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佔地很大,這在平清坊這種窮人遍地的地方,倒是很少見。
而在此時,卻有一個東廠的檔頭,帶着一羣番子到了。
東廠的檔頭,大致和張靜一這百戶官差不多的地位。
不過依禮,錦衣衛比人矮一頭,哪怕大家官職品級相同,張靜一也要行個禮的。
不過張靜一併沒有動。
對方顯得有些錯愕。
張靜一隨即道:“可是趙檔頭?”
“正是,你是張百戶?”
“久仰,久仰。”
趙檔頭拉下臉來,他當然也久仰張靜一,宮裡的人早就傳了訊息來,這個張百戶……平日別太招惹他,他的水很深。可是……也千萬別和此人走近,東廠裡有某些人不喜歡他。
所以,他只敷衍的點點頭:“動手吧。”
“好,動手,依我之見,東段的牆角僻靜,此時又是三更,我們可以架起梯子,先讓一部分弟兄們偷偷潛入進去,除此之外……爲了防止賊子逃竄,還需讓弟兄們守住後門……這是建奴人的細作,定會藏匿利刃,爲了防範於未然,我看應該調撥幾個火銃手……”
張靜一這一路,可不是白來的,他搜腸刮肚地想了很多捉人的辦法,雖然不知道這玩意有沒有用,不過……
不過的是……
他卻發現,趙檔頭壓根就沒有聽他的話,而是大喇喇地走到了門前,拿起了門環。
啪啪啪……門環敲擊着門。
臥槽……張靜一的眼睛直了,還能這樣操作?
這是串門好嘛,哪裡像拿賊?
門……吱吱呀呀的開了,一個門房探出腦袋來。
趙檔頭擡腿便是一腳,將這門房踹開。
而後,他下頭的番子們拔刀,大喝:“莫走了賊子!”
呼啦一下,數十人便如潮水一般趁着夜色,殺入宅中。
張靜一:“……”
“三弟,怎麼不進去?”鄧健在一旁抱着手,一副牛氣哄哄的樣子,表示自己也是專業人士。
張靜一啞口無言了良久,才道:“這……就不怕打草驚蛇?”
鄧健深深地看了張靜一一眼:“嘿嘿……這蛇一聽咱們來了,便嚇癱了,跑不掉的,這是小意思,以後你就懂。”
張靜一:“……”
進入宅中。
果然……便有一干人五花大綁的被拎了出來。
趙檔頭坐在中堂翹着腳喝茶,氣定神閒的樣子。
不久之後,隔壁的耳房似乎傳出了用刑的聲音,叫罵和哀嚎,在這夜空之下,格外的刺耳。
中堂裡點了燭火,燭火搖曳,可在這燭火冉冉之下,照着趙檔頭的臉昏暗不明,更添了幾分恐怖。
“好啦,張百戶,我也不知今日你竟會親自帶人來,現在你們錦衣衛的差事已經幹完了,就請張百戶收隊吧。”
張靜一不禁道:“這一次抓的細作,要不要搜一搜?看他有什麼和建奴人交往的密信,或許對遼東的軍事有所助益。”
“知道了,知道了。”趙檔頭不斷點頭:“我會辦的。”
張靜一道:“這細作這樣大膽,居然在這裡置這麼大的宅院,我看他將自己的女眷也留在這裡,難道這些女眷也和建奴人有染?”
趙檔頭道:“我會查出來,到時送去教坊司就是了,張百戶辛苦了,天色不早,你快收隊吧,噢,對了,這是給弟兄們茶水錢。”
說着,一個銀錠拍在了案牘上。
鄧健眼前一亮,像餓狗撲食一般要去拿。
張靜一一扯他的衣襟,示意他要點臉。
鄧健頓時悶悶不樂起來。
張靜一聽不得這刺耳的哀嚎聲,只覺得站在這裡,有一種本能的不適,索性大喝一聲:“收隊。”
一隊人出了宅院,張靜一則低頭思索。
次日,他是晌午時纔起來的,昨天三更才睡,腦子裡像塞了漿糊一樣,他努力地用清水洗了臉,隨即打馬到了百戶所。
百戶所裡還是老樣子,校尉和力士們無所事事,一個個病懨懨的樣子。
張靜一到了中堂,卻見鄧健和王程二人,正在下棋。
他們很認真,二人各自如老僧坐定一般,苦思冥想的樣子,一個如舉重若輕的大將,一個像談笑風生的朝中閣老。
張靜一心中一凜,沒想到我的兩位義兄,也有陶冶情操的一面啊!
等走近了,方纔知道二人下的不是圍棋,而是鬥獸棋…
額……大象吃獅子,獅子吃老虎,老虎吃豹子的那種……
此時,這種棋在大明也有流行,當然……主要是孩子們玩的。
“咳咳……”
“呀,三弟來了。”鄧健擡頭,驚喜地看着張靜一:“三弟要不要來下一把,誰輸了便鑽褲襠。”
“不用了。”張靜一苦笑道:“這棋太難,我下不來。”
說着,張靜一認真起來:“昨日的細作,查出來什麼了嗎?”
鄧健笑着道:“結果已經出來了,那細作送去了詔獄,嚴刑拷打之下,已經供認不諱,說他和建奴的什麼哈赤有染,他的妻女們都已送去了教坊司。”
張靜一感慨道:“沒想到這樣的人,居然真是細作。”
鄧健則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張靜一:“三弟,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是不是細作不打緊,可東廠說他是,他便得是。”
“你的意思是說不是?”
鄧健一臉麻木不仁的神情道:“那人是外地的客商,在京城裡買下了一個宅子,東廠見狀,便上門去討要茶水錢,他給的少了,非說自己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你說說這人,現在曉得厲害了吧。”
張靜一登時覺得頭皮發麻,他想過殺良冒功,也想過這世道的可怕,但是獨獨想不到,居然可以如此橫行無忌,囂張跋扈到這樣的地步。
而偏偏……自己竟興沖沖的帶着人去做了幫兇。
張靜一愣在原地紋絲不動。
鄧健見他異常,忍不住道:“你看看你,又發呆啦,這就是沒娶媳婦的壞處,我有一個做大夫的朋友說,這男子到了你這樣的年紀,若是身上的精元無處發泄,這陽氣便過於鼎盛。時日久了,精蟲上了腦子,那可不得了,要發瘋的。”
一旁的王程便託着下巴道:“你還有大夫朋友,我怎的不知道?”
張靜一覺得心裡有一團無名業火,冷笑一聲:“都給我站起來。”
“什麼?”二人瞠目結舌地看着張靜一。
張靜一面色冷酷,不留情面道:“你們是錦衣衛總旗官,當值期間,在此下棋,該當何罪!去,到堂外站一個時辰,若有下次,定然嚴懲不貸。”
鄧健:“……”
王程:“……”
雖然他們很想擺一下義兄的架子,可見張靜一臉色冷酷得可怕,心裡竟有些發毛,忙灰溜溜地躲到外頭去罰站了。
鄧健鬱悶無比地低聲道:“我悔不該說精蟲上腦的事。”
……
張靜一則失魂落魄地坐在正堂,此時他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以爲自己兩世爲人,已是深諳人情世故,哪裡曉得,這舊世界帶來的三觀,還是讓他無法接受。
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自然不會有心如刀割的感受。
可是當得知真相,心底深處卻好像有泰山壓頂一樣的感覺。
透不過氣!
這時,一個校尉小心翼翼地進來,給張靜一端上茶盞。
張靜一細細一看,正是姜健。
姜健放下茶盞,便躡手躡腳地要走。
張靜一叫住他:“且慢着。”
“百戶有什麼吩咐?”姜健感激的神色看着張靜一,畢恭畢敬。
張靜一打量他:“在這裡當值,習慣嗎?”
“還好。”
“成日無所事事?”
“確實無事可做。”姜健很老實的回答。
“爲什麼?”
姜健想了想道:“大事和卑下沒關係,百戶又嚴令我等不可欺凌百姓,更不得隨意勒索商戶。大賊不是我們做的,蟊賊也輪不到我們抓,清閒倒是清閒……就是覺得不自在。”
張靜一則道:“那你想幹事嗎?”
“想啊。”姜健認真地道:“吃了這份糧,又是親軍,怎麼不想幹點事呢?”
張靜一道:“弟兄們呢?弟兄們現在怎麼樣?”
“他們……他們……”
“你但說無妨。”
“他們說什麼的都有,還有的嫌百戶攔着他們發財,不能去商戶和百姓那裡討一些茶水錢,這親軍乾的也沒什麼意思。他們更願意去東廠幹,或者調任到其他的衛所去。”
張靜一點點頭,有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
張靜一斬斷了他們的財路,而錦衣衛現在本身就是東廠的附庸,大家實在覺得這百戶所幹的沒有意思。
帶着這麼一羣臭魚爛蝦,張靜一似乎也別想幹出什麼成績來。
張靜一這時候,表情忽明忽暗,他心裡似乎權衡着。
最後,他下意識地抓起案牘上鬥獸棋的一枚‘老鼠’的棋子,啪嗒一下,狠狠砸在了‘象’的棋子上!
老鼠吃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