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是自京城送來的。
來自於一封自倭國來的奏報。
說是停留在江戶的漢商,與當地的土人產生了衝突,因爲當地官府包庇,結果引發了漢商的不滿。
於是在某個夜裡,那吃虧的漢商搖人,十幾艘艦船突然出現在江戶的海面上,還有人動了火炮,當夜銃聲大作,鬧了一夜後,漢商們便揚帆而去。
這事讓江戶損失慘重,死傷了一百多人,而漢商們也折損了一艘船。
事情發生之後,倭使立即入朝狀告。
其實大明的士農工商,大抵都是溫和的,幾乎都不太挑事。
可唯獨下海的漢商,就完全不一樣了。
畢竟海上沒有王法,而且敢下海做買賣的人,一個個都是拿着自己的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
自從可以下海經營之後,許多的海商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當初流散在海外的流民,其實說是流民,本質上他們既是民,也是海賊。
就這麼一羣既利益薰心,又膽肥的人,惹了他們能有什麼好?
不只如此,這些海商們通過海貿,有大量的銀子,有銀子就肯招募更多的青壯,而海上貿易最大的安全,因而定製更堅固的艦船,從遼東購置大量的火器以備不時之需。
故而,這些漢商的實力都是極可觀的,對大明來說,他們登陸之後就是老實本分的商人,可對於倭國而言,這些人一下了海,可就一個個是全副武裝的強盜了。
你願意和他做買賣,他就和你做買賣,你不願意和他做買賣,他能搶。
如今倭人前來狀告,也實在不得已而爲之,要知道一百年前,是倭人夥同海商一道洗劫大明,誰曉得現在卻是掉了個個。
天啓皇帝顯然對於海外的事所知不多,朝中百官也提不出什麼意見來,因此很乾脆地下旨至旅順,讓張靜一來拿主意。
張靜一想了想,依旨上奏,卻只是請天啓皇帝且先作壁上觀。
這種糾紛,不只現在會有,以後還會有。
因此,大明若是急着出來主持公道,未必能讓雙方都心悅誠服。
只有等到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到了那時,大家都心急火燎,那麼一切的事就可迎刃而解了。
其實到了現在,張靜一已經清晰的感覺到,當新政開始推行,幾乎整個遼東,或者說整個大明,其實已如脫繮野馬一般,慢慢的開始脫離出了自己的掌控。
若說從一開始,他從後世帶來的經驗,或許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可現在,他卻越發地察覺到,這些老祖宗們,一旦嚐到了新政的甜頭之後,卻已變得激進無比起來。
金銀的快速流動,使這士農工商都已開始變得躁動起來。
在一路向西的陸路征途上,根本不需有人鞭策或者激勵,瘋了似的流民軍以及八旗在利益的驅使和武器的優勢之下,幾乎一路向西。
海商們瘋狂的下海,榨取海中的每一個銅板。
無數的百姓也看到了機會,因而下海者極多。
作坊的收益,也開始牽動人心,如今辦作坊已成了當下的潮流。
許多百姓已開始變得不再安分了,從軍、務工、下海者如雲。
即便是朝廷以及官府,在這經濟基礎的改變之下,也不得不做出相應的改變。
而張靜一,起初或許是帶動了這一股風潮的那一個,可如今,卻更像是被這巨大的風潮所裹挾。
以往他所追求的,或許是新政的貫徹。
可現在他卻發現,這官府和民間,竟搖身一變,一個個的都成了激進的新政主義者,以至於自己反而成了保守派。
以至於張靜一都不得不惴惴不安起來,生恐步子邁的太大,容易扯到那啥。
可到如今,局勢已非張靜一一人所能操控的了。
就如當今市井的議論,除了最近出了什麼鋪面,又或者出了什麼新奇之物,又或者誰家一夜暴富之外,在這種躁動之下,張靜一度過了遼東的這個寒冬。
次年開春,張靜一便上奏請入京參覲,很快朝廷就有了迴音,於是張靜一打點了行裝,便開始了進京之旅。
此時,旅順至京城的鐵路已貫通,修建的速度可算是驚人,算是鐵路公司打破了自己的許多工程記錄。
當然,根本原因還在於從京城至遼東幾乎都是大平原,只需經山海關出了關,便幾乎是一片坦途。
張靜一坐了鐵路,五日之後抵達京城。
而在車站之中等候他的,卻是魏忠賢。
如今的魏忠賢,已經老了,兩鬢之間多了斑斑白髮,精神也大不如前,當初的九千歲,如今卻多了幾分謹慎,他和張靜一見了禮,便道:“陛下一直盼着張老弟……殿下,盼着殿下來,此番殿下進京,陛下許多日沒有睡好呢。”
張靜一笑了笑道:“我也沒有睡好。”
“也是因爲思念陛下嗎?”
張靜一有些慚愧地道:“蒸汽機車晃盪嘈雜的很。”
這的確是大實話,這個時代的蒸汽機車,其實就是一個大鍋爐堆在鐵疙瘩上,良好的體驗是不存在的,人在裡頭,能將人的五臟六腑都顛出來。
自然……這種體驗對於張靜一而言,自是難受無比,可對於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卻是非一般的進步了。
對於張靜一的話,魏忠賢顯得有些尷尬,他咳嗽一聲道:“殿下真是實在人啊!”接着話鋒一轉,道:“聽聞遼東那邊,如今已勝似江南一般了。”
這是戰術性的轉移話題,免得彼此都尷尬。
張靜一這時便嘆了口氣道:“氣候不好,其他的倒還尚可。”
魏忠賢覺得差不多了,便笑了笑道:“陛下只怕等得急了,殿下還是速速入宮吧,”
此時,車站已到處都站滿了禁衛,幾乎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待張靜一出了月臺,這兒早有一隊車馬預備着了。
如今人力緊張,這人力一緊張,民間再想僱請轎伕就難如登天了,畢竟從前給一口飯吃,就有人爭着搶着給你擡轎子,可如今四處都在募工,對於那些精壯的漢子們而言,無論是從軍還是務工亦或者是下海,可選的路不少,此時若還像從前那般的給人做轎伕,既沒什麼前途可言,且還看人眼色,因而轎伕的要價反而越來越高,甚至有時高了也未必尋得到人。
這般一來,整個關內和遼東,其實都已開始慢慢的用畜力來取代人力了,在這種風潮之下,取代人力甚至已成了一種時尚的代名詞,天啓皇帝自也不能免俗,因而特意下了詔書,取消了乘輦,改用馬車。
張靜一上了馬車,卻發現京城雖只是一年多不見,卻也換了新貌,雖不及旅順那般的翻天覆地,卻也是肉眼可見,一路看着各色景緻,心裡一路唏噓着,車馬卻已自午門入宮,張靜一下意識的想要下車,可車馬卻沒停,一直走到了暖閣,方纔穩穩地停住。
張靜一下馬車之後,放眼瞭望,卻見這諾大的三大殿以及遠處的內閣附近,竟停了不少的車馬。
他一時驚奇,便禁不住詢問魏忠賢道:“魏哥,現在還時興紫禁城裡頭進出車馬了嗎?”
魏忠賢臉色微變,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卻又支支吾吾,似有難言之隱。
張靜一這時忍不住想要笑了,要知道這位九千歲,可是什麼都敢幹的主,連他都難以啓齒的事,怕這背後一定大有玄機。
他隨即進入了暖閣,還未進去,顯然已有小宦官先行通報了,裡頭便傳來天啓皇帝的聲音:“請進來吧。”
張靜一進去,便見天啓皇帝一身便裝,此時在閣中略顯焦灼和期盼,一見着張靜一的面,頓時帶着親暱的口吻道:“呀,竟是清瘦了,朕月初下詔,怎現在纔來,教朕好等。”
看着天啓皇帝精神奕奕的樣子,張靜一露出了真誠的笑容,回答道:“陛下,臣得了詔,便披星戴月的趕來。”
“可不是披星戴月嗎?”天啓皇帝道:“這火車也不帶停的,莫非到了夜裡還等你找地方下榻不成?”
“這……”張靜一一時語塞。
天啓皇帝眉一挑,卻是道:“此番回京,有何感受?”
張靜一便道:“最大的變化固是市井,可宮中的變化也不少,臣見宮中進出了許多馬車。”
“這麼多的臣工都要入宮辦事,有的要去內閣,有的要參覲,還有待詔的,以及各殿侍駕的舍人,若是步行出入,實在太耽誤事,朕思量着,現在要講究效率嘛,所以便準人車馬進來了。”
“陛下聖明。”張靜一唏噓道。
此時,卻又聽天啓皇帝略顯幾分得意道:“再者說了,這車馬進了宮,總要停放,朕聽說現在外頭的尋常百姓,車馬停放不便,到了人家門前停,都有要收停車費的。這紫禁城裡頭,也不能免俗嘛,這是紫禁城,停車費自是不能低了,你看,百官們領朕的薪俸,朕收他們的車馬停放費,也算是兩不相欠了。”
張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