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
天啓皇帝便動了身,前往勤政殿。
近來京城已經有些不太平起來。
流言四起。
都說江南已經開始缺糧。
大災之下,這種流言是最可怕的,畢竟,一旦有了風吹草動,百姓們會搶購糧食,而商賈會惜售。
當然,眼下倒是不擔心,一方面朝廷還有儲備,另一方面,當初張靜一就曾打擊過一批。
只是江南官場與京城官場的爭執,卻是愈演愈烈。
涉及到了利益,兩邊都信奉仁義道德的大臣們便已開始隔空對罵了。
天啓皇帝對此,格外的惱火,因而今兒一早,命百官來勤政殿覲見。
之所以不選擇廷議,而選擇在西苑,其實也是有着不想擴大化的心思,現在流言已經夠多了,若是朝廷再正兒八經的召開廷議討論這個問題,勢必會引發巨大的恐慌。
那麼索性就在這西苑,大家關起門來,議一議此事。
百官各懷心思,紛紛到了。
張靜一來的比較早,他先與黃立極等人打了招呼。
黃立極的臉色很不好看,這一次倒不是張靜一坑了他,而是……實在是心力交瘁。
至於那李國,自然是與張靜一形同陌路。
等了一會兒,天啓皇帝便到了,衆臣行禮,紛紛道:“見過陛下。”
天啓皇帝點點頭,開門見山道:“朕今日所議的,不是改桑爲稻之事,而是朕明發旨意,江南那邊,竟是抗旨不尊,這是有何圖謀?”
來的時候,魏忠賢已經和天啓皇帝討論過,認爲宮中的態度應該強硬。
因此,此言一出,百官面面相覷,許多人已經聞到了火藥味了。
此時,天啓皇帝道:“黃卿家。”
黃立極立即上前,道:“陛下。”
天啓皇帝道:“抗旨不尊,是何罪?”
“誅族。”黃立極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麼現在有人敢如此呢?你是首輔大學士,應該怎麼做?”
“這……”黃立極一臉懵逼,他能說啥……
“陛下……“此時,吏部侍郎張謙上前道:“國事可以討論,何來議政就要誅族的呢?還請陛下寬大爲懷,若是如此苛刻嚴厲,只怕江南更加離心離德。”
天啓皇帝瞪了他一眼。
其實百官的態度,他早有預料了,所以並不覺得意外,於是他道:“朕的意思……是眼下流寇四起,這江南江北,都要爲朝廷分憂!這些年來,朕難道還不夠寬大嗎?現在的問題,就如張卿所言,只見眼前小利。要知道,一旦缺糧,江南流民四起,關中的流寇亦是渡江,到時,生靈塗炭的便是江南的百姓,難道這點賬,你們也算不明白嗎?還是你們根本不願意算明白?”
天啓皇帝此言一出,百官卻又陷入了沉默。
傻瓜都知道,這是得罪人的事,誰也不想做這出頭鳥。
過了一會,這時,有人終於站了出來,道:“臣以爲陛下聖明,陛下的這番話,也令臣等醐醍灌頂。陛下愛民之心,臣等無不欽佩。只是……若是強迫士紳如此,實在太過了,臣倒有一個兩全之策。”
衆人朝這人看去,正是內閣大學士李國。
天啓皇帝凝視着李國,皺眉道:“什麼兩全之策?”
李國笑着道:“臣聽聞,遼東郡王家業甚大,家裡有無數的紋銀,既然都是要爲國分憂,那麼不妨江南與張家一同承擔,江南種稻,張家出錢,對這種植稻米的人家,進行補償,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人不禁愣住了,而後細細地咀嚼着李國的話,隨即忍俊不禁。
這真是……
如此一來,就等於是將張靜一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了。
不是要爲國分憂嗎?那就讓張靜一來爲國分憂。
張靜一皺眉,沒想到這李國居然耍弄到自己的頭上,上一次自己和他發生爭執,這一次這傢伙是故意報復吧。
不過人家是內閣大學士,他又怎麼奈何得了?
張靜一便站出來道:“李公不妨把話說的更明白一點!”
李國定了定神,便又道:“這天下的人,哪一個不心憂國家呢?不過郡王殿下最得聖恩,如今國家危難的時候,理應殿下做個表率,慷慨解囊,若是肯彌補江南士紳的損失,一方面,可以讓江南士紳們心甘情願的改種糧食,另一方面,也顯得郡王殿下爲國分憂,豈不是好?老夫折算過,若將江南一半的桑地,改爲糧田,則需補貼紋銀三千二百萬兩,這銀子……”
張靜一聽了,不禁大笑起來。
其實這是話術陷阱。
不就是說他張靜一乃是第一寵臣,現在國家有難了,張家不出錢,卻讓那些江南無辜的士紳分憂……藉此來維護江南士紳的利益嗎?
張靜一卻毫不猶豫地道:“我有這個銀子,我也絕不肯給那些富得流油的江南士紳!有這銀子,也該是紓解給那些遭災的百姓!不過李公開了這個頭,我倒也是認同的,眼下的流民實在太多,若是不安置,遲早要引發混亂!我張家銀子是有的,還不少,不如如此……我張靜一願出五十萬兩紋銀,遞解國庫,用以賑濟災民之用,我帶了這個頭……也希望其他人能夠效仿,當然,並非是要你們出五十萬兩,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便是,如此一來,也是兩全其美了。李公,你打算出多少?”
天啓皇帝一聽,登時來了精神。
真是人在殿中坐,錢從天上來啊!
還有這樣的好事!
李國萬萬沒想到……張靜一竟真肯出錢!要知道,五十萬兩,對於一個家庭而言,絕不是小數目。
他張靜一肯出這筆銀子,那麼其他人呢?
李國則是立即道:“老夫家貧,當初爲官的時候,就已家道中落。此後入朝爲官,每年的薪俸也是有限,家裡不敢說揭不開鍋了,卻也談不上寬裕,不似殿下這般闊氣。老夫願出紋銀百兩……”
張靜一眼裡閃過一抹譏諷,卻是冷笑道:“堂堂內閣大學士,只出紋銀百兩嗎?這如何帶的了好頭?”
李國定定神,便理直氣壯地道:“我家並無封地,也不似張家這般做着各種大買賣,老夫家徒四壁,便是轎子,也是用了十幾年,也捨不得換的。”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再去逼迫,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以至於,現在殿中一下子鴉雀無聲,大家似乎都怕張靜一找上自己捐錢。
於是張靜一低聲咕噥道:“個個都是兩袖清風,誰知道是不是呢?不曉得的人,還以爲我大明的官,已是苦不堪言,比流民還慘了呢!”
這話聲音不大不小,卻正好被耳尖的李國聽見,李國皺眉,便大義凜然地道:“殿下,你這是罵誰呢?”
天啓皇帝此時已是大失所望,沒想到這個法子,都沒法從這百官的身上榨出一點油來!
眼看局勢開始朝向怪異的方向發展,天啓皇帝只好斥責道:“好了,不必再說了,現在的問題是……天下四處都是災荒,可我大明……卻四處缺糧,沒有糧食,是要餓死人的,人不肯餓死,就會成爲流寇,難道這點道理,諸卿還不明白嗎?”
頓了頓,天啓皇帝接着道:“這些年來……朕是憂心如焚,可你們呢?每日只知道吵鬧,喋喋不休……你們吵鬧了這麼多年了,朕就問你們……糧……糧從何來?”
百官又是一陣默然。
其實只要不談實質的問題,任何事都好談的。
天啓皇帝此時冷冷地看向李國,道:“李卿乃是內閣大學士,你先來說,糧從何而來?”
李國則是淡定地道:“從前國家還未禮崩樂壞的時候,每到了災年,自有良善的士紳施粥,協助朝廷賑濟百姓,因而大明兩百年來,並沒有出什麼大亂子。餓死人的事是有的,可總不至今日這般,四處都是流寇。所以臣以爲……眼下當務之急,是先結好士紳,讓天下士紳知道,陛下願以寬仁治世,如此一來,大家也就都肯效力了。”
天啓皇帝則是不以爲然地道:“如此大災,只靠他們所謂的施捨?”
李國便又道:“陛下……這是臣的肺腑之詞,臣雖爲大臣,卻也變不出糧來,這天下有誰能變出糧食來呢?不說其他,就算是遼東郡王……難道就能變出來嗎?”
李國此前,就因爲衍聖公的事,對張靜一極爲不滿,彼此的矛盾,幾乎已經公開化。
當然,李國今日故意摸張靜一老虎屁股,其實也自有他的考量。
只是……卻在此時……
突的,有宦官匆匆進來道:“稟陛下,宮外頭……有一落魄之人……要進宮來,口稱是信王殿下,禁衛們將他攔了,又請奴婢去辨認……此人……此人還真可能是信王殿下……”
天啓皇帝一愣,隨即勃然大怒道:“什麼叫真可能是?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這宦官哭笑不得地道:“非說奴婢眼拙,實在是……實在是……確實有些像,可……又有些不像……”
…………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