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皇帝變了。
其實這一點,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可在衆臣眼裡,天啓皇帝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
可是……一個人在遼東,經歷了背叛,經歷了生死,經歷了血與火的淬鍊。
又怎麼能不變呢?
這一巴掌打下去。
這李養德頭上的烏紗帽頓時飛出。
李養德的臉頰上也驟然間多了一個巴掌印子。
李養德大驚。
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令他有些睜不開眼睛。
可這時……他感受到的顯然不是肉體上的疼痛。
而是那種心裡的恐懼,卻令他陡然意識到,自己似乎遇到了危險。
於是,他身子像受驚的貓一般,驟然緊繃,一面下意識地捂着自己的臉。
一面忙不迭地跪下道:“臣……臣……”
剎那之間,又是無數個念頭,想要叫屈,想要求饒,亦或……
可天啓皇帝顯然連他的辯解都懶得聽。
天啓皇帝道:“閉上你的嘴巴,朕讓你做這工部尚書,不是讓你成日在此勾心鬥角,在此耍嘴皮子的!”
李養德一時惶恐不已,若是以往,皇帝如此對待大臣,怕是少不得要有人評議幾句。
可現在,殿中依舊鴉雀無聲。
沒有人爲他說話,即便是那張國紀,也早已嚇得幾乎癱跪在地,連長生也顧不上了。
天啓皇帝惡狠狠地道:“你方纔在說什麼?”
李養德不言。
天啓皇帝便擡腿踹他一腳。
李養德身子側翻,口裡啊呀一聲,隨即道:“陛下,陛下……是您……是您讓臣閉嘴的。”
一看天啓皇帝殺氣騰騰,李養德便硬着頭皮道:“臣說……綱常倫理,這太后娘娘……不,這皇后娘娘,好歹也是陛下的正妻,既然如此,那麼長生殿下,自然而然該叫皇后娘娘爲母親,理應要比自己的親生母親還要親厚,唯有如此,才顯得長生殿下的孝順,是有德之君。”
李養德說罷,心裡雖然忐忑,可心裡卻想,自己的話並沒有說錯,便是百姓家也是如此啊,妻是妻,妾是妾,這正妻乃明媒正娶,而侍妾畢竟只是主人的私人物品而已,雖比奴婢的地位高,卻也決不能喧賓奪主。
於是李養德接着道:“是以,皇后娘娘乃是長生殿下的嫡母,而張妃娘娘乃長生殿下的生母,相較而言,嫡母纔是……纔是……長生殿下畢竟是妾生子……”
天啓皇帝聽到這裡,已是暴怒,又狠狠地擡起腳又踹,連續幾腳下去,踹得李養德哇哇叫。
李養德這時才發現,自己現在好像說什麼都是錯的,便忙是抱着腦袋,護住自己的要害,哀嚎陣陣。
天啓皇帝瞪大着眼睛,眼中像是燃着熊熊烈火,怒道:“論起來,朕也是妾生子!”
李養德:“……”
天啓皇帝的生母,其實地位更低,這李養德不提這個還好,這一提,不是指着和尚罵禿驢嗎?
“父皇……”
就在這時……
艱難地自龍椅上爬下來的長生,已是心花怒放,一步步地走下了金殿,趁着大家不防備的時候,一下子衝到了天啓皇帝的面前。
這孩子走路搖搖晃晃,看到的人都懷疑他每跑動一下,都有可能要摔下。
好在,他踉蹌跑上來,一把便抓住了天啓皇帝的大腿,讓人虛驚一場。
天啓皇帝一見兒子在此,猛地驚醒,臉上瞬間沒有了殺氣,也不再用腳踹這李養德了,而是蹲下來,臉上已換上了溫和之色,上上下下摸了摸長生,而後道:“吾兒很有帝王相,穿着這一身龍袍,頗有太祖高皇帝的氣象。”
一旁的張靜一:“……”
長生脆生生地道:“兒臣已做皇帝啦,兒臣現在才知道,做了皇帝,果然是心裡想什麼,便都可如願,兒臣還說,兒臣做了皇帝,父皇和阿舅便會在兒臣的面前,你看,你們果然來了。”
天啓皇帝滿眼的慈愛,輕輕地捏了捏他的鼻子,想到這遼東一行,對兒子數月不見,更想到自己所經歷的殘酷和無數人的勾心鬥角。如今卻見長生這單純的模樣,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垂下眼簾,盡力不讓長生看到自己的眼簾下的通紅目光。
若是朕當真駕崩了,不但朕要遺憾,便連長生……只怕也要遲早被某些奸人所害。
天啓皇帝頓時,又開始鐵石心腸起來,他抿嘴,努力嚴肅地對着長生道:“吾兒,你現在還做不得天子。”
“可是……我是皇帝呀。”長生道:“我一定要做皇帝,非要做皇帝不可,唯有如此,纔可心想事成。”
長生開始耍賴。
一面眼睛瞥向張靜一。
似乎是希望張靜一爲他美言。
張靜一立即眼睛看向房樑。
於是乎,長生一屁股要跌坐在地,似乎想表演一個殿上打滾的絕活。
他方纔還說不做皇帝了,轉過頭,見天啓皇帝二人來了,小小的心靈裡,頓時驚爲天人,大受震撼,還真是想什麼來什麼。
天啓皇帝見他如此,卻是板着臉,將他要倒下去的身體一下子拎起來,而後道:“天無二日,人無二主,你這三兩肉,做個狗屁天子。搶朕皇位,你有幾個東林軍?”
見天啓皇帝略帶怒氣,長生頓時乖了,雖是這麼小的年紀,可也是很有求生欲的,忙道:“兒臣遵旨。”
天啓皇帝又道:“來,朕來問問你,你的母親是誰?”
長生道:“當然是兒臣的母親。”
“是張後還是張妃?”
長生不敢這樣稱呼母親,居然會動腦筋,毫不猶豫地道:“自是後者。”
“這是爲何?”
“因爲……她就是兒臣的母親呀,就好像父皇是兒臣的爹一樣,兒臣總不能認魏伴伴做爹……”
啪嗒……
遠處的魏忠賢,本是大喜,他仍不相信這是真實發生的事,依舊還如做夢一般,可一聽長生說認自己是爹,一下子的,魏忠賢清醒了。
他雖然是九千歲,但是真沒這個膽子。遠遠的,腿軟了,啪嗒一下跪下,口裡道:“萬死……”
天啓皇帝甚至沒有注意到魏忠賢的反應,而是繼續凝視着長生,聽到長生這番話,這才滿足,而後道:“這個回答很妙,你說的很對,母親就是母親,爹就是爹,這些該死的狗官,故弄玄虛,便想將你繞進去,你要謹記,不要上了這些人的當,這些人嘴上說的都是大義凜然,心裡卻是齷齪無比,個個都是狼心狗肺。”
長生想了想道:“是。”
天啓皇帝又道:“綱常倫理,這番話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李養德……”
李養德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了,一聽天啓皇帝叫喚,忙是惶恐不安地道:“臣……臣……”
“你提醒了朕。”天啓皇帝道:“哪裡有這麼多嫡母和生母,孩子有一個母親就好啦,既然如此,嫡母即生母,生母即嫡母,下旨:立張妃爲後……至於張皇后……她……隨她去吧。”
天啓皇帝一字一句的說着,面上沒有絲毫情感。
那張國紀,還有張皇后,這些日子的所爲,天啓皇帝其實已是略知一二了。
他沒有直接怪罪,而是直接得出廢后的結論,其實……也是給這張皇后一家最後一丁點的體面。
李養德:“……”
我提醒的?
天地良心啊!
這李養德已是恐懼起來,身體不自覺地隱隱發抖。
陛下對他的態度,已是不言自明瞭。
此番他背叛了九千歲,此後九千歲會如何對付他呢?
他既非東林,又非人們所說的閹黨,還佔據着工部這樣油水豐厚的地方……這不是……找死嗎?
於是他連忙叩首,已是無言了。
這年月,也不時興收拾細軟跑路,你能跑哪裡去?
那張國紀聽罷,已覺得腦子裡嗡嗡的響,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下子從雲端跌到了地獄,他臉色難看至極,忙道:“陛下……臣……臣……即便有罪,可是臣女……何辜?”
天啓皇帝這才轉過頭,看向張國紀,他眯着眼,淡淡地道:“你是非要朕徹查到底嗎?”
張國紀身軀猛地打了個顫,在天啓皇帝冷冷地目光下,他內心的恐懼一下子蔓延了全身,張了張口,卻是不敢再多言。
倒是此時,有人站了出來,正是黃立極。
黃立極對此,其實沒什麼偏向,在他看來,張後廢了也就廢了吧,不過……陛下突然廢黜張後,又不明示罪責,這終究會引發巨大的爭議,於是道:“陛下……臣以爲……”
天啓皇帝這時道:“先不要急着說話,今日有許多的賬要算,得一件一件來,朕現在說的是第一件……朕知道黃卿想要說什麼。你們……是想要做一個老好人,是啊……得饒人處且饒人嘛,這不就是你們一直奉行的至理嗎?”
說着,天啓皇帝一把將長生抱起,一步步地走上了大殿。
而後,坐上了龍椅。
此時,他雖然依舊還是穿着灰色大衣,可此時此刻,天啓皇帝顧盼之間,已是真龍天子一般的模樣了。
“現在,說一說第二件事!”
…………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