫長進了不少,人不服老不成啊,以前一個馬紮爺爺可以立兩個時辰紋絲不動,如今半個時辰也欠奉,不許油嘴滑舌的拍馬屁。”
張侖笑着點頭,伸手將茶壺放在桌上,吹乾字上的墨跡,珍而重之的捲起來用黃絲帶紮好放在一旁。
老者喝了兩口茶擺手道:“你去吧,我來外宅享清閒,你犯不着老是陪着我,你那妹子最近鬧得兇,傳我話去告訴她,要她不準調皮,好生的學些女紅,碰到門當戶對的爺爺替她做主嫁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不許她再在外邊瞎胡鬧。”
張侖點頭答應,老者拿起案頭上的一本書翻看,卻見張侖站着不動,扭頭詫異道:“你怎地還不走?有事麼?”
張侖陪笑道:“確實有件事要請爺爺示下。”
老者道:“有什麼事你自己解決不了的?現如今你也算是有幾分面子的人物。”
張侖期期艾艾的將今日下午之事說了一遍,老者越聽越怒,將書一摔罵道:“混賬,剛纔跟你說的話都成西北風了,何爲韜光養晦?東廠和錦衣衛衙門之間的事情輪到你摻合什麼?往身上攬事也不是這麼攬的,廠衛之間的紛爭皇上都無法調停,你瞎操什麼心?真是混賬。”
張侖小聲道:“爺爺莫生氣,孫兒不是要惹事,只是孫兒覺得這件事跟孫兒有關,畢竟宋楠是爲了孫兒抱不平,孫兒怎好袖手?豈不是教人說孫兒不顧道義麼?”
老者怒道:“是你糊塗還是我糊塗?那宋楠擺明是借你之名跟東廠鬧事,我都看得出,你卻不知?你怎地這般糊塗?這姓宋的居心可恨,壓根不必理他。”
張侖道:“是是,但宋楠卻不像爺爺說的這般不堪,事後他向孫兒保證了,絕不會涉及孫兒分毫;您也知道,宋楠在五城兵馬司的差事上幫了孫兒很多,若無他謀劃,孫兒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那麼多的手段,更別提受到皇上親口誇獎。您不是說,最近皇上有意讓孫兒領神機營麼?那還不是因爲上次的事給了皇上好印象;孫兒覺得,宋楠幫了孫兒這麼多,這一次他算是遇到了急難,從中斡旋幫他一把也算是還個人情;您常說,交接關係,編織人脈,孫兒這也是按照您的教導來做的,這宋楠我瞧絕不簡單,也許將來會成個人物。”
老者皺眉道:“你對他如此看好?就因爲他在街上弄得那些花樣?”
張侖道:“倒也不全是,孫兒瞧他行事果敢瀟灑,雖爲低級官職,舉止氣度卻有些氣象才這麼說的,就算他不是個人物,咱們幫他一把,不也是算是還了人情麼?孫兒可不願欠人人情。”
老者拍了桌子道:“幼稚,這人情該有多大?貿然介入調停,不是讓內廷指謫我國公府多事麼?”
張侖想了想道:“罷了,爺爺,此事您老當不知情,明日我去看看,面子上能鎮得住便幫,實在不成,只能怪那宋楠命苦。”
老者皺眉想了想道:“不成,你既出面便代表我國公府參與其事,事情若辦不成,沒得反落得一身騷,被人譏笑沒面子。”、
張侖道:“那怎麼辦?我已然答應宋楠了,允許他明日上報時說是爲了我動怒才和東廠動手的。”
老者伸手抓起桌上的書卷揚手欲砸,張侖不敢避讓聳肩以待,半晌卻沒見書本砸來,但聽那老者嘆息一聲道:“你呀,還是太幼稚,爺爺恐怕活不了幾年,爺爺在世一切好說,爺爺一走,有的你苦頭吃。罷了,今日之事東廠那幫狗東西也對你不敬,不管怎說他們罵你是哪根蔥便是辱我英國公府,範亨那人也越來越不像話,趁此機會敲打敲打也好,否則當我英國公府是好欺負的。”
張侖喜道:“爺爺,您同意啦。”
老者道:“我可沒同意,你明日自去調停,如範亨不給面子,便來告於我知,我去見見他;但我可不是爲了那什麼宋楠,我是爲了維護我國公府的面子,像宋楠這種錦衣衛出身的人,與你結交恐有他圖,你可不要感情用事,記住爺爺的話,爺爺可是幾十年風風雨雨過來的經驗之談。”
張侖忙跪下磕頭道:“教爺爺費心了,孫兒無知。”
老者擺手道:“起來吧,你算是讓我滿意的了,比起定國公府的那些紈絝,你已經很讓我省心了,去吧。”
張侖磕了個頭,起身拿起桌上的字卷,緩步退出門外;老者獨坐大椅上,微微一嘆,看着燭火出神。
張侖來到庭中沿着碎石小道往自己的住處走,廊柱後一個黑影蹦了出來,唬的張侖一跳。
“哎呦,我的好妹子,你能別這麼神出鬼沒的嚇人麼?”張侖扶額叫起撞天屈來。
媗郡主身着長裙,倒顯得嫵媚可愛,一把抱住張侖的胳膊輕聲道:“哥哥,爺爺同意了麼?”
張侖道:“怎麼,你好像很熱心的樣子,你不是很討厭宋楠麼?”
媗郡主道:“怎麼着他也是爲了哥哥鬧的事,總不能看着他下獄吧,再說了,他可是許諾我,要是能幫他過了這一關,便請我在京城好吃好玩的玩三天。”
張侖皺眉道:“他求你幫他?”
媗郡主搖頭道:“那倒不是,我纏着他說話,他急着要走,我便誇了海口要幫他。”
張侖吁了口氣,心道:“宋楠若是求妹妹來辦事,那可真是別有居心了,還好不是這樣。”
媗郡主朝書房努努嘴道:“爺爺在幹什麼?”
張侖道:“爺爺不太高興,對着燈枯坐呢。”
媗郡主嘻嘻一笑道:“我去幫爺爺捶捶背,替你逗爺爺開心,宋楠那裡,你可要說是我幫着求情的。”
張侖苦笑搖頭道:“妹子,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將來嫁人了還是這麼頑皮該如何是好。”
媗郡主嗤之以鼻道:“切,誰要嫁人。”說罷甩給張侖一個白眼,蝴蝶般飛往書房,遠遠便叫道:“爺爺,媗兒來看你了,替您捶腰揉背說說話兒。”
張侖頭皮發麻,書房中的老者也同樣一臉苦相,好容易來外府別院清淨一會,這妞兒一來,這一晚上就算是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