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沉吟片刻,咀嚼着魏忠賢的話,倒是覺得他的話是有道理的。
知道不容易,並不是說不去幹這事,而是對這件事保持着敬畏之心,只有這樣,在料想到最可怕後果的情況之下,做到能夠隨時保持清醒。
魏忠賢道:“現如今,已到了至關重要的時候,稍稍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咱家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有本事,便免不得翹起尾巴,不過……越是以爲曙光在望之時,卻越需小心。”
張靜一道:“不知魏哥有什麼可以賜教的。”
“賜教談不上。”魏忠賢想了想道:“只是讓你此時切切不可大意,朝中這些人,你別看平日裡成日相互攻訐,爲了黨爭,什麼都不顧,可一旦有人要挖他們的根,他們卻是不會和誰客氣的。”
張靜一道:“若我猜的沒錯,那刑部尚書與都察院左都御史,都是魏哥的人吧。”
魏忠賢苦笑:“什麼你的人,咱的人,真干係到了切身利益的時候,那麼他們誰的人都不是,他們只是自己的人。”
張靜一猛地意識到了什麼,魏忠賢……似乎……已經隱隱開始有瓦解的跡象了。
而魏忠賢也同樣的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着自己。
按理來說,張靜一纔是他的心腹大患,彼此之間,應該圍繞着這朝中的大權,包括了廠衛的分屬你死我活,可是……魏忠賢似乎又覺得,似乎……張靜一這小子並不算太壞。
這是一種奇怪的情緒,畢竟魏忠賢入宮,和人鬥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纔有今日的一切,讓他當真最後被自己的乾兒子幹孫子們拋棄,他真可以做到甘心嗎?
“哎……”
“魏哥怎麼嘆息了?”
魏忠賢悵然道:“看到了你,就想起了咱年輕時候的自己,怎會不生出歲月蹉跎之心呢?”
張靜一:“……”
雖然張靜一是能夠理解魏忠賢此時的心情的,但是他實在無法理解,一個太監,會代入到自己的身上,產生精神上的共鳴。
魏忠賢隨即久久不語,他在這城牆的過道上走了幾步,突然駐足時,張靜一才發現他滿臉寫着的乃是眷戀和不捨,可隨即,這些又被一種捨棄掉一切的堅定取而代之,魏忠賢咬脣道:“對付這些狗官,說難也難,說易也易,這幾個人……都有弱點……他們打出來的,是國家法度這個大旗,而你是錦衣衛都督,只需用自己最擅長的東西,化爲利刃,方纔可以一擊必殺。”
“你別想看今日這些人奏請之事,他們今日所奏請的,乃是名份,是大義,你若是疏忽,便真讓他們鑽了你的空子……”
隨即,他開始絮絮叨叨起來。
張靜一聽着,一言不發。
二人說了片刻,魏忠賢一看天色:“咱要去侍奉陛下了,好啦,該說的都說了,再會。”
隨即,匆匆而去。
…………
三法司得了聖旨,隨即昭告天下。
一時之間,似乎京城的天氣都開始變得晴朗起來。
刑部尚書、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這三個天底下掌管着刑法的最重要人物,如今直接下令,命人開始押送相關人等抵京,與此同時,抽調了精幹的人員,協助準備審理此案。
緊接着,三大臣開始碰頭,大家彼此落座。
雖然平日裡,大家並不對付。
可現如今,態度卻都顯得緩和,大家彼此落座,喝過了茶。
這三人之中,刑部尚書掌管天下的刑獄,理論上而言,權力最大。
可大理寺負責的卻是監督刑部的案子,說穿了,它相當於增設在刑部之外的一個法律監督機構,而且主審的都是官員大案,因此地位也是不輕。
至於左都御史,那就更不同了,表面上他只能管着各科道的御史,但實際上,它擁有彈劾大權,非同凡響。
於是,先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夔龍開始微笑:“人犯,馬上就要從南京押至京城,這些人犯實在太多,又因茲事體大,所以不能輕慢,只是……二公以爲,此案,該從哪裡開審爲好?”
他是清流,先來發問。
而刑部尚書薛貞畢竟是負責刑名,於是道:“案卷……現在還未送來,不過一些情況,也已掌握了,謀逆大案,牽涉這麼多人,南京城那邊,許多人都在叫冤,不說其他的,就說錢謙益吧,錢謙益這個人,乃是南京禮部是侍郎,從此切入最好。”
“爲何?”這左都御史李夔龍來了興趣,他畢竟不夠專業,倒也想知道這薛貞對此的看法。
薛貞道:“其一:此人素有文名,從他開始審,勢必矚目。”
頓了頓,薛貞笑了笑道:“眼下這欽案,株連如此之廣,令人咋舌,若是不足以震動天下,那麼是很難推翻錦衣衛的論斷的。”
李夔龍若有所思的頷首:“是極。”
“這其二:南京禮部侍郎,既不掌兵,也不管糧,說他謀反,證據呢?沒有真憑實據,難道只靠猜度嗎?所以……只要先推翻錢謙益一案,那麼豈不是恰恰證明,這錦衣衛在江南,辦下了天下的冤案,許多人都蒙受大冤嗎?”
李夔龍想了想,又點頭,這是以點帶面,只要證明一個人是冤枉的,那麼株連的這麼多人……就極有可能是冤枉的了。
“其三呢,便是錢謙益此人,我是知道的,你說他有謀反的膽子,老夫不信,所以,從錢謙益入手……則可讓真相大白於天下,諸公……我等現在是深負衆望,這天下數不清的人,都在看着我們,若是不能推翻錦衣衛的結果,你我便是罪人啊。”
“好。”那一向沒有吭聲的大理寺卿陳揚美道:“我也素知錢公是個高潔之人,斷不是逆黨,十有八九,他是屈打成招,錦衣衛的手段,老夫也有所聞,那麼……就從這裡開始,讓天下人看看,這錦衣衛是如何屈打成招,如何將一個好端端的人,變成逆黨的!”
三人議定,便各自起身,現在要忙碌的事,實在太多了。
另一邊,天啓皇帝自然也關注三法司的事。
魏忠賢給他奉茶的時候,天啓皇帝端坐,隨即看向魏忠賢,道:“魏伴伴,你來說說看,三司會審,是什麼結果?”
魏忠賢這幾日都沉默寡言,他似乎連身子也沒有以前方便了,想了想,魏忠賢道:“陛下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
“結果只會有一個。”
“說。”
“那便是……推翻所有的結果,爲南京諸官平反。”
天啓皇帝臉拉下來:“這是何故?”
“這就是三法司的聰明之處,他們要求公正的審判,可此案一旦引起了天下人的關注,可此案畢竟牽涉的人太多,難道每一個……都鐵證如山嗎?奴婢以爲……謀逆這樣的案子,真要做到鐵證如山,哪裡有這樣容易,事有輕重緩急,只要三法司尋到了其中一個漏洞,而後不斷的對這個漏洞大加撻伐,那麼……廠衛就處於極被動的局面了。”
天啓皇帝道:“也就是說,他們起初的時候,便是這樣的心思?”
魏忠賢點頭:“奴婢不敢斷言,他們起初是如此,但是八九不離十。陛下……與百官的積怨已經太深了。”
天啓皇帝冷笑:“那就拭目以待吧,朕倒要看看,他們如何翻案,去告訴張卿……對了,張卿這幾日在做什麼?”
“聽聞……好像是在搞什麼珍奇機。”
天啓皇帝詫異道:“珍奇機?這是什麼名堂。”
其實魏忠賢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名堂,不過以他的智商,大抵也可以從字面意思來理解,他煞有介事的道:“望文生義,奴婢以爲……這可能是製造珍奇的機器。”
天啓皇帝倒是越來越興趣濃厚起來:“有趣,有趣,原來珍奇也可以製造,這樣說來……豈不是要發大財,難怪這些日子,他連正經事都不幹了,這個傢伙……真是爲了銀子,什麼事都幹得出。”
魏忠賢:“……”
魏忠賢有時候實在無法理解,陛下是怎麼能夠理所當然的痛斥別人貪財的。
當然,魏忠賢面上卻什麼都沒有表露,只是笑着道:“奴婢在想,這東西可厲害了,就好像金雞啊,有了金雞呀,就可以下金蛋,這可不是要發財了嗎?”
天啓皇帝覺得自己又開始眩暈了,猛地晃晃腦袋,最後道:“先別想這些事,還是讓張卿的心思,放在案子上頭!”
“是。”
天啓皇帝隨即又冷笑:“朕倒要看看……此案最終是什麼樣子。魏伴伴……近日……朕聽聞你……絕少與人聯繫了?怎麼?你的人緣變糟糕了?”
魏忠賢立即拜倒在地:“陛下,奴婢只是陛下身邊一個斟茶遞水的,蒙陛下厚愛,才管一些事,現如今……陛下身邊需要人照料着,奴婢何須給陛下代勞,奴婢現在只想着給陛下打理着司禮監,管着東廠,其他的……一概不想理會。”
天啓皇帝意味深長的看了魏忠賢一眼:“這樣……也好!”
……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