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此番決心頗大。
做任何事都要未雨綢繆。
遼東的未來已經可期。
只是將來這遼東是誰之天下,卻是張靜一一直猶豫的問題。
經歷過明末亂世之人,大抵都會產生兩種價值感。
一種是人命如草芥,放眼看着四處的殺戮,見這血流千里,便滋生出了麻木之心。
既然人命不值錢,既然別人的錐心之痛本是理所當然,那麼自是寧教天下人負我,不教我負天下人。
因而,亂世盛產的多爲梟雄之輩,他們的血早就涼了,心也早就剛如堅冰,他們爾虞我詐,謀算一切,一切都以自我的利益爲最終的考量。
正因爲如此,天災之後,總是人禍,人禍的根源,恰爲這些一切以自己利益爲準繩之人。
卻殊不知,歷朝歷代,這般的梟雄,又有幾人可以善終,就如當初第一個提出皇帝者兵強馬壯者也之人一般,當他手握大權之時,耀武揚威,固然可以不可一世,他可以大開殺戒,可以將皇帝如豬狗一般的揪出來,隨意屠殺爲樂的時候,想來一定想不到,這世上終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兵強馬壯之人,將他和他的子孫揪出來,而後碎屍萬段。
所以這一條路是走不通的。
歷史上,曾出現許多的聖賢,這些聖賢四處奔走,推行自己的主張,某種程度,就是希望建立一套秩序,遏制前者,因而,亂世出梟雄,往往也出聖賢。
誠如當初孔子禮崩樂壞之後的感慨,繼而希望根據周公的禮法,推行出一套新的禮制,讓人們不去通過兵強馬壯的殺戮來決定高低,而是妄圖建立一套禮制來決定人的高低。
其實孔子這一套,在當下而言,確實可笑,不但不切實際,而且在後世儒家弟子們攫取利益之後,早將他的理論歪曲了。
可不得不說,在他那個時代,在那羣雄並起,諸侯們耀武揚威,人命如草芥的時候,孔子提出的禮制,絕對稱得上是聖賢了。
現在的問題在於,一些鉅商已開始出現,這些鉅商與梟雄其實是沒有分別的,同樣都是利益最大化,同樣都以自身的利益爲準繩,如果修改一個律令可以令他們得利,他們就會修改律令,如果踐踏一個律令可以使他們牟利,他們也定會在所不惜。
這無關人的道德,而在於當你成爲了鉅商,那麼你的立場和思維方式,其實就已經和芸芸衆生不同了。
換一個角度來說,若沒有這樣手段,沒有這樣的狠辣,又如何能夠在商人之中脫穎而出,成爲鉅商?
同樣一個買賣,你稍有仁慈,你的收益就會比其他的同行少。
可問題在於,商業競爭的本質不是你賺多他賺少的問題,商業競爭最終走向的就是本身就是大魚吃小魚的遊戲,你賺的少,意味着你承擔風險的能力會減弱,任何一次市場的動盪,那麼你的仁慈便會教你破產,淪爲貧民。
這其實就和關內的地主一樣,真正肯行善,捨不得下力氣壓榨的,就意味着在土地的收益減少,你囤的糧食不夠多,平常的年景倒也還好,可是一次天災來臨,別人的糧多,會在天災時趁機大肆兼併,會囤貨居奇,大賺特賺,而你卻因爲糧少,收益暴跌,甚至不得不賣田賣地來度過危機。
因而,巨賈對於這個時代而言,道德上絕不可能比士紳要高明多少,甚至張靜一覺得,商賈的道德水平可能比士紳要低得多,士紳好歹還會顧念一些鄉情,好歹還讀一些假道學的書,可商賈奉行的卻是真小人的理論,是赤裸裸的攫取利益。
之所以張靜一依舊還依賴這些商賈,只是因爲當下工商生產力更高,生產方式更爲先進而已。
只是不能就此放任下去,因爲一旦無節制的放任,後果也極爲可怕。
既如此,那麼就必須得有一個政治實體對其進行平衡。
一個單純的組織是不牢靠的,必須這個組織之中,容納了東林軍、錦衣衛還有文吏系統,並且在這組織上,建立一套新的‘禮法’。
當然,在將來,這個組織可能會有人被腐蝕,也可能有人會和商賈同流合污。
可是……這樣的組織也會天然與鉅商羣體產生一個巨大的矛盾,那就是,這未來的天下,到底是誰說了算的問題。
張靜一要的是有一個羣體駕馭鉅商,這就足夠了。
而且當下,這個組織的主要發展人羣來源於文吏和軍校,以及錦衣衛。
在遼東,這三個來源,都需要通過嚴格的考試,無論是文吏的招考還是軍校的招考,這都意味着,至少絕大多數發展人羣,出身終究還是尋常的普通子弟。
只有這些子弟們,才肯爲了改變自己的命運,熱衷於考試,從而在遼東牟得可能只是軍中的小骨幹,或是普通的文吏、司吏,又或者是遼東錦衣衛某個緹騎和校尉的小職位。
千萬不要小看他們,他們未來會是同學會中的一員,一個人可能沒有力量,可是千千萬萬這樣的人組成的同學會,他們的利益訴求,就定然不會是商賈羣體那般只以牟利爲宗旨了。
定下了方略,便是以李定國人等組成了一個同學會成立委員會。
而後,便有雪片一般的意見,進入委員會甄選,緊張的甄選之後,一個個決議則送至張靜一這裡。
張靜一則與衆人進行討論。
當然,這東西太新潮了,新潮到絕大多數人只是認爲遼東殿下想和自己的門生們溝通情感,所以要成立一個類似於聯誼爲目的的組織。
因而許多人並沒有察覺到什麼,只是覺得這更像是類似於同鄉會似的東西。
其中一個決議,卻是孫可望和李來亨等人提出的,他們倡議發展的會員,也需增加至流民的羣體,不能單以軍校和文吏爲目標。
大家討論甚是激烈。
因爲孫可望和李來亨這些人在學中的資歷很淺,不過他們的理論卻很充分,流民在遼東的羣體最大,當初那些流寇,如今也在都在遼東安居樂業,他們從前雖爲流寇,卻也有不少有志之士,不可將他們排斥在外。
孫可望和李來亨這些人,可沒有將這傳出來的同學會消息當做等閒的消息來看。
他們不是普通人。
畢竟是屍山血海中爬出來,帶過兵,打過仗,處置過複雜的治理問題的人。
雖然現在他們入學,只是一個普通的生員,卻有着極靈敏的嗅覺和洞察力。
因此,兩百多個當初流寇出身的人,一經商議,立即聯名投書。
而在成立委員會裡,此事討論的卻是最激烈的。
有人認爲既是同學會,且李來亨這些人吸納進來就已足夠,不必專程在從前的流寇之中繼續發展骨幹。
可如李定國這樣的人,卻是支持的,他們認爲同學會既以蒼生福祉爲目標,眼下遼東最多的就是流民和當初的流寇,怎可忽視。
一時吵得不可開交,委員會裡也是五五開。
張靜一似乎也有些舉棋不定,於是忙是將這李來亨召至旅順。
李來亨見了張靜一,行了師禮。
張靜一含笑着道:“這幾日,你們倒是做了好大的事。”
這話本意是調侃。
李來亨道:“恩師,學生據理力爭,也是爲了同學會好,此同學會,非同鄉會,若是同鄉會,大家抽個空出來,擺宴吃席,聯絡一下鄉誼,自然不該讓流民們湊這個熱鬧。可恩師既有所圖,如何能將流民們拒之門外。他們來遼東,舉目無親,正因爲恩師的安置,如今纔有今日,恩師對他們而言,實爲再生父母。如今這同學會建立在即,所提倡的,卻以蒼生立命爲主旨,流民難道不是蒼生嗎?以學生之見,發展流民有三個好處,其一,令我同學會爲真正同學會,壯其筋骨。其二,使我同學會深入底層,使我遼東上下爲一心。其三:也可藉此,使下情傳達於上,免使同學會中,不知民情,有這樣三個好處,纔可促成大事。若恩師想要的,只是束之高閣的同學會,如關內士紳一般,只是口裡說一說爲蒼生立命,學生的陳情和上書,恩師可以罔顧,可若恩師當真想要力行新政所言的可使天下人安居樂業,便非吸納流民不可。”
張靜一道:“你倒是頗有見的,可是在學中學的嗎?”
“學裡所學,其實多是書本里的知識,只是學生貧苦出身,又有一段……征戰的經歷,所以結合了書本里的知識,方有醐醍灌頂之感。其實學生一直在想,書本之中的知識,哪一樣不是至理呢,不說軍校中的宣教,單說四書五經,其實也是字字珠璣,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稱的上是至理。可學生卻發現了一個事實。”
張靜一來了興致:“事實?”
“學生髮現,在軍校之中,同樣的道理,有的人感觸極深,有的人卻只是當其是照本宣科,難有觸動。”
“這是爲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