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嚴之承認,自己有賭的成分。
可到了如今,也不得不賭了。
賭了還有活路,不賭,也沒有後路可退了。
張嚴之凝視着所有人,臉色極是肅然,道:“事到如今,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李自成乃是豪傑,渾身是膽,一旦有機會,勢必會傾巢而出,殺奔京城,可是我等呢?”
他掃視所有人:“這些日子以來,咱們該享的福都已享了,好處也都沾了,勝敗就在此一舉。京城之中,我們一定也要有所動作,唯有如此,纔可增加勝算!今日開始,你我計議之事,統統都不可泄露於人,畢竟這都關係着我們的身家性命。”
“除此之外,大家需分頭行動,我這兒……有不少結交的大臣,現在他們已經牽涉甚深,和我們在一條船上,因此……只要李大王大兵殺至,我們理應立即聯絡他們,與李大王裡應外合。”
“至於各營軍將的聯絡,誰來負責。”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了這一步,張嚴之說要反,大家也沒什麼可說的,畢竟都到了這個份上了,橫豎都是死。
可真讓自己去動手做點什麼,這就不免讓人有些心生恐懼了。
終於,還是有人咬牙道:“我與幾個指揮有舊,可以一試。”
“好。”張嚴之滿意地點頭。
“除此之外,便是到時要在城中製造混亂了……此事,誰來負責呢?我看,李兄來負責吧。”
“這……”
“怎麼,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撿現成的不成?”
“是,是,是……”這人只好嘆口氣,點頭。
張嚴之便又道:“現在先不要有動作,大家能藏匿就藏匿起來,陛下隨時可能下旨查辦這件事,所以……在李大王帶兵來之前,我等……定不可泄露自己的馬腳,怎麼藏匿,藏匿到何處,到時如何聯絡,我們需先有一個章程!”
這張嚴之也是一個狠人。
畢竟,敢把股票玩的這麼大的,不敢說後無來者,卻也是前無古人了。
他還是很有把握的。
一方面,是已聯絡了李自成,另一方面,他自信自己手中的花名冊,還有許多和自己沆瀣一氣的大臣,不得不受他的脅迫。
畢竟他這案子實在太大,而這些人也已經沒辦法脫身了。
朝廷和東林軍校就算再強大,可歷來再強大的事物,終究還是毀於內部。
衆股東此時已明白,接下來便是自己性命攸關的時候了,於是再無多言,心情沉重地各自散去。
張嚴之看着這很快就變得空蕩蕩的大堂,不禁唏噓。
其實他也沒想到,自己會走到這一步。
起初其實只是想承包礦山,爭取上市。
上市之後,卻發現股票才能獲取暴利,靠着礦山的盈利,實在杯水車薪,於是弄虛作假。
此後發現自己玩的越來越大,看着手中數不清的財富,方纔知道自己已經置身於火山口,因而決定狡兔三窟。
而如今,已沒有選擇了。
他略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緩了半響,才又張眼,慢悠悠地呷了口茶,隨即起身,快步走出了大堂。
外頭,早有張家的幾個忠僕等候着。
張嚴之掃視了他們一眼,便道:“這些日子,府上不必留太多人,家裡人,統統都疏散至幾處隱秘的地點藏匿,但凡有任何從京城外的消息,要第一時間報給老夫……”
他丟下這句話,衆僕紛紛拜倒,而張嚴之已朝後廳去了。
………………
這時候,一支軍馬,已火速渡江,隨即直撲北方。
所過之處,盡爲焦土。
或者說,這裡早已是焦土了。
十年的流寇之變,官軍和流寇打作一團,天災人禍年年如期而至,關中、河南、淮南、淮北等地,早已爲焦土。
沿途上,只有數不清的枯骨,這枯骨沒有人收斂。
大軍繼續馬不停蹄地進發,只有極少數的情況之下,纔可見偶有瘦骨嶙嶙的百姓,而這些所謂百姓,往往遇官則良民,遇寇則爲流民,若是遇到了沿途的百姓,則又化身爲了賊寇。
一支騎兵,火速至某處山丘,勒馬于山丘之上,放眼俯瞰,蜿蜒的隊伍,有序的進發,迤邐十數裡,延綿不絕。
騎兵的首領,相貌堂堂,膚色略帶黝黑,孔武有力,他坐在馬上,眼睛直視遠處光禿禿的林子。
沒錯,這真的是光禿禿的林子。
此時其實已經開春,可是這林子裡,卻幾乎不曾見到任何綠色。
林木的樹皮,早不知被什麼人給撕下來,甚至……還可見清晰的牙印,但凡能吃的東西,似乎都已吃了,而今什麼都沒有剩下。
這首領目光幽暗地看着眼前景物,流出了悽然之色,他突然用一口關中的鄉音道:“一年半前,俺率軍從此南渡便是今日這個場景,不曾想,今日北伐,途經此地,竟還是這般的場景,今日再來此地,其中滋味,真是不敢想象。”
跟隨在他身旁的一人,於是咬牙切齒地道:“這些昏君狗官,塗炭生靈,大王,俺早就說啦,今日不誅盡這些狗賊,這天下的男女,便無一日有好日子過,今番討他孃的昏君,便是要爲天下人報仇。”
此人乃是李自成賬下大將劉宗敏,劉宗敏性情最直,行事也不留餘地,他身材有些短小,卻很粗壯,因而披着甲冑,猶如鐵塔一般。
坐在馬上的李自成,久久低頭不語。
半響後,纔回頭看着衆將,道:“先進兵北京城,再行定奪。”
劉宗敏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
事實上,李自成內部,已經開始出現了以劉宗敏爲首的老營主張對士紳和贓官進行嚴厲的打擊,他們並不希望走上當初朱元璋一般的道路,被官府逼得不得不反,最終卻又廣納當初元朝的舊班底,建立新朝。
當然,新吸納進來的一些士紳,也漸漸開始對李自成產生了影響。
這些人不斷地告訴李自成,要坐天下,單憑匹夫之勇是不成的,需廣納‘賢才’,方可改朝換代,建立新的統治。
李自成面對這樣的爭議,更多的是沉默,只有彼此勢同水火,鬧的不可收拾的時候,纔會站出來裁決。
其實得到了張嚴之等人的密報之後,李自成之所以立即選擇進兵,一方面是張嚴之提供的條件實在過於優厚,而且有了這些人作爲內應,便使北伐的概率大大提升。
而另一方面,李自成有一個藏在心裡不得不說的原因。
那便是武昌城內的矛盾已日趨激烈,若是繼續坐守,李自成未必能駕馭得住局面。
既然如此,那麼就索性北伐,一切都等進入了京城之後,再做定論。
李自成隨即又轉過頭,看一眼一個較年輕的將軍道:“給闖王和張將軍的書信,已送出去了嗎?”
這年輕人也是長得相貌堂堂,眉目俊偉,名叫李來亨,卻是驍勇善戰,他抱拳道:“已是送出去了。”
“很好。”李自成點點頭,隨即道:“衆兄弟,平日裡爾等總說要殺昏君,要進京城,更要和俺一起去嘗一嘗坐龍椅的滋味,今日……”
他頓了一頓,目光炯炯地眺望着衆將,接着道:“今日戰機就在眼前,我等轉戰數千裡,十年來,南奔北走,所爲的,不就是今日嗎?俺自是知道,許多兄弟的心裡憋着一股鳥氣,有覺得俺做事不公允的,也有覺得俺偏頗了咱們老營的弟兄的,更有人覺得俺被那武昌的溫柔鄉,磨去了心志,他孃的!”
李自成隨即瞪着劉宗敏破口大罵:“說的便是你,劉老三,就你的嘴巴最毒,處處跟俺不對付。”
劉宗敏一聽,下意識地忙後退一步,見其他人的眼睛都落在自己身上,頓露慚色,他張口想要解釋。
李自成便又道:“可再怎樣對罵和不滿,終究俺們也是當初睡在一起,一個蒸餅也要分幾半吃的兄弟。再怎樣,當初也是屍山血海裡一起爬出來的漢子。到了今日,俺親自帶隊,劉老三做前鋒,咱們一道殺去京城。去了京城做什麼?給當初跟着俺們一道,死在了半途上的弟兄報仇!”
劉宗敏的臉色頓時漲紅了,整個人激動起來,繃着臉大聲道:“敢不從命。”
其餘李來亨、袁宗第、田見秀等,亦隨即紛紛道:“敢不從命!”
李自成再沒有說什麼,打了馬,帶着自己的親衛,已是風馳電掣一般,衝下了山丘,進入了那蜿蜒如長蛇一般的隊伍。
那隊中的人,個個鬥志昂揚,雖是穿戴着各色的甲冑,有的甚至是衣衫襤褸,甚至還有人乾瘦,膚色如老農的榆樹皮一般,卻一個個進退有序,見了李自成進了隊伍,頓時歡呼。
留在山丘上的衆將,此時也已血脈噴張,那劉宗敏喃喃道:“做了這麼多年的‘叛賊’,將來是官是賊,只此一役了。”
李來亨則目光冷凌地看着遠方道:“高大王與張將軍,得了書信,定然會如約北上,到時就且看誰進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