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皇帝此時歸心似箭。
京城的情形,其實他也所知不多。
只是這一路急行,實在是疲憊不堪。
衆人又飛馬騎了一個多時辰,兩旁的事物,已逐漸開始熟悉起來。
天啓皇帝身體實在有點受不了了,差點一恍惚,自馬上摔下來。
張靜一倒是擔心起來,其實他更加沒辦法承受,於是便道:“陛下,若是繼續如此,只怕陛下筋疲力盡,到了京城,也難安心。前頭有一個碼頭,通的乃是京城至通州的水路,何不我們下馬,乘船入京,如何?”
天啓皇帝本想擺手,張靜一隨即道:“臣帶着數十個人保護殿下乘船,其餘人等,照舊騎行向京城進發,陛下放心,不會耽擱的。”
天啓皇帝便感嘆道:“沒想到朕已老了,比不得軍校裡的這些漢子。”
張靜一心裡忍不住想,才二十七八歲呢,就敢說老。
當然,天啓皇帝經常熬夜,而且這些日子,確實消耗了大量的體力。
終究這個年齡的身體,是不如十八九歲的生員們的。
於是,張靜一召來各隊教官,讓他們繼續向京城進發,張靜一則領着一小隊人,護着天啓皇帝至數裡之外的碼頭。
這一行人,裹着大衣,直接棄馬,隨即便尋了船家。
登上的乃是一艘烏篷船。
這裡的水道,本是南方的運河至北通州之後,挖掘出來的一條水道,主要是讓北通州的貨物,以及供應京城的各種蔬果入京,原先只走官船,等到弘治年間的時候,便開始允許民船了。
這烏篷船不小,十幾個人登船,依舊綽綽有餘。
只是這十幾個人裹着奇怪灰色大衣的人登船,倒是讓人不禁多瞧幾眼。
說實話,這玩意不像軍服,至少和大明的制式甲冑是不一樣的。
因而,倒是沒有人疑心他們是官兵。
何況護衛們都舍了火槍,只是大衣裡裹着短刀,天啓皇帝和張靜一的大衣裡,則各自彆着一柄短槍。
登船之後,船伕便笑着道:“客官們進京,怎的沒預備孝帶?”
這般一說,天啓皇帝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由道:“什麼孝帶?”
船伕便笑,只當他們是不知哪裡來的鄉下小子,便道:“當下是國喪期間啊,腰間若是不纏着一個白帶子,只怕到了京城,有人不肯給予方便。”
天啓皇帝一聽這個,便立即火冒三丈。
這不是滿天下的人都當他是死人嗎?
天啓皇帝自然是沒好氣的道:“又非我家死了人,批什麼麻,戴什麼孝,你們誰家若是死了人,自管去號你們的喪便是。”
他這般一說,船伕頓時露出了怒容。
其他的船客也都不禁露出幾分憤怒的樣子。
只是見天啓皇帝這邊人多,又都是壯漢,自然而然,敢怒不敢言。
“啊哈哈哈……”有人大笑。
衆人朝着那人看去。
卻見是一個綸巾儒衫的讀書人,坐在船尾,身邊則立着一個童僕。
這讀書人搖着扇子大笑起來:“這位賢弟好氣魄,我這裡煮了茶,何不來敘一敘。”
這讀書人一聽就是明顯的南方口音。
天啓皇帝聽罷,和張靜一對視了一眼,便和張靜一到了船尾,這讀書人則拿了蒲團墊着自己,盤膝坐着。
卻見一旁的童僕,生的很俊俏,此時卻拎着一個銅爐子,銅爐子的木炭已燒的通紅,而後取了小壺,擱在炭爐上燒茶。
天啓皇帝看了對方一眼,對方卻搖着一張摺扇,打量着天啓皇帝,邊道:“賢弟方纔那一番話,難道不怕被廠衛爪牙們聽了去?”
天啓皇帝冷笑:“我怕個什麼?”
“好好好。”這讀書人撫掌拍手道:“賢弟果然是個直爽人,這番話,真是痛快。我見這天下,敢怒不敢言之人極多,人人都痛恨這鷹犬,皇帝駕崩,也未必是壞事,可見大家心裡高興,面上卻要強忍悲痛的樣子,實在可笑,這一番上京……能遇到賢弟這樣的妙人,實在有趣。”
天啓皇帝和張靜一忍不住對視了一眼,面面相覷。
本來天啓皇帝痛恨的是,居然有人當自己死了,心裡不免有氣,自然也就大罵幾句,沒想到……
張靜一卻只腦子裡立即浮現出一個詞兒來……釣魚執法。
張靜一笑着道:“先生也很痛恨皇帝嗎?”
“該叫大行皇帝。”讀書人道:“就是死了的皇帝。”
說着看向張靜一,他見張靜一膚色白皙,一看就是保養得頗好的公子哥,便道:“這大行皇帝包庇鷹犬,殘害百姓,與民爭利,普天之下,誰不恨之入骨呢?”
天啓皇帝聽到這裡,心裡已是恨極,只恨不得立即將這傢伙斬下船去。
張靜一卻是在暗處偷偷拽了天啓皇帝的後背,卻笑着對這讀書人道:“不知先生是哪裡人氏,來京城做什麼?”
讀書人道:“我叫張文,南直隸人,此番入京,當然是要尋找機會的。”
“尋找機會?”
這叫張文的人讀書很直爽,顯然這一次,覺得遇到了他的同類,因而格外的健談,倒也不隱瞞天啓皇帝和張靜一。
“難道你們不知,這天下即將要變了?”
“天下要變了?變什麼,你說的是新政?”張靜一詫異地道。
張文失笑道:“看你年紀小,好不曉事,人都說人亡政息,也就是人死了,他生前推行的國策自然也就沒了,現在哪裡還會有什麼新政?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吧,用不了多久,君子們就要上臺了,這皇帝和遼國公都死了,魏忠賢這老狗,也只是苟延殘喘,用不了多久,自然便必死無疑。”
天啓皇帝:“……”
張靜一好奇寶寶似的道:“那誰登臺?”
“當然是當初被魏賊打擊,大行皇帝遠離的那些君子。”
“噢。”張靜一道:“你便是那君子?”
這張文搖頭,苦笑道:“我運氣不濟,雖是中了秀才,但是院試卻是一直名落孫山,所以當然做不得官。”
“可是……”
“君子們入朝,自然需要幕僚,我此番去,是先在京城活動一番,挑選一位前途遠大的相公,將來好做他的入幕之賓。”
張靜一恍然大悟,這傢伙……還真是……那些君子們還沒來京呢,他就先來了……
張靜一便道:“我看也不盡然,這上上下下,不都是魏忠賢的黨羽嗎?”
張文聽到張靜一提及到魏忠賢不喊九千歲,而是直呼魏忠賢的名字,頓時露出了欣慰和喜色。
張文道:“正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你這是有所不知,魏忠賢能得勢,是因爲他憑藉的乃是大行皇帝,如今大行皇帝死了,他哪裡還能留下姓名?”
說罷,張文壓低了聲音,接着道:“要不,你們認爲大行皇帝是怎麼死的?好巧不巧的,出關不久便傳出了死訊,這說明什麼?死的如此的蹊蹺,這分明是……早有佈局!大行皇帝能死,遼國公也能死,他魏忠賢,還能活嗎?我看……今日就是登基大典,可這魏忠賢……只怕狗命已是不保了。”
天啓皇帝似乎氣過了頭,現在居然也不生氣了,反而漸漸冷靜了下來。
而是道:“這又是爲何?”
張文淡定地搖着摺扇,不急不慢地道:“正所謂打人打七寸,當初魏忠賢構陷忠良,殘害諸君子,這筆賬,怎麼會不算?此時正是牆倒衆人推的時候,自然而然,這京城之內,只怕有不少人要請命,誅殺魏忠賢了。”
“誅殺了魏忠賢之後呢?”
張文倒是頗有幾分水平的,想來這輩子,都在瞎琢磨這事,便見張文淡定地道:“之後……之後只怕是小皇帝的性命不保了。”
天啓皇帝聽罷,心裡咯噔一下,面色一下子肅然了幾分,忍不住道:“這話……你不覺得可笑嗎?這與小皇帝有什麼關係?”
張文正說的興起,似乎一點沒有感覺到天啓皇帝話裡的急切,道:“這是因爲你沒有分清厲害關係。誅殺了魏忠賢,可還有一個張太妃呢!張太妃乃遼國公之妹,據聞兄妹感情甚篤,陛下和遼國公死得不明不白,這就不說了。還有遼國公下頭,有多少羽翼,那新縣,那封丘……又有多少黨羽,這些人到處弄新政,害死了多少人?因而,到時少不得要清除這些餘黨。可你想想看,張太妃會肯嗎?這小皇帝將來若是親政了,要是還記掛着這件事,又當如何?這又如何教人放心得下呢?所以……依老夫的預計,只怕諸君子們是絕不會容許的。”
天啓皇帝不禁勃然大怒道:“這是什麼話,弒君的也叫君子嗎?”
張文氣定神閒,他似乎覺得,天啓皇帝和張靜一在痛恨魏忠賢方面,和自己不謀而合,可在小皇帝這兒,卻似有一些分歧。
於是,他耐心地解釋道:“這是不一樣的,君子們這樣做,是爲了造福蒼生,與那亂臣賊子,卻有本質不同的,這是伊尹和霍光做的事。”
…………
第二章送到,中秋節保持更新,還有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