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皇帝揹着手,在這小小的房裡團團的轉。
他是個急性子。
等到張靜一進來,便帶着驚喜的樣子擡頭道:“如何了?”
張靜一左右看了一眼,卻不吱聲。
天啓皇帝立即會意,便道:“爾等,統統出去。”
這侍駕大臣們卻只好告退而出。
等這裡只剩下天啓皇帝和張靜一。
天啓皇帝才又道:“如何?”
“臣查出一些線索,只不過……”
“但說無妨。”
張靜一便將太康伯張國紀所說的事實言相告。
天啓皇帝聽罷,大笑起來,道:“哈哈哈哈……這張國紀,真是可笑,到了如今……還想故意矇混過關,這樣胡言亂語,便以爲朕會相信嗎?”
這在天啓皇帝看來,真如天方夜譚差不多。
敢情朕的朝廷,漏成了篩子?
朕想幹的事都幹不成,區區一個江南的讀書人,反手就可以辦了?
天啓皇帝不相信。
天啓皇帝隨即道:“張卿也相信這樣的鬼話?”
“臣……覺得……有可能!”
“什麼?”天啓皇帝詫異地看着張靜一。
張靜一之所以這樣回答,是因爲……他想到了歷史上,?一個東林黨之後的變種……復社。
復社有多強大呢?
崇禎皇帝繼位之後,命溫體仁爲內閣首輔大學士。
而復社則支持J周延儒爭奪首輔之位。
這復社的士子,有數千人之多。
而他們的首領,更是名動天下,稱他爲恩師的讀書人,有數萬之巨。
這放在後世,其實就是所謂的意見領袖。
這還不是他們最厲害的地方。
復社最厲害的地方,就是能夠左右輿論。
他們的力量有多強大呢?
就是每一次朝廷選官的時候,復社的首領直接寫一個個小冊子,然後將小冊子送到各個位高權重的大臣那裡,這個事,你得給我辦。
而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臣,居然一個個乖乖俯首帖耳,對他言聽計從。
他想讓誰升官,誰就升官,誰被罷黜,誰就被罷黜。
當時的內閣大學士周延儒更是對其言聽計從,還有各部的尚書,竟無人敢反對他們。
之所以如此,其實理由也很簡單。
數萬讀書人造成的影響是巨大的。
當位極人臣的時候,人往往很愛惜自己的羽毛,也很在乎自己的名望。
可復社如此巨大的左右輿論的能力,足以今日讓你名滿天下,明日便可以讓你遺臭萬年。
可怕的是……當時許多的御史言官,還有諸多的地方清流,幾乎都以復社馬首是瞻。
若是有人違拗復社,這就意味着,從此之後,你不但遺臭萬年,你的家族也會受到牽連和影響,你在任上,就算做了再多爲國爲民的好事,最終也會被人指斥爲奸賊。
同樣的道理,你若是聽從他們,不但你立即聲名鵲起,從此成爲天下人仰望的存在,且人人稱讚,無論你多麼的下流卑鄙,又貪墨了多少的錢財,你也是忠臣,是名垂千古。
朝中之人,爲了名望,爭相爲復社辦事。
以至於連後來的內閣首輔大學士周延儒,居然也是被複社之人推舉上去的。
這復社的規模不但巨大,而且組織已開始日漸的嚴密,再不似當初的東林黨一般,不過是鬆散的聯盟。
他們憑藉着各種關係,吸納大量的社員,卻又對社員的門檻極爲嚴格,不但要求有功名,而且還會進行考察。
這些人……通過科舉,一窩蜂的涌入官場,又通過操控輿論,左右局勢,這復社的首領,也確實直接可以操控官員的升遷和罷免。
此後,這些人在南明,更加猖獗,他們瘋狂的相互與其他的讀書人相互攻訐,但凡是他們不滿意的大臣,立即製造輿論,進行更替。
而他們推舉出來的大臣,也往往不得不迎合他們,這些人某種程度而言,也是明朝滅亡的一大原因。
他們加劇了黨爭,以至於在當時,爲了黨爭,已經到了不問是非,無關黑白的地步,甚至是建奴人已殺到了城外頭,還出現了彼此之間相互攻訐的可笑事。
張靜一原本以爲,那所謂的復社,在這個時候,可能還不成氣候。
畢竟這時是天啓朝,不是崇禎朝。
魏忠賢坐鎮,朝中不至於讓一羣讀書人滲透成了篩子。
可現在……他卻意識到……可能真的已經是篩子了。
不過細細一想,其實也可以理解,所謂的百官,都是士子出身,背後是一個個士紳的家庭。
哪怕是投靠了閹黨的所謂大臣,難道他們就真的一點也不顧念影響,不擔心自己的家族,在地方上擡不起頭來嗎?
畢竟……他們不是張靜一這樣的武臣,一旦被羣起攻訐,口誅筆伐,這爲官畢竟只是一時,可人生卻有一世啊。
此時,天啓皇帝道:“你認爲……這世上當真有這樣的人?”
“有!”張靜一甚是篤定地道:“江南那邊……出現了各種所謂的名儒,他們雖不再以東林爲號,卻往往抱團一起,那有聲望的人,更是無數人響應,臣聽說……有的人,甚至連南京那邊的各部尚書,都要禮敬有加。”
“這如何可能……”天啓皇帝顯然依舊不相信,於是冷笑道:“區區一羣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他們能成什麼氣候?”
張靜一便道:“陛下……不如……我們來試一試?”
“試一試?”天啓皇帝一愣。
張靜一心裡顯然已經有了點子,於是道:“這些日子,朝中不是有許多的官職有了空缺嗎?不妨……陛下藉此機會……”
天啓皇帝眯着眼,凝視着張靜一:“怎麼試?”
張靜一道:“陛下可以對外遞一個條子,將各個官職所希望的人選,通過魏公公送去內閣,指明一些人擔任這些官職,而後再看看,陛下所指明的人,能否就任。”
天啓皇帝道:“朕若是親自遞了條子,想來……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試一試才知道。”
天啓皇帝頷首:“這個容易。”
張靜一於是又道:“臣這邊,只怕還要繼續審問,看看能否有什麼有用的線索。江南那邊,只怕也要有人打探了。”
天啓皇帝皺眉道:“好。”
張靜一其實已經隱隱知道,誰纔是真兇了。
雖然在別人看來,就算是想要繼續深挖下去,這江南這麼多的士子,想要查個水落石出,只怕動用多少人力都不夠。
而且……更不知道多少人在包庇這些人。
可張靜一畢竟兩世爲人,倘若當真復社已經崛起,那麼有哪些首領和骨幹,他還是有一些印象的。
當然……張靜一覺得,事情可能並非這樣簡單。
區區幾個讀書人,就可以製造如此巨大的聲勢,這復社的崛起,張靜一怎麼想,怎麼都覺得頗有蹊蹺。
如此大規模的結社,短時間內迅速崛起,並且很快風靡江南。
這不只是需要有一羣骨幹,而且還需要一樣東西……錢財。
需要很多很多的錢財,那麼這些,又從何而來呢?
張靜一隨即便先見王程,而後極認真地道:“此番,你需去江南一趟,我會給你一張密令,告訴你應該調查哪一些人。”
頓了一下,他又叮囑道:“記住,此事關係重大,決不可泄露消息,你帶去的人,也必須守口如瓶!江南那裡龍蛇複雜,和京城大有不同,一旦泄露了自己,可能有性命之虞。”
王程聽罷,打起精神,道:“什麼時候動身?”
“立即動身。”張靜一道:“要謹防有變,現在案子查到這個地步,對方會有所警覺,正因爲如此,所以纔要小心再小心。”
王程沒有囉嗦,很乾脆地道:“是。”
王程是自己的兄弟,張靜一自然是十分放心的,於是他提筆,很快地寫下了七八個名字,而後交給王程。
王程得了密令,便匆匆去了。
很快,麓山先生那裡,似乎又有了消息,他願意招供了。
張靜一隨即便到了麓山先生的審訊室,笑吟吟地看着他,道:“難怪我聽人說,你到處宣傳無君無父的理念,這若是無君無父,再廣開言路,這天下,豈不真成了你們的?”
“你們想要誰做官,誰便做官,想要罷黜誰,便可罷黜誰,操持輿論,進而把持公器,只可惜……現在他們那邊,該招供的已經招供了,你啊……實在是愚蠢,你以爲你能嘴硬到什麼時候,到了這裡,莫非以爲自己的血肉之軀,可以抵擋什麼吧?”
麓山先生聽到無君無父四字,隨即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很清楚,確實有人已經開始招供了。
他道:“我想喝口茶,而後我願意說。”
張靜一道:“我看,茶水就免了吧,若是一個時辰之前,其他人沒有開口,莫說是茶水,便是你要什麼山珍海味,我也會讓人恭送過來,只可惜,現在一切已經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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