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時敏大聲地爲自己辯解。
他恐懼地看着眼前的人。
在他看來,這令人恐怖的,又何止是一個天啓皇帝。
在他的周遭,一個個漠視着他的人,哪一個都令他生出徹骨的寒意。
天啓皇帝道:“你繼續說下去!”
王時敏沒有想到,天啓皇帝居然沒有憤怒,而是鼓勵他,甚至,天啓皇帝一副願意洗耳恭聽的樣子。
這讓王時敏看到了一絲希望。
“歷朝歷代,聖君臨朝,都是重用清正的大臣,這些人幫助皇帝大治天下,這些賢者們,無不是道德高尚,留下了不知多少君臣之間相諧的佳話。”
王時敏慟哭道:“可是陛下登基,先是崇信魏忠賢,此後又對張靜一這樣的人信任有加,陛下……天下人都反了,這普天之下,哪一個人不是對這二人咬牙切齒?人們恨不得生啖其肉,民不得不反啊。陛下難道到現在,還不能幡然悔悟嗎?”
“這些年來,江南多少的苛政,又惹來了多少的民怨?陛下說學生人等乃是反賊,學生對此不敢苟同,奸佞在朝,殘害百姓,有志之士,難道可以坐視嗎?”
“懇請陛下,聽學生一言哪……歷朝歷代,何曾有聖君只曉得彰顯武力?聖君講的是仁德,只有寬以待人,才能令百姓們信服,讓天下人稱頌!陛下……錯啦,大錯特錯……現在各處都是烽火,陛下卻還對身邊的奸佞小人信任有加,難道陛下……真要斷送百姓們的生路,才肯幹休嗎?”
說到這裡,王時敏已是大哭,淚灑衣襟。
這大哭一半是恐懼,另一半,只怕也是情難自禁。
他嚎啕大哭着,身軀無法遏制地顫抖,情不自禁地繼續道:“陛下,你就醒一醒吧……這江南的百姓……已經無法忍受了。”
天啓皇帝居然點點頭:“是啊,江南的百姓……已經無法忍受了。”
王時敏一愣,他沒想到居然會獲得天啓皇帝的認同。
天啓皇帝嘆了口氣,道:“他們怎麼能夠忍受嗎?朕這一路來,看無數百姓窘迫,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即便是這富庶的江南,也到處都是流民,這些流民……沒有生路了。關中出現大量的流民,這是因爲大災,那麼江南這裡卻也是如此,那麼又是什麼緣故呢?”
“這是因爲橫徵暴……”
天啓皇帝卻是打斷他道:“你的祖父,乃是內閣大學士,朕在華亭縣登陸的時候,那裡也出過一個內閣大學士,叫做徐經,徐閣老至今還被人稱之爲賢臣,可他在江南,也有一個綽號,叫做徐華亭!”
“這個綽號沒有錯啊,整個華亭縣,不就都他徐家的嗎?耕者無其地,那裡的百姓,都是依附於徐家而生,想要耕種,就必須租種他們的土地,你總是在說,百姓有多慘,百姓有多少的怨恨,他們到底是怨恨橫徵暴斂,還是怨恨徐閣老,抱怨你的祖宗王閣老呢?呵……”
天啓皇帝不禁諷刺起來:“你說了這麼多,朕思來想去,要辯駁你,只怕比登天還難,你是讀書人,一輩子琢磨的就是道理,你們哪一個沒有三寸不爛之舌,彈指之間,便可引經據典?朕思量來,朕莫說舌戰羣儒,便連你這樣的人也辯不過。不過好在……朕雖然總是訥於言,可至少還有一樣東西。”
王時敏下意識地道:“陛下還有什麼東西?”
天啓皇帝勾脣一笑,道:“還有槍炮!來人,將這狗東西斃了!”
一聲號令。
邊上的一羣軍官早就憋不住了。
呵,罵我恩師?
於是,一個個掏出短銃,對着王時敏。
這些人從來沒有如此的迫不及待。
於是,還不等王時敏反應,七八個人已一起射擊。
啪啪啪啪啪啪……
十數發火銃一齊開火。
王時敏:“……”
與此同時,卻聽天啓皇帝突然眉一挑,居然是喜滋滋的樣子道:“至少朕可以讓你這樣的狗東西閉上嘴巴,可以帶着大軍,從你們的身體上走過去,你們咒罵一萬次。朕便將你們誅殺殆盡,直到你們住口爲止!”
“朕是昏君,他張靜一是奸臣,那又有何妨!人生在世,若是隻有討好你們這些誇誇其談之輩,纔可做什麼聖君,纔可以做什麼仁君,那麼朕情願不做,朕欲效的是始皇帝,是太祖高皇帝,你什麼時候聽說過,朕要做什麼仁宗和孝宗了,去死吧!”
王時敏一面斷斷續續地聽到這些話,一面被這四處打來的短銃打得千瘡百孔。
他渾身是血……子彈在體內高速地旋轉,表面上是外表十幾個細小的孔洞,可是當子彈貫穿出來時,卻是一個個碗底一般的創口。
一瞬間,他的五臟六腑便被竄入身體的子彈絞爛了。
於是,五孔流血,眼裡帶着不可置信的模樣,悲憤地發出哀鳴:“啊……啊……學生……學生乃……”
誰也不知道,他後續說的話是什麼。
只見他的腦袋一耷拉,身子也隨即癱下。
如今,他什麼都不是了。
此時,天啓皇帝伸出手,點了點地上的王時敏,口裡道:“他家祖祖輩輩都是大官,看來一定貪墨了不少錢財,這個人也記下,既然從賊,那麼便要將他家抄乾淨!”
說着,天啓皇帝一臉不耐煩的樣子,目光很快落在遠處和王時敏一樣,一同押來的那些讀書人身上。
這些讀書人,身子都麻了。
一個個瞪大着眼珠子,此時一句話說不出口。
天啓皇帝的目光射來。
率先便有人叩首,這人極艱難地道:“陛下,陛下……我是忠臣,我效忠陛下,陛下至仁至德……王時敏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罪該萬死。學生……學生……是忠心的啊,天日可鑑!”
“是,是……”有人匍匐在地,道:“學生赤膽忠心,陛下這樣的聖主,可追堯舜……”
天啓皇帝卻是目光不屑地看着他們,點了點他們,道:“一併斃了,記錄,他們連說謊都如此拙劣,一看就是奸臣,名字要記下,抄家不能少了他們,他們和王時敏都是一夥的,一個都不能少。”
“陛下……陛下……”
天啓皇帝聽到了殺豬一般的嚎叫。
而後……銃聲響了。
天啓皇帝聽到這些求饒的聲音,反而更爲憤怒,他揹着手,接着匆匆至另一段沒有遭受炮火損失的城樓上。
從這一處城樓眺望,便可見這軍鎮之中已是滿目瘡痍,橫屍遍野。
他眼中帶着憤慨,拍打着女牆,惱怒不已地道:“這些狗東西,逼着朕反目,害的朕不遠萬里來此,到了這個時候……竟還以爲說幾句朕的好話,靠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便可讓朕放過他們?真是愚不可及!朕來都來了,就不打算空手回去了。如若不然,那周應秋豈不是白死了?”
張靜一很是感動,忍不住要垂淚的樣子道:“陛下……一說到周部堂,臣便忍不住傷心欲絕,周部堂深入虎穴,鐵骨錚錚,實在是令人欽佩。他是爲陛下而死啊……”
天啓皇帝卻是笑了,道:“好了,這裡也沒外人,就別作戲了,他死不死,與我們何干?他不是魏伴伴的人?”
張靜一略顯尷尬,而後一本正經地道:“臣還是講感情的。”
天啓皇帝瞪他一眼,便道:“這些話,你我君臣,對外人講就好了。私下裡……有什麼可講的?當初派他來,本就是讓他擔着生命危險的,朕給他吏部尚書幹,他什麼好處沒有撈着?好啦,接下來……我們該進南京城了。要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南京城,纔可防止那些城中的亂賊逃散。一旦逃散,且不說這些人藏匿江南各處,很不好應付。將來……遲早也要成爲心腹大患。”
“朕此番來,只一個念頭。便是來殺人的,今日不殺個痛快,那麼朕豈不是白來了,周應秋死不足惜,可是……他代表的是朕來此,卻死在了江南,這就是說,朕已在江南死過了一次,朕都死過了一次,那麼……這些魑魅魍魎們,怎麼還能輕易放過呢?接下來,你看怎麼佈置?”
張靜一便正色道:“立即組織一支先鋒軍,以最快的速度,在明日清早之前,抵達南京城。”
“對。”天啓皇帝認同道:“朕也是這個意思,就如你說的那樣,我們這一次下江南,便是要快如閃電,不能有分毫的停歇,一刻也不能停,不給對方任何喘息之機,教他們永遠都處於被動挨打的地位。張卿,你這一手,實在厲害!”
張靜一倒是很老實地道:“不是臣這一手厲害,而是東林軍厲害,說實話,臣的計劃……放出去然任何人看,都會被人笑掉大牙,兵家上來說,這樣的軍事計劃,簡直就是兒戲。”
“可是……恰恰是臣這拙劣且一拍腦門的糊塗計劃,偏偏東林軍完成了,轉戰千里,日夜不歇,馬不停蹄,這根本不是尋常人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