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乃是天下最重要的財源。
也是絕大多數大臣的籍貫所在。
更是魚米之鄉。
天啓皇帝垂涎銀行的利益,還有未來真正的開海,勢必遲早是要在江南執行的。
可問題在於,任何在江南的政策,行得通嗎?
若是行得通。
爲何大明海禁,而江南的海禁形同虛設?
又爲何明明說好了的商稅和礦稅,可到了最後,卻是一地雞毛。
在這種情況之下,不將這些隱藏在背後的人打掉,任何的國策,最終到了那裡都會扭曲,都會脫離原本的樣子。
甚至可能會加速某些人財富的積累,直到這些人富可敵國,尾大難掉。
所以這個秀才,極可能是個突破口。
天啓皇帝是何其聰明的人,他和張靜一已有默契,心裡頓時瞭然。
此時,張靜一道:“只是,一旦開始查,臣擔心……”
天啓皇帝挑眉道:“擔心什麼?”
“連魏哥都查不下去的事,臣怕出事。”
天啓皇帝笑了:“放心,有朕呢!”
看着天啓皇帝自信滿滿的樣子,張靜一卻搖搖頭,認真地道:“這件事,最好秘密進行,陛下先不可示之於衆。”
天啓皇帝便慎重地道:“這事連魏伴伴,朕也不會說的,你放心便是。對了,那秀才如今在何處?”
張靜一道:“在鄧健那裡。”
天啓皇帝隨即便道:“事不宜遲,我們何不現在去問問看。”
“啊……”張靜一一愣:“陛下,這夜半三更……。”
“朕在夜裡睡不下。”天啓皇帝嘆了口氣道:“一到夜裡就精神,龍精虎猛。”
張靜一其實內心深處,是希望拖天啓皇帝下水的。
大明的問題很多,其中一大半都在江南。
北方的問題,只是流民的表象,而南方的問題,卻是千頭萬緒,承平了兩百多年之後,無數的世家大族開始悄然而起。
而如今,這些世家大族,已經擁有了讓人不可小覷的實力。
張靜一點點頭道:“臣去安排。”
…………
夜月。
在錦衣衛所住的一處宅邸裡。
這處宅邸一直空着,如今皇帝抵達這裡,錦衣衛便在此收拾一番,作爲臨時的辦公場所。
這些統統都是新縣千戶所的人,自然都是信得過的。
尤其是不出意外,張靜一可能要新建三個千戶所,而且已經透露出了口風,不打算從其他千戶所調撥人員,所有人員,統統由新縣千戶所調撥。
這一下子,新縣千戶所上下,都振奮起來。
這就意味着,有些百戶可能成爲千戶,而有一些總旗將成爲百戶,下頭的校尉,說不準也有了升職的希望。
他們當初,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在京城裡屬於最底層,甚至有許多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是張靜一收容了他們,將他們吸納進入錦衣衛,除此之外,還保薦他們進入教導隊的特別行動隊裡進行學習和培訓,不少人已開始掌握了基礎的文化知識,有了較爲優厚的薪水,最重要的是,在新縣千戶所裡,他們得到了一種叫體面的東西。
這種體面,並非是其他千戶所裡那些緹騎們出門那般威風凜凜,人們畏懼。
而是能得到別人的尊重,哪怕走在大街上,有人發生了爭執,若是他出現,人們也往往願意接受他們的調解。
此時,天啓皇帝和張靜一在夜色之下出現。
所有值夜班的人卻依舊各司其職,只有孤零零的鄧健,引着二人一前一後地進去了一處臨時的囚室。
而在這裡,一個綸巾儒衫的讀書人,此時一臉疲憊地待在這。
他沒有睡着,顯然淪落到了這個境地,他睡不着。
不過,他似乎也沒有大喊大叫,而是顯得鎮定。
這一路,張靜一說出自己的疑竇。
這個讀書人,突然來送信,那肯定是尼德蘭人情況緊急,所以想盡了辦法,因爲只有有功名的讀書人,纔可以在這大明暢通無阻,不需要路引,便可穿過許多的州縣,不擔心有人刁難。
因此送信,尤其是送很重要的書信,一定是讀書人來辦的。
若是尋常人,走過某處關隘或者是某個碼頭,官兵一盤查,或者是將其視爲流民,後果很嚴重,書信說沒就沒了。
那麼接下來,這些是尼德蘭人的指示嗎?
這顯然說不通,一個有功名的讀書人,怎麼可能受尼德蘭人的委託?除非……真正的利益相關。
可什麼樣的人,會和尼德蘭人,尤其是銀行利益相關呢?
這可就說不好了。
若是香山縣的人,或許還可解釋。
可一個南直隸的讀書人……卻是臨危受命,這就更爲說不通。
思來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是有組織的。
在讀書人背後,應該還有人,他未必是受尼德蘭人的託付,而是受其他人的囑咐。
天啓皇帝原本以爲,眼前這個讀書人,見了有人進來,一定會恐懼,會求饒。
不過天啓皇帝有些失望。
因爲眼前這個讀書人,盤膝坐着,雖是面色憔悴,卻顯得很淡定。
天啓皇帝率先道:“你是什麼人,受了什麼人的囑託?”
讀書人居然擡頭,看了一眼天啓皇帝,又看看張靜一。
天啓皇帝此時看着並不像一個皇帝,畢竟皇帝不是電視劇裡那樣,天天穿着皇袍轉悠,明朝的皇帝,穿常服的時候比較多,而禮服那玩意,看上去倒是威風凜凜,可誰穿誰知道,不自在。
於是讀書人道:“那麼你們是什麼人?”
這一句反詰。
讓天啓皇帝一愣。
“你好大的膽子!”天啓皇帝勃然大怒,瞪着他,冷聲道:“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
這一番話,立即讓張靜一無語,這很沒水平啊。
只見秀才毫無懼色,只嘆了口氣道:“我乃有功名的讀書人,聖人門下,你是何人,拘拿了我也罷了,還敢在我面前張狂?”
他底氣十足,竟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甚至看着天啓皇帝,頗有幾分鄙夷。
這樣的目光,天啓皇帝又怎麼看不出來?
他給氣得發抖,於是怒道:“你勾結尼德蘭人,也敢自稱聖人門下?”
秀才依舊淡定自若,道:“我只是代傳書信而已,難道這也有罪?”
天啓皇帝冷哼道:“你不要在我面前狡辯,你心裡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秀才擲地有聲地道:“但是我知道你們是錦衣衛的鷹犬,你們也敢稱我有罪?你們殘害百姓,殺人如麻,反污我這樣有功名的讀書人,栽贓陷害,構陷忠良!這般跳樑小醜的行徑,也好說我心裡知道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有什麼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便是了。”
張靜一一直抱着手,默默地站在一旁觀察着眼前這個秀才。
天啓皇帝本來還想在張靜一的面前露一手,讓張靜一好好地看看自己的能耐。
誰曉得,居然反過來被這書生罵了個狗血淋頭。
這一下子……天啓皇帝火了,他似乎忘記了,自己是來訊問的,手一揮:“你別攔我。”
張靜一站在一旁,依舊麻木不仁地繼續抱手。
我沒有攔你。
天啓皇帝繼續道:“錦衣衛乃是天子親軍,如何成了鷹犬?就算他們是鷹犬,也是天子鷹犬,怎麼到了你的口裡,卻成了強盜和惡棍?”
秀才卻顯得很冷靜:“你們乾的事,罄竹難書,這還用說嗎?至於所謂天子親軍,天子乃是天下人的父母,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這即是天下爲主,君爲客也,若是天子昏聵,奸臣當道,難道臣民們還要愚忠嗎?”
此言一出,真是將天啓皇帝嚇着了。
這話的意思是,姓朱的關我們屁事,跟天下沒什麼關係,姓朱的亡了,換一個皇帝就是了,這天下才是主人,而皇帝只是匆匆的過客而已。
天啓皇帝在京城的時候,哪怕是最大逆不道的人,也不敢說出這樣的話。
可眼下,分明只是一個讀書人,卻是如此肆無忌憚的當着自己面,說出這樣的話來。
天啓皇帝一時瞠目結舌,竟是說不出話來。
秀才又道:“這些話,你們這些鷹犬,又懂個什麼?今日我落入爾等鷹犬之手,自當引頸受戮,若是能效文孺公那般,死於爾等手裡,卻也不是憾事,鷹犬,來殺我吧。”
天啓皇帝更爲震撼,文孺公……
楊漣……
東林黨……
這楊漣,本是東林黨的旗幟人物,早就被魏忠賢視爲眼中釘,當時閹黨與東林黨鬥爭已至白熱化的地步,最終魏忠賢痛下殺手,遣錦衣衛緹騎前去逮捕楊漣,最後將他殺死。
可眼前這個讀書人……
天啓皇帝的臉色難看至極,怒道:“什麼文孺公,你說的是逆黨!”
秀才卻鄭重其事地道:“公道自在人心,他是不是逆黨,亦或我是否逆黨,豈是你說是便是的?莫說是你們這等鷹犬,便是皇帝親來,他說了也不算!”
天啓皇帝臉色蒼白,眼前發黑。
這些話……在他看來,可怕到了極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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