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翁。沂日市井坊冉有小几傳歌謠,東翁可要聽。”十月二十那天,吏部尚書張翰的怒氣似乎完全平息了,又把那位錢春平喊來對弈。
這次的錢春平說話更加直率,下了幾十手之後,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張翰聲色不動,低頭打量着棋盤。沉聲說道:
“總有妄人趁着此等時節亂造讖緯。何等歌謠,錢先生念來聽聽。
“分宜喪妻,東樓伏誅,正長邪消。”
輕巧的落下一子,張翰搖搖頭輕笑道:
“前朝故事,前朝故事,京外也就罷了,京內的有心人難道還以爲嚴分宜靠的是嚴東樓才坐了二十多年首輔不成。”
錢春平看了下盤面,隨手點下一子,正好封住了張翰盤面上的一塊活棋,同樣也是笑着說道:
“東翁,學生覺得那幾句歌謠,似乎說的不是嚴嵩,而是嚴世蕃啊!”
張翰沒有接這句話,反倒是看着棋盤搖晃腦袋讚歎道:
“錢先生這步棋,實在是妙啊!”
分宜用來稱呼嚴嵩,東樓則是用來稱呼嚴世蕃,嚴嵩在嘉靖朝做首輔二十多年,在大明可以說的上空前絕後,而他的兒子嚴世蕃儘管是一個監生的功名,可也做到了工部侍郎這樣的高位。
嚴世蕃自負有天下之才,本人的確聰明絕頂,工部的差事辦的極爲出色,而且對嘉靖皇帝的心思揣測的極爲準確。
所以嚴嵩和嚴世蕃所上的奏本和策論,都非常符合嘉靖皇帝的心思。如此貼近聖意,自然恩寵無限。嘉靖四十年之後,嚴嵩已經八十。他的老妻亡故,尹世蕃按照規矩丁憂回家居喪。
沒了嚴世蕃的參謀和奧援,年紀已經大了的嚴嵩在朝中漸漸失去了從前的恩寵,而嚴世蕃也因爲回到了江西。被朝中的御史言官大肆的攻擊卻沒有辦法做出有效的反應,結果被安上了一個通僂的罪名處死。
至此,顯赫無比的嚴家勢力土崩瓦解,而朝情的起因,不過是嚴世蕃丁憂居喪,引起了一連串的反應。
或許嚴家的倒臺是因爲其他的原因,嚴世蕃和嚴嵩的成敗種種,久在官場之中的人都更加的清楚。但這幾句讖緯所說的,卻明白了。
這盤棋下完,吏部尚書張翰輸了五子,不過和他對弈的錢春平卻心裡有數,如果按照平日裡兩人的下法,恐怕輸二十子也有可能。
張翰的心思已經亂了,,
下完棋時候不早,張朝派家人送錢春平回家,要沒有吏部尚書的家僕相送,萬一被巡夜的五城兵馬司兵卒碰到,還真是個麻煩。
錢春平家的宅子在東城,看着頗爲富麗堂皇,在門口拜別了送的人。錢春平轉身進了自家的宅院。
早有一名僕人在門口等候,這僕人身材頗爲高大,對錢春平也不怎麼恭謹,大門關上向前走了幾步。錢春平走了幾步,左右看了看,開口低聲說道:
“話我講了,能不能讓我看一眼胖墩,我那孩子膽一害怕就吃不下飯
聲音雖然鎮定,卻有一絲顫抖。身後那高大的僕人嘿嘿笑了幾聲。粗聲說道:
“錢老爺要看自家兒子,誰也不會攔着,到底說幾遍老爺才能相信;老爺的外宅現在還不知道有人盯着。只要錢老爺聽話,他們什麼事都不會有,錢老爺那大胖兒子能吃能玩,昨天還要人給他買木頭刀槍。”
聽了這句話,錢春平的風度立刻消失無蹤,身子也是佝僂了下來。沉默着向屋內走去,那名高大的僕人同樣沉默的跟在背後。
“張翰做侍郎的時候,已經等同其他幾部的尚書,地位高崇,可做了尚書卻不如從前那般威風八面。心中難免不平,若是十年前,做了這吏部尚書,可以和內閣首輔分庭抗禮,可如今不過如屬吏一般。”
一人捧着卷書,邊讀邊笑着說道,邊上管家摸樣的躬身說道:
“老爺妙算無雙,若是平常。張翰萬不敢對張太嶽動什麼心思,要沒有張太嶽,他也沒有今天的位置。可人算不如天算,現在天上掉下個好機會給他,丁憂居喪。”
“張太嶽智謀天下第一,他也料到此事,離開這位置恐怕回來就難了。我們知道,他也知道,馮保也知道,這樁事,十有八九變成下旨奪情。奪情之事,按照慣例首先要徵詢吏部尚書的意見,張翰表態至關。
聽那人說完,管家連忙嚴肅的答道:
“老爺放心,錢春平娶了六房。生了八個女兒,在外面養了個女人卻給他養了個兒子,他着緊的很,當一甩憂面前報出那賓子的地方和那女人的名字,錢春平古刻就權※了
被稱作老爺的那人放下書,淡然說道:
“跟這人說,只要他把該說的話都說了,接下來的事情與他無關,銀子他家不缺,那一個長蘆鹽政的差事還是有的。”
管家想要說什麼,不過還是閉上了嘴,那老爺瞥了他一眼,搖搖頭說道:
“殺人滅口,東廠和錦衣衛的那些番子鼻子靈得很,平白招惹是非脫身還麻煩,安排去長蘆鹽政,這樣的好差事誰不願意,想要做的長遠。那就要閉嘴!”
天下間最肥的差事莫過於鹽政,這其中兩淮鹽業自不必說,據說在海城鹽政衙門當差三年,就算尋常小吏也可以幾輩子富貴,而這長蘆鹽場。則是北地最大最好的地方,雖然收益比兩準差太遠,但勝在人少低調。對於熟悉內情的人來說,這可是第一等的好地方。
十月二十一午飯還沒吃的時候,萬曆皇帝卻提早來到了虎威武館,他自然沒興趣去聽什麼行軍佈陣的課,少不得要找王通來消遣。
王通在堂屋中正在仔細檢查一把短火統,邊上的鐵匠就是那四十多歲頭目,名叫喬大的,王通在澳門學了大半年的鐵匠活計,學的認真仔細,也能看出來門道。
新打造的這把火鎖儘管和自己原來那把外型上差不多,可細節上的差異太大,比如說夾着火繩的鳥嘴夾和扳機之間的聯動很不順暢。槍膛並不是完全的直線,不過打磨的還算是光滑。
這樣的火統在戰場上恐怕就是個累贅,聯動不順暢一卡主,火繩燃燒那端點不到藥池中去,而這槍膛不直。到時候彈藥發射,十有八九要炸膛。
其他處到還過得去,槍管和木託的接合,藥池和扳機裝置等等,都能看得出用心,王通把這短銷放在桌子上。看着那喬大說道:
“鑲管之中沒有毛刺,樣合也還規整,要不是這幾處,本官還會以爲你們騙銀子混事呢?。
王通說的淡然,那喬大臉色卻白了下,從王通方纔查驗火鏑的動作就能看出來這位年紀不大的老爺很內行,說出來這兩句更證明了這一點。王通也沒有發火,就是那麼看着他,喬大臉色越來越白,額頭上漸漸滲出汗來。
日子久了,別看年紀不大,王通身上也有了一種威嚴氣度,就這麼看着喬大,沒怎麼見過官的這位鐵匠也感覺到壓力,終於忍受不住,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哀聲求告道:
“老爺小的們實在是盡力了啊
王通倒是們冉了下,開口說道:
“本官當然知道你這邊盡力了。難道就沒什麼改進的法子嗎,做不好盡力又有什麼用!”
那喬大知道自己誤會了,秣抹臉訕訕的站起來,咳嗽了聲說道:
“不瞞老爺講,關鍵是量其傢什太次不好用,量出來的東西本就有差錯,打造拼接起來,自然就是這個模樣了
王通點點頭,測量尺寸大小的工具不好用,從那短火統上得出的數據肯定也是錯誤重重,這複製品自然也問題多多,也不能指望幾個私自打造兵刃農具的鐵匠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本事,要這麼講,眼下這個。粗糙此等的複製品短火鏡似乎也說得過去了。
問題在量具上,王通開口說道:
“量具衡器。需要就去買,銀子雖說要多花,可也應該。”
喬大搓搓手。很有些爲難的說道:
“大想要好傢什,就要用上好的量具,這等器具,商鋪什麼的沒有賣,的知道兩個地方到是有。不過怕是不好弄?”
這麼一說,王通倒是來了興趣,開口問道:
“什麼地方?”
“工部的匠作司是有的,宮裡給皇上打造器具的作坊也是有的,但老爺也知道,這兩處衙門太大,打不得交道。”
正說話,外面院門被推開,穿着便服的郜義在門口就吆喝着喊道:
“王兄弟,黃少爺來了
黃少爺,王通馬上反應了過來,衝着喬大擺擺手說道:
“工部和御用監兩處量具,我給你想辦法,你先回去從頭到尾把打造的法子理一遍,看看你們自己有什麼能改進的地方,下去吧”。
喬大心中納悶,老爺怎麼知道這“什麼監”的名目,而且還說自己能拿到量具,錦衣衛百戶有這麼大的本事嗎?
他邊琢磨邊退下,王通大步已經大步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