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宗所說的是實情。
其實人們對於這個時代的理解可能很簡單。
發生了災荒就去賑災便是了,遼東要去打仗了,便去打仗。
只要皇帝一聲令下,帝國的機器轉動,自然而然,問題就可以得到解決。
可是在實際的過程中,在執行的時候,這一切都有無數的變數。
這麼多的糧食,你得搬運,首先你要做的,是需要足夠的人丁,於是你先要讓人服徭役。
運輸這麼多的糧,十萬八萬的糧夫是肯定要的。
打算走幾天呢?從京城到關中,一年半載可能誇張了,可三五個月卻還是要的。
問題又出現了,挑糧的是人,人家一路運輸,你得給人一口吃的吧,怎麼辦?就地吃。
於是……一個人挑着兩百斤的糧,這一路走走停停,三五個月過去,一百五十斤的糧食就吃沒了。
實際能運輸到的是多少呢,只有五十斤。
就這五十斤,你還得確保戶部的人每一個都奉公守法,大家不貪不佔,還得確保送到了關中的官府之後,上上下下的官員不吃拿卡要。
可實際上……這些其實也是必要的開支。
也就是說,兩百斤糧,正常的情況,真正能到災民手裡的,能有二十斤就已不錯了。
這種損耗,是十分驚人的。
在生產效率和運輸效率低下的年代,一個地方發生災情,就意味着朝廷隨時可能耗費掉半個國庫。
災情如此,打仗也是如此,這也是爲何,中原王朝不敢輕啓戰端的原因,因爲耗不起。
畢竟,你救個災就要這麼多民夫,耗費這麼多的錢糧,而大量徵來的徭役人丁,這些人三五月時間,都花費在路途上,就等於是人力完全空耗了,這也是一個巨大的損失。
這也是爲何,建奴人差一點拖垮整個大明的原因。
現在內帑確實有錢,可是在災情出現的地方,錢是沒用的,只會讓囤貨居奇的商賈得到暴利,必須得調撥糧食去,才能解決問題。
若是不調撥,那便是飢餓發生,人相食,百姓們實在受不了了,最終就會……振臂一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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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承宗此時倒是有耐心向張靜一解釋關中所發生的情況:“自從流寇四起之後,許多的田地荒蕪下來,關中、河南一帶,破壞極大,朝廷徵來的糧,已遠不如從前,現在災害卻依舊頻繁,便是內帑也無法解決,調糧,朝廷無法承受,不調糧……百姓也無法承受。”
“殿下,老夫說句實在話吧,現在朝廷已是傷筋動骨了,不是抄幾個家就能解決問題的,倘若還繼續新政,不切實際,老夫擔心啊……”
張靜一沒想到,他會將話題,轉移到了新政的上頭。
一旁的大臣,也默默地聽着,此時聽孫承宗苦口婆心的勸說,也不禁精神一震,他們顯然……也認同孫承宗的話。
是啊,看在國家已到了這樣的地步,還是少折騰吧,瞎折騰啥,大家都多活幾年,不好嗎?
張靜一卻道:“既然損耗如此巨大,那麼我們應該去想,怎麼樣才能減少損耗,卻爲何想着停止新政呢,難道沒有新政,兩百斤糧運到關中,到了災民手裡就超過二十斤糧嗎,這是暫緩新政能解決的事嗎?”
孫承宗:“……”
一旁有人終於憋不住了,正是大理寺卿陳揚美。
這陳揚美禁不住道:“話不可這麼說,損耗是自古有之,秦漢時就有了的。”
張靜一嘲弄地看他一眼道:“從來就有,所以就可以視而不見嗎?”
陳揚美一聽,要嘔血,這不是擡槓嗎?
“我們不是在空談,是在說實際情況。”
“我說的也是實際情況。”張靜一很認真地道:“因爲有損耗,所以大家認爲理所應當,國庫每年的收益,幾乎七八成都浪費在這損耗上頭,可是諸公卻從來不去想辦法改變這種損耗,卻還個個洋洋自得,這是什麼道理?”
這等於是把大家又罵了一次。
一旁旁聽的人,個個露出蘊怒之色。
不過礙於對方是張靜一,卻也奈何不了他。
孫承宗只好嘆息搖頭,張靜一這是油鹽不進啊!
其實他的意思很簡單,現在到處都是災荒,流寇又鬧的厲害,這個時候暫緩新政,是爲了收買人心,可別讓那流寇趁機將人心給收了去。
哪裡曉得,張靜一很剛烈,對此完全不視。
年輕人啊年輕人……
孫承宗搖頭,心裡一時堵得慌,覺得張靜一沒有明白他的苦心。
此時……
大明門開了。
天啓皇帝從大明門出來。
鑾駕一到,衆臣紛紛行禮。
隨即,所有人便尾隨着鑾駕,朝着早已預定好的方向去。
天啓皇帝端坐在鑾駕中,偶爾聽到後頭隨駕的大臣在竊竊私語。
於是天啓皇帝便召來了魏忠賢,詢問道:“後頭在說什麼?”
魏忠賢的呼吸有點急,他一面小跑着,確保自己和鑾駕齊頭並進,一面道:“陛下,大臣們在議論新政呢,還有議論……遼東郡王呢。”
天啓皇帝便不免好奇道:“這又怎麼了?”
魏忠賢苦笑道:“倒沒什麼,只是聽說……張老弟……張老弟他……一點也不顧念災民,一意孤行。”
天啓皇帝皺了皺眉道:“張卿不顧念災民?”
魏忠賢便道:“是啊,方纔孫閣老奉勸他,說是關中發生了大災,國家現在是左右爲難,不知該不該賑災,又說起賑災所費的損耗十分驚人,對此擔憂,結果……張老弟卻說,不容商量,這都怪損耗,與他的新政何干。大臣們都在低聲議論,說是張老弟不顧大局,爲了新政,已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天啓皇帝就道:“是啊,朕也覺得張卿沒什麼錯,這些人……呵……”
魏忠賢立即道:“奴婢也是這樣想的,這些人……呸……”
鑾駕出了城,便到了城郊。
再沒走多久,便到了新區了。
新區的佔地很廣,這裡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當初關中來的流民,當初爲了安置他們,張靜一可是花費了不小的功夫,而如今,這裡已居住了數十萬人,屋宇連綿,道路呈田字形延展開。
細細一看,這地方似乎散發着無窮的生機,雖然有幾處街道被封鎖,沿途都是禁衛,可從沿街數不清的鋪面,卻也可看出這裡的繁華。
這裡給人最直觀的感受,就是乾淨和整潔,哪怕是遠遠圍看的路人,雖然穿的乃是布衣,卻也顯得衣冠楚楚。
許多人的氣色,顯得都不錯。
這裡的人,許多都分到了田地,有了足夠的田地,家裡勞動力也充裕,便可確保自己不餓死,於是有不少人到街上來做一些小買賣的,亦或者是來務工的,很多人都略微讀過了一些書。
有了一些文化,又有見識,不愁吃,便開始注重儀表了。
哪怕是再窮的,也努力將自己梳洗得乾淨一些。
不過此番,張靜一顯然不是領着大家來看新區的。
可即便如此,不少大臣到了此地,還是有不一樣的感受。
因爲京城的格局,本是分爲皇城、內城和外城還有城郊,皇城不必說,內城住皇親國戚,外城住商賈和京城的百姓,外城則是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大多數人按理來說,都該衣衫襤褸。
可這裡的風貌,分明卻更像是內城,連沿街,都載種着許多的樹木,此地的商業,甚至連東市和西市都不能相比。
一方面是吸引了許多的人口,另一方面,則是管理得當,大家願來。還有最重要的一方面,則是這裡的人,往往消費力比其他地方更高一些。
畢竟……人滿足了吃喝之後,手裡有餘錢,便敢於採買一些東西,一些在東市、西市都未必能有多少主顧的商鋪,在這裡反而顧客盈門。
天啓皇帝一路看過去,也不禁嘖嘖稱奇,眼中泛着欣賞的流光。
不過……等穿過了新區的核心地帶,這裡便見一條青石板的道路,一路延伸至荒野。
走在這荒野裡,天啓皇帝不免在心裡嘀咕起來,張靜一這是買什麼葫蘆呢?怎麼……跑這兒來了,這裡連人煙都沒有呢!
坐在乘輦上,又足足過去幾炷香,終於,眼前總算豁然開朗起來。
卻見前頭,掛了一個個警告的牌子:軍事重地,禁止通行。
甚至,還可看到有穿着灰色大衣的人,揹負着火銃,在此巡邏。
再往裡……終於……地方到了。
天啓皇帝帶着十二分的好奇心下了鑾駕,隨即……張靜一便迎了上來,笑着道:“陛下,這一路辛苦了。”
“你的大寶貝呢?”天啓皇帝直奔主題道:“怎麼還不掏出來給朕瞧瞧?”
張靜一便笑吟吟地道:“就在裡頭……陛下一看便知。”
於是天啓皇帝便往張靜一的視線擡頭看過去,只見遠處……似乎有一個很大的作坊棚子,規模看着很大。
而挨着這作坊棚子,便可見一排排的屋宇,而且越往裡,似乎禁衛越是森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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