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千戶並不傻。
他感覺到了一絲詭異的氣氛。
文武失和,對於下頭人而言,最是苦不堪言的。
各地的總督、巡撫和總兵官之間,難免會有各種矛盾。
當然,往往很多時候,都是總督和巡撫找總兵官的麻煩,誰讓你是武夫呢?
而下頭人也不傻,當然是毫不猶豫地站在總督、巡撫的身邊,因爲人家是文臣,人家有人脈,朝中有人幫忙說得上話,可謂是上達天聽,掌握着武人們的生死。
要知道,大明歷史上,可是有文臣直接斬總兵官的先例的。
可這千戶很快就察覺到,左都督的這一番話,似乎預示着什麼,總感覺山雨欲來啊!
根據他多年摸魚的經驗來看,一旦暴風雨要來了,就沒有轉圜餘地了,想要渾水摸魚,亦或者兩頭討好,這恰是找死。
雖說總兵官在督師面前,只算是下屬,可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站在了總兵官的一邊。
其實也沒啥太多的分析,就是憑着感覺走。
這千戶的一番話,似乎讓張靜一還算是滿意,他看一眼這千戶,神色似乎隨和了許多,微笑着道:“你叫什麼?”
千戶連忙恭謹地道:“卑下陳克。”
張靜一頷首:“陳克,你做嚮導,星夜入城。”
陳克哪裡敢怠慢,於是忙道:“是。”
浩浩蕩蕩的人,隨即出發,陳克又尋了不少軍馬來,領着一隊騎兵先行。
張靜一看着那陳克的背影,則是若有所思。
其實這邊張靜一剛剛登陸,便早有本地百戶所的百戶,收到了飛鴿傳書,暗中在此恭候了。
這百戶一丁點也不起眼,也沒有穿着魚服,只是穿着一身布衣,他相貌也普通,紮在人堆裡,可謂是絲毫不起眼。
一見到鉅艦抵達,他便一直悄然無聲地在岸上候命,也沒有立即去拜見張靜一,而是先去見了劉文秀,此後劉文秀領着他到了張靜一的面前。
見張靜一定定地看着那陳克離去,這百戶躬身道:“見過都督。”
張靜一這時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陳克此人,如何?”
這百戶則是看了一眼陳克的背影,很是直接地道:“是個老實人,平日裡上頭讓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在這西津渡,還算人緣好,平日裡也不幹掠民的事,不過若是有人給他送禮,他也樂於收。只是正因爲平庸,所以鎮江那邊,也沒人關注他,和鎮江那邊的人,糾葛不深。對了,他的父親,當初和戚將軍抗過倭,因爲軍功,才世襲了千戶官,因而才世代從軍。”
張靜一點點頭,似有感慨地:“這天下最多的就是這樣的人吧,沒有什麼太壞的心思,卻也絕對稱不上什麼好人,人能這般活着,雖是庸庸碌碌,卻也稱得上是美事。”
說罷,張靜一嘆了口氣,其實他何嘗不想躺平呢?結果發現……
如今自己,已承載了太多人的期望和身家性命了,欲躺平而不可得,反而有些羨慕陳克這般的人了。
隨即,張靜一收起了心裡的惆帳,又笑了笑道:“底細已經摸清楚了吧?”
“鎮江這邊的情況,卑下早已摸清楚了,督師行轅那邊,也已讓人隨時盯梢,誰是他的心腹,誰與他疏遠,也都有數了,除此之外……他的家鄉,也已飛書,讓那邊的同袍佈置了人手,只是爲了防止打草驚蛇,不敢過於明目張膽。”
說罷,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簿子。
張靜一卻是擺擺手道:“我就不看了,你收好吧,入了城,聽我號令便是。”
張靜一旋即目光一轉,對劉文秀道:“你們也騎馬先行一步吧,要快,暗中控制住情勢。”
劉文秀抱拳:“謹遵恩師之命。”
…………
此時明月高懸,繁星滿天,夜裡略有一些冷,豪斯被邀去了行在。
還是和從前一般,都是密不透風的馬車裡頭,悄然地到行在的後院。
這些日子,他在鎮江待着,每日出沒,其實並非是如王文君所說的整日閒逛,而是在通過鎮江,來觀察整個大明的情況。
而豪斯的心裡,依舊還是對這裡感到震撼的。
要知道,其實早在幾十年前,就有傳教士抵達過大明內陸,並且記錄了大明的情況。
起初,豪斯是不相信這個東方王朝是如傳教士所記載一般的。
可現在親眼見證,他終於相信了。
如那傳教士所記錄的一般:“這個國家的男女都有很好的體質,勻稱而且是漂亮的人,略高;他們大都臉寬,小眼睛,扁鼻子,鬍子稀少,但也有人有大眼睛和大鬍子的,臉孔很均勻。”
“他們第一是極其清潔,不僅在他們的屋內,也在街上。他們通常在街上設有三四處必需的或公共的休歇處,佈置很好,因此忙於公務的人不會把街道弄髒,並且從那裡得到供給,類似的法子通行全國所有的道路。有些城市的街道可通航,如同意大利的威尼斯。”
“全國的大道是已知修築的最好和最佳的,它們十分平坦,哪怕在山上,並且是靠勞力和鋤頭開出來的,用磚頭和石塊維護。……有很多大橋,建造奇特,特別是建在又寬又深的河上。在福州城,正對着國王大稅收館的館宅,有一座塔,根據那些看見的人的肯定,超過了羅馬任何建築,他樹立在40個柱子上,每根柱就是一方石頭,又大又高。”
這些記錄,也通過了豪斯自己的親眼所見,內心爲之震撼。
相比於這時代的歐洲,大明尤其是京師以及江南,幾乎是人間天堂,沒有污濁不堪,人們愛好潔淨,普遍富庶,人們彬彬有禮,建築設施,尤其是民生的建築工程極多。
哪怕是一個不起眼的鎮江,人口的規模,以及商鋪琳琅滿目的經濟繁華,也超過了整個歐洲幾乎所有的城市。
豪斯無法想象,自己若是去了京城或者是南京,亦或者其他的地方,會是什麼樣子。
當然,他敏銳地察覺到,恰恰是因爲這種較爲舒適的環境,再加上承平日久,這東方王朝雖有一整套完備的軍事架構,可實際上……卻很有幾分文恬武嬉的意味,而且他們並不擅長應對海上來的敵人。
豪斯雖享受着這裡舒適的生活狀態,可此時他的內心,未必是仰慕,而是一種妒忌,甚至是一種勃勃的野心。
他認爲自己是來對了,這裡果然有數不清的財富,只要這一次能夠議和成功,得到大量的賠償,並且得到大量貿易口岸,在海軍方面,確保能夠壓倒性的在這東方王朝之上,那麼這富庶之地,就成了他們待宰的羔羊,可以予取予求。
有了這個心思,豪斯的表面不露聲色,他甚至有些急躁。
這一次再見到王文君,這王文君與他相互見禮。
豪斯甚至也學了大明的模樣,抱了個拳。
不過,這只是姿態,豪斯是歐洲人,歐洲經歷了數百年的混戰,戰爭從來沒有休止過,對於每日生活在戰爭中的人而言,是從不相信所謂這些的,所謂的禮節,不過是求取利益的手段而已。
豪斯率先開門見山,通過通事道:“和約的事,已經過去了半個月,難道還沒有結果嗎?如果這樣下去,我只好離開了,我不能耽誤下去。”
王文君連忙道:“很快就有眉目,不出意料,十日之內,必有結果。”
這一番話出來,豪斯心裡已是狂喜,只是他面上還是要擺出一副似乎有些不情願的樣子,口裡不甚耐煩地道:“還要等十天?我的時間是有限的,我們已經做出了最大的讓步,如果再沒有結果……”
王文君深吸一口氣,依舊和顏悅色:“老夫乃督師,絕不會欺瞞你,好事多磨,只是……若是真有眉目的時候,只怕閣下要去京城一趟了。到了京城之後,拜見我皇,知道該怎麼說嗎?”
豪斯道:“自然知道。”
王文君似乎覺得這人不懂,於是很耐心地道:“態度一定要謙卑,說話一定要顯出誠惶誠恐的樣子,陛下和朝廷,要的是一個臺階,若是臺階給足了,那麼自然什麼都會給予便利。可若是令人下不來臺,那麼老夫也無能爲力了。”
豪斯心裡想笑,眼前這個大明極高的大臣,現在卻和他合謀一起,打算着如何矇騙自家的皇帝呢!
豪斯道:“還有什麼要注意的事項?”
王文君沉吟片刻,道:“去了京城要謙卑,可是也不能一味如此,而是需要擺出你們的本事來,要讓陛下知道,你們如何兵強馬壯,若是能再透露出,現在你們之中,有人已打算直接截斷運河,以及……佔據黃河的位置,打算開掘河水……那麼就更事半功倍了。”
豪斯聽得認真,心頭一一記下了,倒是真摯地道:“您的提議對我非常有幫助。”
王文君淡淡道:“老夫這樣做,自然不是爲了你,還不是爲了化干戈爲玉帛,兩國休兵,彼此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